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 贼
秋天的夜晚,还是这般酷热,我躺在栖身了五年的小仓楼上,一边乘凉,一边同蚊子进行着殊死搏斗。小仓楼位于村头,我住楼上,楼下就是生产队的粮仓。我打开房门,屋内凉风嗖嗖,十分惬意。此时有谁来打扰,我是很不高兴的,他就是生产队长又怎样。
“起来起来,跟我捉贼去”。
我不愿意多管闲事,再说也管不了。我懒懒地起身让座,一边讥笑说:“哟,队长,今天咋这样抬举我” ?
“你还是要多关心集体经济呗,大河有水小河才能满嘛”。
这条浩瀚的大河似乎有点偏心,它每年流到我的名份下的,不过区区一百多斤稻谷,要是我完全指望它过活,哪还能躺在这儿饶舌。有人说,老知青都是橡皮,煮不烂,嚼不动,咽不下。其实真是活天冤枉,我们只不过是碰得焦头烂额后,不得不处处防范,以免招来不测。如此而已。
我不想同他磨牙,便直截了当地问:“谁偷了集体的东西”?
“包世发。他正在白水湾偷割队里的稻谷”。
我有些吃惊,马上打定了主意,懒懒地又躺下去,冷静地说:“我不去,你找别人去吧”。
“连我都不怕,你无牵无挂的,还怕他吃了你”?
我好生不以为然。我想,你当然不怕了。你们是共一个爷爷下来的,而我是天涯落泊人,身在屋檐下本来就英雄气短,尽量别招惹任何是非才是明智的选择,更何况,那包世发是好惹的吗?
我说:“无牵无挂?你以为我当真决心一辈子扎根农村,荣幸地接受你的再教育”?
“以后我推荐你上大学,你不是做梦都想上大学吗?只要你立场站得稳,敢站出来保护集体经济”。
“这么多年了,你推荐过我几次?而你那舅子的舅子,年纪比我大一半,都拖着三个孩子了,也居然在你的推荐下进了中专”。
“开你工分,好不好?十分?十五分?”
在我所在的生产队,十个工分按人民币结算值七分钱,足够买三盒半火柴了。看来这也是我在他心目中的价值。也许他认为在这样的“重赏”之下,必定会出现大批勇夫,会舍生忘死地去摇旗呐喊、冲锋陷阵。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怒气,用不冷不热的口气说:“十个工分工!你大起胆子给我十元钱,我也是不会去的”。
我的执迷不悟终于激怒了他,他恨恨地走了。那用几片木板搭起来凑合着用的走廊,一阵叽叽喳喳地叫唤,终于又恢复了宁静。我跳起来,扑到窗口边上,只见一条黑影在淡淡的月光下,阒无声息地向山里飘去,渐渐融进山的阴影中。
包世发是生产队长包世同的堂弟,官拜大队革委会主任,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中年汉子,一个我们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寨子里的最高行政长官,一个跺跺脚都能引发六级地震的人物。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是每周刷一次牙——他的同乡一辈子都不刷一次——为了不让泡沫流失,刷牙时他嘴巴朝天,左手叉腰,那气魄,活像在社员大会上作报告,直讲得唾沫横溢。
去年春节包世发弟弟家杀年猪,包世同哥哥自告奋勇来捉刀。那长长的尖刀戮进猪脖子竟然没见血。真是见了鬼了,这等犯大忌的事偏偏叫包世同哥哥给碰上了,他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同那杀猪刀一样白里泛青。他还没来得及再补上一刀,包世发弟弟就日妈捣娘破口大骂起来,气急之下还顺势掴了包世同哥哥几嘴巴。包世同哥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声也不敢吭。完事后他连饭也不吃,割下一片还在冒着热气的猪肝,双手捧起淤积在猪脖子里的淤血,将猪肝唏哩呼噜冲下肚子,然后胡乱抹几下嘴巴,抹得满腮是血,就像他自己被谁宰了一刀似的,哭丧着脸走了。可想而知,在他哥俩间,我宁可得罪生产队长包世同哥哥,也不敢得罪大队革委会主任包世发弟弟。
今天,如果包世发被包世同连人带赃地捉住,会怎么样?还敢再掴包世同几嘴巴?或者恰恰相反,被包世同打翻在地,再踏上一支脚?
我忽然动了好奇心,想看个究竟,便远远地随着包世同进山去。
脚下的小路清晰可见。穿过田坎,跨过淙淙的溪流,翻过一座小小的布满青苔的石拱桥——这是本地最为古老的建筑物——然后就进山了。山上的参天古木,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和山体合二为一,看上去黑呼呼的一片。山坡上,草丛中,不时有一点点浅绿色的光点在飞舞,乡下人叫它鬼火,我知道那是萤火虫;夜猫子蓦然一声凄历的嗥叫,直叫得人毛骨悚然;草丛中不时刷刷刷一阵乱响,那是夜行的蛇在游弋。老实说,要不是晚间喝了几口包谷烧,乘着酒兴,我还不敢一个人在夜晚像幽灵一样游荡在滢洄曲折的山道上,但还是免不了时常回过头去查看,生怕被什么怪物给盯上了。
山道弯弯。已收割了的水田里,立着一把把捆着谷穗撒开脚站立着的谷草,白花花一大片,活像等待检阅的军队。
白水湾是离寨子最远的一片山湾,湾里有几块水田,春上还是我来插的秧。两旁的小山丘上,去年春天放火烧荒,种上一季小米,不料,秋后鸟啄虫咬,加上山鼠猖獗,所收无几,于是便荒芜了。好在草还不算太深,也没有大树障眼,可以很清楚地望下去。
我爬上山梁,躺在草丛中,全然忘记了毒蛇,忘记了恐惧。
山湾里依稀有几个人影在晃动,模糊不清的话语声随着山风一阵一阵地飘上来,一点也听不真切。但从语调上来猜测,山湾里的气氛是平静的,全然没有捉贼者的呵斥和贼急急忙忙语无伦次的申辩,他们仿佛正在友好地商量着什么。
一阵忙碌后,他们担起担子向我这边走来。扁担由于不堪负重而吱吱地呻吟,箩筐碰得路边的杂草稀哩哗啦地响。我屏着气,一个一个地分辩,走在最前面的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包世发的大儿子、大队小学民办教师包光明,其次是包世发那腰圆体胖的老婆赵香梅,第三个就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包世发,生产队长包世同压阵。四人中,只有赵香梅没有担担子,而是在肩上扛着一捆柴,其余三个人都担着沉甸甸的担子。看来生产队长包世同是人赃俱获了,我想,他正得意洋洋地押着父子两个俘虏班师回朝,请功领赏。
我不能跟在他们后面走,以免他们窥破我的秘密查访。我离开蜿蜒在山脚下的小路,顺着放牛娃踩出来的一条小道爬上高高的山岗,山顶上还有一条小路通向寨子。一钩新月在头顶上引路,月光静静地泻下来,染白了树梢、染白了草尖和小路,就像在天地间铺上一层厚厚的霜。我无心去品尝清风明月下在林中漫步的乐趣,一门心思只想赶在他们前面回到寨子。
当我气喘吁吁地走进寨子,就听见大队革委会主任包世发正在大声吆喝:“老六,快来收谷子”。口气是镇静的,就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勇士,正在满心喜悦地招唤自己的老婆孩子。
老六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此时不知上哪溜达去了。包世发吆喝了半天都不见人来,正要发怒,却看见我从屋后转出来,便指示我代为保管,待天亮后再交给老六过磅入库。
看到只有包世发一个人站在那儿,我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但又不便点破,就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多不多?多了我屋里可放不下的”。
“就这一担”。
奇了怪了,我明明看见三个人担着三挑担子,现在怎么变成只有一担了呢?其余的上哪去了?人也不见了?
我愚钝,几经冥思苦想始终不得其解,至今还没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