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扒货车
回北京
离开北京的家,来到镇赉县北部的偏僻小屯插队,转眼间近两个月了。天壤之别的生存环境,极其艰苦的生活,使我们思家的情绪日益膨胀,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们要回家,回家。没有那麽多钱也并不想买车票,幼稚和无知无畏让我们想到了扒货车,沈同学和许同学回家心切,自告奋勇给大家去探路,当尖兵。
1969年6月初的一个大晴天。一大早儿,沈和许二人穿着下乡时发的蓝制服棉袄,每人背了一个黄书包,书包里装了11个煮鸡蛋,一个装满了水的行军水壶,偷偷地离开了屯子上路了。在大队供销社买了一包水果糖,他们在新立小站上了小火车,40多分钟后到了坦途火车站。
他们俩从车站一头儿无栏杆处绕进站台,在里面漫无目地走着,看见几个搬运工人在一旁唠嗑,便走过去跟他们搭讪。递上几支香烟,问道:“师傅,这货车有进关的嘛?”其中一个人眯着眼把烟叼在嘴上说:“干哈呀?”他们赶紧划火柴说:“不干哈,不干哈,瞎问问,来点上点上。”那人抽了一口烟,朝旁边的人笑了笑又说:“一看你俩就是北京的,想坐货车啊?”他们俩没说话,“告诉你吧”他接着说:“要想知道进不进关得看车头,五个大轮的就是进关的。”那时,基本上都是蒸汽机车,分5个4个3个大红动力轮,5个大轮的机车拉得多,跑的路途也比较远。“喂,装车嘞”,站台处有人招呼那几个工人干活。沈、许二人跨过几条轨道来到了车站的外侧,坐在铁道边胡乱堆放水泥件上等待着货车的到来。
没多久一列货车从北面呼隆隆地开了过来,火车头鸣着汽笛,冒着黑烟,牵引着长长的车箱减速进站。我们赶紧数火车头的大轮,5个真是5个轮的!向后看去,列车前部是十几节闷罐车,中部的十几节高槽帮车皮里装的是来自大兴安岭的红松圆木,后面还有很多节其他车皮。沿着货车向后走,看到装圆木的车皮上都写着‘凭祥’(中越边境旁的小城),“这肯定是支援越南的木材,车一定是进关的”。他俩环顾四周没有人,相互看了一眼,小声说:“上”。来到列车下面,蹬着一节车皮后部的鉄梯迅速爬了上去,相继跳进车皮里,虽然许同学的一条腿略有残疾,此时也身手敏捷。车皮的后部有很大的空间,圆木长短不齐,他们坐在长出来的圆木上,紧张得心怦怦地跳。一会儿心绪才平静下来,耐心地等待着开车。
10点多钟,火车头拉响汽笛,车皮间挂钩哐哐的撞击声由远而近,他们坐的这节车皮前后晃动了一下,撞击声向后面传去,列车开动了,往南开去。车越开越快,他们俩窃喜,站起身来蹬着圆木向外张望,树木、电线杆向后掠去,风吹得脸发麻。车皮里装的圆木参差不齐,粗细不均,红红的鱼鳞般树皮上有很多的松油,车皮里充满了松木的气味儿。圆木后面留有2平方米的空间,长出来的木头就成了他们的座椅。这时他们开始第一次用餐,每人吃了两个鸡蛋,喝了两口水。
刚过中午,货车在白城车站停车。半个小时后下面传来了检车员敲击车轮的声音,检车员过去后,有人在下面说:“你在(ge)那边查,我在(ge)这边看看。”是查车的,他俩立刻紧张起来,连大气都不敢出。不一会儿,一个身穿工作服,手里拿着红绿信号旗的人爬了上来,看见他们厉声道:“干啥的,扒车呀,下去下去。”他俩一时语塞,面面相觑,“看啥呀 ,麻溜儿下去。”那人一脸的不耐烦。这时许同学急中生智,连忙摘下胸前带的那枚精致的直径达3厘米的毛主席像章递了过去,只见那人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欣然接受。然后小声对他说:“现在查得紧,坐着别动,前面刚撵下去两个。”就这样化解了一次危机。
货车在白城车站停了两个多小时,下午3点货车从车站开出后,畅通无阻,平稳运行。傍晚时分列车继续前行,饥饿感不时袭来,他们每人又吃了一个鸡蛋,带来的11个鸡蛋还剩下了5个。这麽吃下去用不了几个小时鸡蛋就没了,于是决定节食,第一次饥饿时忍着,第二次饥饿时每人吃两块儿水果糖,第三次饥饿时每人吃一个鸡蛋,喝点儿水。
天渐渐黑了下来,列车减速途径一个车站。沈同学刚想站起来看一看是什么车站,突然一股水流从给机车加水用的大水龙头里浇了下来,凉水洒了他们俩一脸一身,幸亏车是开动的,不然非得被浇个透心凉。那是给木材浇水,可能是为了防火,也可能是捉弄扒车人吧。列车通过此站,开始加速。东北初夏的夜晚还是很凉的,飕飕的凉风吹的他们瑟瑟发抖,幸亏穿了棉袄,他俩挤在一起尽量躲避着风的吹袭。
第二天凌晨2点前后,货车在四平货站停车。四平站是编组站,货车在站里来回开动重新调整摘挂车皮。这时他们有点儿含糊了,这车到底是不是进关的。沈同学问:“怎么办呀?”许同学说:“听天由命吧”。车一停就是三四个小时,他们俩已经是饥寒交迫,每人又吃了一个鸡蛋,定了定神儿。天大亮了,货车终于开动了,这一天货车一直向西行驶,过沈阳,过锦州,他们的心也放了下来。傍晚时分货车到达山海关站,鸡蛋吃完了,水也喝完了,到达天津之前只有扛着了。
几个小时后,货车从山海关站开出,“进关了,进关了,”他们一边欢呼一边站在圆木上向外张望,潮湿温暖的风迎面扑来,身上立刻觉得暖暖的,山海关真是气候的分界线。货车继续向西,向西。
第三天凌晨4点多钟,货车终于停在天津货站。他们俩刚要下车,两个检车员过来检查车辆,检车员过去后他们迅速下车,越过铁道钻过铁丝网来到一条小马路上,他们终于成功了。在路边一个工厂门口,他们向一位看门的老大爷打听天津车站怎么走,经指点他们来到了天津火车站。天亮了,这才发现两身上除了烟灰和土还粘了很多松油,而且是灰头土脸,俨然两个小叫花子。可这时也顾不了这些,赶紧买了一斤粮票的天津包子,狼吞虎咽地全吃了下去。填饱了肚子,到厕所旁的水池那儿洗了洗脸,立马儿精神焕发。来到售票处排队买票时,发现很多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我们向四周看了看,又看看自己,才发现6月初了,关里哪儿还有穿棉袄的呀?还那么脏。我们赶紧脱下棉袄夹在腋下(户里第二拨儿扒货车的就因为这副模样,被天津站的警察带到派出所询问了很久,他俩算是幸运)。
买了票,上了开往北京的客车。中午,列车即将开进北京车站,车厢里播放着音乐:“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花儿离不开阳。。。。。。”其实我们是离不开北京,离不开家。下了车走出车站呼吸着北京的空气 ,看着那街、那景、那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
回东北
扒货车的事吴同学经历过两次,第一次是返京,第二次是回东北。回东北那次的经历,吴同学是这样叙述的:
“1969年的9月,由在铁路工作的亲戚将我带到北京西南郊一个场面巨大的货车编组站,把我托付给停车场上一组棚车上押运苹果的押运人员。我上了棚车,棚车装满成筐的苹果,香气四溢。我坐在苹果框上,透过半开的车门,可以看到很多条数线路上停放着形形色色的货物列车。列车开动了,路基旁的树木迅速的向后倒去,车头喷出的浓烟不时涌进棚车里,带来阵阵煤焦油的味道。押运人员待我很好,几次三番让我品尝苹果,我都谢绝了,因为我当时的心境悲凉,无心他顾。夜深之后,列车到达郑家屯车站,我必须下车,因为这趟列车要继续北上,而我的方向是西北。我送给押运人员几枚像章作为对他们的感谢,便从棚车上下来。
“郑家屯站也是编组站,四周黑黑的,脚下是横七竖八的轨道,有的轨道上停放着货物列车,远处游弋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并传来敲击的声响。我独自穿越几条铁轨,躲过偶尔掠过的溜放的车辆,朝有声响传来的方向走去。突然黑暗中,一束灯光照到我的脸上,一个黑影出现在我的跟前。
“‘干啥(ha)的?’那人问。
“‘我,北京知青。’我答道。
“‘去哪疙(ga)瘩?’
“‘白城。’
“‘白城啊……’那人拖着长声,将手中的灯光指向旁边轨道上停着的货车,用手中的锤子敲击两下,接着说,‘这到白城,上去吧。’
“我迅速爬了上去,那人继续说:‘车停了就到站了,别把头露出来,知道不?’
“‘嗯!’
‘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他消失在黑暗当中。
敞车上装满大小不等的石块,简直没有下脚的地方。在几经摸索之后,我选定车厢最后部一块较平的石头坐下。熬到半夜,在车列前后几次撞击后,终于向西北方向进发了。敞车不比棚车,没有盖儿,列车风驰电掣,大风铺天盖地吹过,寒冷异常。抬头看,两旁的树梢黑黢黢的,向后掠过,头顶的星星密密麻麻的,眨着眼。一阵轰轰隆隆的震颤,头上方闪过褐色的钢铁建筑物,是座大型桥梁。我猜想,这是梅河口了。过了梅河口不久,天光大亮,但我不敢立起身,时刻想着那检车员的嘱咐。
“在日偏西时分,列车戛然而止。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怯怯地探出头,发现四处无人,便爬下车。沿列车走到车尾,越过铁轨,走上月台,月台上的一个牌子上赫然写着:白城站。我终于到了!我从白城坐快车到镇赉,再从镇赉坐慢车到坦途,再从坦途坐小火车到新立站。从新立步行两华里最终达到集体户所在的屯子。”
蹭车
扒货车的危险是毋庸置疑的,我们的户长曾经回忆道:“拉原木进关的车皮我当年也扒过。原木两头的空处可坐可躺。一觉醒来发现本来挺大的空间忽然变得很窄,原来沉重的原木在挂车时的推撞中不停地向车皮的两端滑动。我命大,在被挤扁之前从巨木和钢铁的夹缝中爬了出去。扒一趟车可省下二十多元,相当于累死累活一个多月的工分。”
正因为危机丛生,我们后来就与之拜拜了。除此之外,在返京的方式上还有些迫于无奈的举动,譬如“蹭车”。有一段时间,北京等大城市是不被允许随便进入的,也就是说没有省、市级“介绍信”就不卖给去北京的车票,于是“蹭车”便应运而生。我们的吴同学回忆当年蹭车时这样说:
“一次返京,车站拒绝卖车票给我,当然是因为我们未持‘介绍信’,一气之下便决定‘蹭车’。但车不是随便‘蹭’的,快车不行,连车都上不了,只能‘蹭’慢车。而慢车没有直达北京的,只得一段一段地‘蹭’,一截一截地走,这当然费时费力。
“那次的旅程,当然不比当今农民工返乡,也差不太多。车厢了乌烟瘴气,人满为患,连立锥之地也没有。我只好退到车门边的角落,瑟缩在那里,任凭人流的拥挤和车轮与铁轨间的喧嚣。很困很乏,却睡不着,耳边的噪杂声、脚下的“哐当”声、门缝吹进的风声汇成一片,搅扰得我坐立不安。在裹挟烟瘴的寒冷中,我艰难地度过了两天一夜,终于达到了天津站。
“从天津到北京的车是不能‘蹭’的,但又买不到去北京的票,无奈买了路过北京的车票,以中转的名义回到北京。”
另一次,我户的曹同学和吴同学同路回北京,当然是蹭车。不过,吴同学比较胆小,一直忐忑不安。而曹同学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坦然面对稽查的盘问、检查(他站到座椅背上装模做样地整理架上的物品,而查票人员看下未看上,生生让他躲了过去,这不就是‘灯下黑’吗?),真正令吴同学佩服。最终吴同学还是抑制不住自己颤栗的心,拉着他在沟帮子站下了车,想打张票堂堂正正地往回赶。不过,曹同学没有听从他的说辞,坚持他的“百日蹭车无事故”之旅,他们只得分头行事,各自返京。那一段挑战人的神经、有趣而荒诞的旅程,吴同学至今记忆犹新,而曹同学已然作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