时间:1971年9月。
当时我19岁,在边防连队当文书兼军械员。这个职务跟班长平级,管着属于连部的那几个战士:一个通讯员,一个卫生员,一个上士,两个大车司机,一个小车司机。
13日夜里,紧急集合哨响起,全连进入了阵地。按照预案,我有两项任务:一,用最快的速度,把武器弹药库打开,便于各班排往阵地上搬运弹药;二,把我的战马备好鞍蹬,然后再把全连人员的档案及机密文件,装入“马褡裢”(一种特制的口袋,能搭放在骑马的鞍子两侧)内,牢牢捆在我的马鞍上,随时待命出发。
以前像这样的演练,我们每个月都要进行一到两次。边防部队嘛,随时都在准备打仗,何况上级首长天天都在跟我们讲:“苏修亡我之心不死。”
那一夜看来是有真情况了,因为全连在阵地上整整趴了一夜。如果是演习,连首长早就宣布结束了。
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看来真的要跟苏联干一场了。
14日清晨,连首长召集班排长会议,说昨夜进入阵地的命令,是中央军委直接下达给全国边防部队的,到现在命令还没有撤消。
考虑到全连官兵一夜未睡,经连首长向团部请示,团里决定各连及哨所可以采取轮休的办法,但不许脱衣服睡觉。
接下来的几天,连首长不断向我们传达各级领导的战备指示。这些指示有分区首长的,有军区首长的,最多的是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的。
我当时虽说才19岁,在政治上却十分敏感。不说这支军队是林副统帅直接指挥的嘛?怎么到现在没有听到过传达林副统帅的任何指示呢?
我跟指导员关系特别好,平时跟他什么都说,于是就把自己的疑问对他讲了。他的解释在我看来还算过得去:咱们中央不是集体领导嘛,周总理肯定是受到过毛主席、林副主席的委托,才直接向部队发出指示的。
就这样,从13日夜里连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后,我们天天身上挂着子弹袋、手榴弹,挎着冲锋枪从事一切活动。睡觉时,也只允许脱下鞋,结开身后的子弹袋扣,把枪放在身旁,子弹袋,手榴弹就那么嘟噜在肚皮底下侧身而睡。
第十天,也就是23日晚上9点多钟,我刚下岗,正在屋里擦枪,电话班一个战士叫我去接电话。
我赶到电话班,班长说:“你老乡托亚找你。”说完把话筒递给了我。
托亚外号叫黄胖子,跟我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都在一个班,又同年入伍,但他分到了分区通讯维护连,我分到了边防连队。通讯维护连是个大连,负责我们全团防守的一千多公里边境线的通讯保障,直属军分区管辖。该连给我们每个边防连配了一个电话班。黄胖子在另一个连队的电话班里。他经常在维护电话线路时,爬到电线杆上给我打电话,既试了线路的好坏,又跟我聊了天。
果然,他又是在电线杆上跟我通话,我能听到他那头呼啸的风声。
我很奇怪,问他大半夜的爬什么电线杆?
他也不回答我的问题,问我屋里都有谁?我说:“电话班的弟兄们。”
“你知道为什么进入一级战备吗?”他突然问道。
“不是那边在往边境调兵吗?”
“告诉你,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他不回答,居然唱起了《打靶归来》。
我打断他:“你混蛋!出什么大事了,告诉我!”
他理都不理,自顾自唱完了歌,忽然问我:“你带《毛主席语录》了吗?”
简直是废话,那时我们每个战士的上衣兜里,都必须装着一本《毛主席语录》。我没好气地说:“装了。你他ma的到底有什么事?!”
“你打开第一页,看看是谁?”
我怀疑他在电线杆上给冻傻了,问道:“你没事吧?”
“叫你打开就打开,我跟你说正经事!快,打开!”
看来他不是开玩笑,我从上衣口袋掏出了《毛主席语录》。翻开了第一页,当然是毛主席像了。我告诉他:“第一页打开了,是毛主席,你要说什么?”
“打开第二页,是谁?”
“林副主席呗。”
他又唱起了歌。我生气了,说:“你要没事,我挂电话了!”
“别挂,告诉你,他叛逃了,摔死在蒙古了!”
我懵了,“谁?谁摔死了?!”
“第二页上那个人!”他斩钉截铁地说。
中国古人形容人被打击得一点反映都来不及,往往用一句话:五雷轰顶。金!木!水!火!土!五种雷!!!
后来我经历过各种社会大刺激——四五天安门广场事件,我愤懑。粉碎“四人帮”,我开心。......。911双子大厦坍塌,我思索。
上述事件都比不上1971年9月23日黄胖子在电线杆子上给我打得电话刺激大。首先,我不怀疑胖子的话是假的,因为他从小到大没骗过我。其次,内蒙九月份的天气奇冷无比,寒风似骨!而他选择夜里9点多钟,在电线杆上给我打电话,这不是开玩笑。再次,以前他也常利用检查线路的机会,偷听首长电话,他有条件得到第一手资料。最后,我以前就纳闷一级战备,却不传达林彪的指示,这时有了合乎逻辑的解释。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等得不耐烦了:“喂!你说话呀!”
我说:“他可是党章上指定的接班人,第一页上那个人怎么办?”
“自作自受呗,还能怎么办?”
在没传达批判林彪的那段日子里,我再也不管什么苏修蒙修打不打进来的问题了。
小小年纪,我得出了以下结论:
1、他老人家不是神,看人也有走眼的时候。
2、58年打倒彭德怀,7年后打倒刘少奇,5年后又打倒林彪 —— 一个男人说第一个老婆不好有人信,接着又休掉后面娶的两个老婆,人们不会再怀疑老婆有问题,而会认为这个丈夫有问题。
3、“文化大革命”以打刘扶林开始,林最后也靠不住,看来这就是一个靠不住的所谓“革命”。
从以后的照片看,他老人家明显得衰老了!
更重要的是,中国人从1971年9月13日后,再也不信神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