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枝烟
人生总有许多的第一次,有些是你主动的,有些是你被迫的,还有些是你糊里糊涂做的。不是每一个第一次都能被人准确记住,而我抽第一枝烟的时间,却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一九六九年二月二日,我插队离开北京的那天。
我必须承认,我没有像有些同学那样豪情万丈,慷慨相别,奔赴“接受再教育”的“广阔天地”。我虽然从心里认了插队的命,情感上却不愿离开家人,离开北京。所以那一天是我的伤心日,以至于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最不愿去的地方,就是北京站。
那天早晨北京下了雪,阴沉而寒冷。车站上却是热火朝天,乱成一片。有人挥舞着红旗,敲打着锣鼓,还有人举着语录本,高呼着口号。我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顿生反感,总觉得那锣鼓声中,有股兴灾乐祸的味道。反正走的又不是你们,这趟车上如果有你的家人,还会如此起劲吗!
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亲人们的伤别。由于插队的学生是从学校集体上车,没有和送行的人一同入站,所以只见车下的人疯狂地穿梭在各个车窗之间,询问着,呼喊着,找寻自己的亲人。车上车下,无数双手紧紧地握着,无数张嘴在嗡嗡地说着,站台的穹顶下,形成了巨大的声浪,急促而嘈杂,为即将的离别,酝酿着揪心的气氛。
我看到一位父亲,正和儿子说着话,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把手表撸了下来,戴到儿子的手腕上。那时候,手表几乎是一个家庭里最贵重的物品。儿子推托不要,父亲急了,死死地按住儿子的手,却说不出话来。
有一个小姑娘,骑在大人的脖子上,一边向车厢内挥着小手,一边拼命地哭喊着:“哥哥,哥哥…”,不知谁是她的哥哥,没见人来安慰这个孩子。可能她的哥哥没有勇气面对那张淌满泪水稚气的脸,无法向她解释自己的离去。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让这么小的孩子到车站来,让她过早地品尝人间的悲欢离合。
哥哥和弟弟到车站来送我。弟弟尚小,一直在流泪。我安慰着他,却言不由衷。清晨离家时,父母绝望的眼神,已经像压在我心头的一块石头。而更让我伤心的,却是我的哥哥。他紧紧地咬住嘴唇,以至于下颌都变了形。我能够忍受女人的眼泪,却不能忍受男人的痛苦,尤其是那种压抑的悲伤。我的哥哥是个内向的人,平时不苟言笑。他在很多方面,都是我的老师,我学习绘画,就是受了他的影响。他很少夸我,总是在批评我的不足,使我始终对他抱有敬畏之心。也许因为距离太近,在一个锅里吃饭时,我并不能深切地感受到手足之情。然而在分别之刻,他以最大的努力,掩饰自己的悲痛,想使我的心情能好受一点。孰不知,流不出的眼泪,有时比那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我之所以伤心,是不愿意见到我一向尊敬的兄长,为我难过。我故意地大声说笑,装作满不在乎,其实,我的压抑,也已到了极限。
列车终于开动了,虽然人们聚在这里,就是在等待这一时刻,但当车轮滚动的刹那,站台上哇地响起一片嚎声,就像狂风吹刮电线般的凄厉和刺耳,锣鼓声不见了,口号声不见了,相执的手臂分开了,人们压抑的抽泣瞬间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呼喊,有人发了疯似地追逐着列车。我从车窗探出身去,望着我的哥哥和弟弟,那一刻,我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列车在绝望的眼神和手臂的森林中缓缓驶出了车站。
几个留京要好的同学,也登上了列车,执意要送我们到丰台。车厢里太乱,我们几个就来到车厢连接处,没有几句话,列车就到了丰台站,又是洒泪相别。待我回到车厢内,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甚至感到了一丝恐惧。几乎所有的人,不管我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叼着一枝烟,喷云吐雾,整个车厢烟雾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来。在北京的中学里,虽因文革影响,校风校纪遭到破坏,有个别学生抽烟,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大庭广众面前放肆。当时在我的心目中,区别好学生和坏学生的标准之一,就是看他抽不抽烟。谁要是抽烟,就快和小流氓划等号了。可我的这些同学,平日里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张口“宣言”,闭口诗词的,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而且动作那么熟练、自然。一张张原本熟悉的面孔,此时变得陌生,甚至狰狞,叫人不敢认了。我不明白,怎么刚出家门,人就变得那么快,今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子,干出什么想象不到的事情来,我将如何与他们相处,这是使我感到恐惧的原因。
正在这时,旁边的同学递过一枝烟来道:“幼民,你也抽一根儿吧!”我想都没想,顺手就接过来,叼在了嘴上。同学划着了火柴,帮我点烟。我不知道点烟时还要嘬两口,边儿上人忙教着,终于点着了。我学着别人的样儿,用颤抖的手指夹着烟卷,一口一口地吸着,没敢往下咽,全都吐了出去。
说也奇怪,吸着烟,心情顿时平静了许多。我想,这时别人看我,也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流氓相,还会说,原来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鸟。也许,这就是一层保护色,使别人不再觉得你老实幼稚好欺负。接下来,我不仅吸烟,还学会了给别人敬烟,和认识不认识的人搭讪,不断有人向我介绍他们团伙的“老大”,我也装着江湖,说着相互照应的话。由于烟,我终于又融入这个群体之中,不会感到孤单和害怕。从这一刻起,我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北京那个单纯的中学生了。
这一枝烟,就像是我的成人礼,标志着我从此走向了复杂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