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杂谈——内蒙古下乡四十年纪事
时常有几个已经退休的老同学在一起叙旧,天南海北地胡说八道,北京人管它叫“侃大山”,天津人说“聊天儿”,上海人说“吹吹牛”,东北人说“唠嗑儿”,内蒙古人的说法比较文明,叫做“说古”。六八年刚到内蒙古凉城县下乡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当地人对“头儿”说过的话唯命是从。问他为什么,回答说,那(音:niaya那衣呀,去声 )是头儿哇!那是队长哇!后来,七二年有的知青被招工到呼和浩特上班了,偶尔和他们聚在一起也说各自的见闻。春节的时候,内蒙的,东北的,甘肃的,天津附近农村下乡的,回山东老家的,各地方下乡的老同学都根据家乡的习惯回家过年,没别的事干,相互之间串串门,认识认识各自的父母长辈和兄弟姐妹,在一起聊聊下乡的事。我记得没有人向家长诉说怎样怎样苦,怎样怎样累。只觉得别人能过自己也能过,别人能受得自己也能受得。我们之间说的也是各自的见闻笑话等等。
时过境迁,当时年轻的我们已进入了退休的年龄,能够清晰回忆起来的还是那些对自己灵魂和精神触动最深的“知青时代”,一时一事,历历在目。就像文革时初次听到自己的父亲被打成走资派戴高帽游街的消息一样,刻骨铭心,终生难忘。都说往事如烟,我说,非也。倒不是说往事像烟一样地飞了,而是说,不对。快乐的往事竟如烟,痛苦的往事是利剑。只要回忆起它来,就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肉在痛。对大多数知青来说,知青时代不过是自己后来人生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比起自己后来的人生路,知青时代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即使如此,那也是令人怀念的时代,令人珍惜的年代,令人可叹的年代!
说知青时代的往事,不尽代表着苦辣,象中药汤那样,还有着酸甜,象酸辣汤,象红烧肉。
二零零六年秋,我和孙庆绪,高锦辉重返内蒙古,想要追忆当年初次下乡的感觉。进了内蒙古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时的彷徨迷惘,茫然无措的感觉了。当时的眼神是无助和无奈,现在的眼神是兴奋异常, “看!那不是那座桥?”,“看!那不是二娃子?”,“看!那不是我们曾经的家!”,这时,从心底里泛起的苦涩泪水会充盈着你的眼帘,它会不住地涌到你的脸颊,泪水像泉水一样汩汩而出,它会洗涤掉你心中的那段抹不去的阴影。从此,你对下过乡的农村就有了另一种感情。这是我后来观察到的他们的感情变化。他们曾经将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年的青春光阴洒在了这个村子里。
知青孙庆绪不由得唱起了内蒙古小调,听不清当地话的歌词,只感觉到很好听,歌声曲折婉转,昂扬顿挫有致,象高山流水,涓涓地缓缓地向前流淌,偶尔它会遇到巨石,这时,它会悄悄地触摸一下巨石,之后,轻轻地退去,然后又轻声地唱起自己的歌,奔向前方。那歌声中的顿和挫,就像听到瀑布声。那么优美,那么有情趣,那么有意境。
出了居庸关,满眼是荒山。过了张家口,一路沙尘走。口外光秃秃的山丘,除了深邃的沟壑中有星星点点地灌木丛外,荒山野岭,凄凉不堪,称口外的黄土高原为大漠黄沙确实不为过。集宁市到卓资山的山峦,有一特色,就是几乎所有的山丘都是平顶的,没有山尖,没有山峰。形成平顶的原因是它的地理位置是一个山口,强烈的内蒙古草原的西北风将岩石风化,以至于把山峰山尖都吹平了,成了真正的桌子,时间长了就管它叫作卓资山。有山无水就没有了情趣,有山无峰也就没有了意境。想当年知青下乡时,象秀才下乡,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打一通水还要两个男秀才才行,何况女秀才呢!水也喝不上,饭也不会做,哪里还有什么诗情画意可讲!如今以游客的身份再次光临深山老林中的村子,不过是冷眼旁观罢了,远远不同于当年的身临其境,设身处地地要想办法解决吃喝的问题,温饱的问题,回家的路费问题,等等问题。那些从城市中走来的青年男女,象在花窖中成长的草花,从温暖潮湿的惬意的生长环境中被无情地抛到了烈日下,他们稚嫩的肩膀,注定要被艰苦的生活所磨练。细腻的双手,注定要被大粪所侵蚀。干净的衣服也要成为革命虫(虱子)的根据地,所谓“脱胎换骨”是也!所谓“打成一片”是也!
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在那个秃山荒岭中从生到死的农民们,不知道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恰如国人不知道西欧瑞士,伦敦美国一样,认为自己生活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农民们也如我们一样,认为我们生活的村子和城市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我们和农民一样都是同一口井的井底之蛙,所不同的仅仅是城里人呆在井底的石头上,农村人呆在泥水中,石头上的青蛙有些得意忘形而已。但不能忘记的是这口井的位置在中华大地上。
常常会回忆起知青时代的荒唐事和恶作剧,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在农村呆的无聊偶尔为之一二而已。记得有一年秋天,村里三队来了一个知青的表弟,高高白白胖胖的,大家都叫他傻表弟,都这样叫他,我们也这样叫。吃完晚饭,四五个知青挤在一间屋里说话,大家说生产队地里的西瓜熟了,我们去偷几个吃。内蒙古的西瓜通常都在阴历七月十五前后摘下来,拉到生产队的队部,每一家分十几个,算是一年的收获,年底要扣掉几块钱。我记得当时可能是二分钱一斤。要去山梁上偷瓜吃,大家出了知青点,往梁上走。山梁是地势较高的地方,水分相对来说要少一点,西瓜就会甜一点。秋初的月光分外明亮,洒在地上象铺了一层霜。头顶上的星星在一眨一眨地看着我们几个偷偷摸摸地行走在青纱帐里的人。内蒙古秋夜的月光太亮了,远远地可以清晰地望得见山峦和树林,如果你在内蒙古生活过,你就应该知道,一年四季中的内蒙古的夜色是多么地清晰,尤其在下过雪的月光明亮的冬夜,观远山望村庄,一览无余。初秋的青纱帐被几个我们碰的沙沙地响,傻表弟说,轻点儿,偷东西还那么大声。说话的时候我们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把刀,我说,你拿它干什么?傻表弟说切西瓜呀。我们不自觉地都笑了起来,说那么多西瓜还用刀切?傻表弟着急地说,别笑了,让人听见,大家更笑地厉害了。青纱帐里的田埂就是路,因为它上面只有长不高的杂草,夜里在田埂上面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又胆小心虚,忽然扑通一声,不知是谁摔了下去,引得大家笑了起来,又不敢哈哈地大笑,真地引俊不禁。一面笑着一面走,后面又有人滑了一跤,大家越发笑的厉害了。到了青纱帐边上的时候,傻表弟让大家停了下来,我们趴在田埂上,前面田地里都种的山药(土豆),山药长得矮,不如玉米高粱长得比人还高,人躲在里面看不出来,说青纱帐主要是指玉米和高粱连成一片的庄稼地。我们向山梁上看,山梁中间有一间茅草搭成的半地下的简易小屋,看瓜的老汉就住在里面。内蒙古山梁上的田地是梯田式的,一层一层地从山脚向上蔓延开来。瓜地的老汉在屋外转了一圈,进屋睡觉去了。大家轻手轻脚地爬到瓜地里,七手八脚地胡乱检大的摘了几个,每个人抱了两个西瓜,跑到田埂下面躲起来。要吃西瓜得先用刀切,切一个,生的。又切一个,又是生的。这时有一个人在嗤嗤地偷笑,说,你们看我的瓜。说着,掏了一把生瓜蛋的瓜瓤洗了洗手。啪地一声,用手掌把瓜打裂了,一掰,说,熟的!果然是熟的!我们大家就很惊奇,纷纷问道,黑天你也知道那个瓜熟?他说,你不知道,黑天瓜又不能挑,又不能拍打听瓜的生熟声音,只有看,看那一个瓜长得离根近,那一个瓜就结得早,就熟得早,别光看瓜的大小瞎摘。哦,原来如此,我们恍然大悟。吃完了瓜,又用生瓜瓤子洗了手,还要再偷几个给同学们吃。那个人说,先别忙着走,把自己吃的西瓜皮都扣过来,绿皮朝上,不然天一亮看瓜老汉一出来就能看到西瓜被人偷吃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都说对对,又对他说,你天生就是个贼。我们从山梁上下来,有抱一个瓜的,有抱两个瓜的,还有抱四个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