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依 娜 之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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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病前活泼可爱的依娜）

1、

    2010年8月13日，这个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依娜头痛痛到昏过去。我一直握着依娜的手不敢松开，生怕一松手她就走了。醒来时依娜用很轻的声音对我说：“妈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如果快要死了，我想把角膜捐给别人。”我和她爸惊呆了，这孩子，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依娜是年初起的病，头痛呕吐，开始医生当作感冒治，吃药打针半个多月不见好转。六枝的医生说，这样的病他们看不了，建议我们去省城贵阳看看。去贵阳看病对我们来说是个大事，主要还是钱的问题。为了去贵阳给依娜看病，我们回到老家刘关村筹钱。

  我们有两个女儿，大的叫依娜，小的叫思雨。名字漂亮？我觉得她们人更漂亮。

  我和丈夫郑克伦是中学校友，他高我两届。那年郑克伦出去打工，因眼睛不好找不到工作，回到六枝，来母校看同学。我正在读高中二年级，第一眼看到郑克伦，穿着西装，戴着茶色眼镜，很帅。我俩一见钟情。

  我的学习成绩还是比较好的，本来一心想上大学。自从见到他后，我改变了主意。

  一个星期后，我就跟着郑克伦回他的老家丁旗镇刘关村。那时他家不住这边，在那边的坡上，房子很小，家里三个兄弟，条件不好，但是这阻挡不了我爱他。

  我把郑克伦带回家，父母全部反对，他们就想让我考大学，因为弟弟妹妹成绩都不如我。

  但我已在心里作了选择。苦我是不怕的，我们有两双手，可以让日子慢慢好起来。父母说，你一定要和他在一起，那你就这样出门吧，家里什么也不给。

  两个月后我放弃了学业，来到郑克伦家。就一张床两条被子，我们住在了一起，那年我19岁。由于年龄太小，我们不能领结婚证。一年后依娜出生，我们才正式结婚。

2、

  依娜出生后，我去村子里打小工，做一天可以赚10元到20元钱。郑克伦在家里照顾孩子，他的眼睛差到这样，结婚前我是不晓得的。他说眼睛不好，我以为只是视力差些。后来他告诉我，他的眼睛本来是好的，高三那年和弟弟打闹，弟弟不小心一拳打碎了他的眼镜，镜片刺伤了眼睛，一只完全失明，一只配上600多度的眼镜，才能看得清东西，稍微远点就模糊了。他曾经开玩笑地说，他从来没看清我长什么模样。

  4年前，依娜6岁，我和老公借了1000元的高利贷，离开老家到20多公里外的六枝谋生。在六枝租了一间小房子住下来，先是做小吃生意，后来又做水果生意，每天的收入大概在20元到50元。

  做生意辛苦，早出晚归，家里也管不了。幸亏依娜是个从来不让大人操心的孩子，上小学之前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事都自己做，早上起床不用我们叫的，穿衣服、梳头、吃早饭，全部自己搞定。她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她常说，不讲卫生会生病的。

  依娜会背很多唐诗，唱很多的歌，都不是我们教的。她还会帮我们做事情，给妹妹洗漱吃饭，然后送去幼儿园。下午放学后，去幼儿园接妹妹回家，自己做作业，还教妹妹学写字。晚上做完作业，不用我们叫，自己会去睡觉。

  暑假回老家，除了带妹妹，还帮奶奶照管堂妹和堂弟，三个孩子都被她管得服服帖帖。这样我们在外面做生意就没有后顾之忧。我时常和老公说，孩子这么乖，我们家一定会好起来的。

  老公眼睛不好，走路还是可以的。有时他跟着别人去赶场子，回家晚了，依娜知道爸爸眼睛不好，怕爸爸找不到路，就会出去寻他。

  啊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的赶场子，就是拉着车子到附近乡村去叫卖水果。郑克伦负责拉车、装袋，别的人负责称，找钱。

 

3、  

  现在我们住的房子，是郑克伦弟弟外出打工十年，积攒下三万元钱买下的老房子。你看，这是我公公婆婆的房间，这是我们的房间，那间关着门的是我小叔的房间。房子是小了些，但比从前的要大多了。（我去看了每间房，除了床，几乎是家徒四壁。）

  奶奶说什么？她说的是土话，她不会说普通话。她说：依娜从小就懂事，1岁多点就会照管大人的事，有一天她站在家门口，看到爷爷很吃力地拉着水车上坡来，就大叫：“奶奶快来帮爷爷推水车！”这么小的人儿竟然关心大人，从此爷爷对这个孙女就特别疼爱。

  每次爷爷来六枝看我们，依娜一定会让我给爷爷10元钱，说爷爷要坐车回去的。依娜走了快一年，奶奶天天想她，天天哭，头痛病也哭出来了。

  昨天听到你们要来，奶奶的眼泪就没断过。我已经不会哭了。想到依娜的角膜还在，她还会看到这个世界，我的心就有了安慰。

  （从我进门，4个小时了，奶奶脸上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抹了一把又是一把。）

 

4、 

  为了给依娜看病，我们卖掉了家里所有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带着依娜去了贵阳。

  贵州妇幼保健院医生确诊，依娜得的是晚期髓母细胞瘤。医生对我们说，他们治不了依娜的病，让我们去贵阳的另一家大医院。结果那边的医生说，你这孩子没治了，脑部的瘤子切了，还会长，再多的钱也治不了，还是别治了。

  我和老公像掉进了冰窟窿，从心里往外冷！还没走出医院大门，我的眼泪就像自来水一样关不住了。走投无路，我们只得带着依娜回到家里，这时依娜的病情明显加重，头痛欲裂，眼睛看不清东西。没过几天连路也不会走了，后来大小便也失禁。

  依娜躺在床上，我没心思做任何事情。她爸到处打听，到哪里可以医治依娜的病。

  每天我拉着依娜的手，不晓得该怎么办。她痛我哭，她吃不进东西，一吃就吐，我也不想吃。依娜看我不吃东西，就劝我：“妈妈，你去吃点吧，爷爷奶奶老了，爸爸眼睛不好，妹妹还小，都要你照顾他们，你一定要去吃点。”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酸得不得了。心想，老天，你难道就不睁眼看看，这么懂事的小女孩！你总要帮助我们渡过难关才好。

  每天我和依娜手拉着手，她痛她不叫，用手捶头，我和奶奶看着哭。爷爷闷坐在那里，一家人看不到一点的希望。

  有一天依娜指着灯说：“妈妈太阳太烫了，把我移到没有太阳的地方。”我哭出声来，依娜，这是电灯，不是太阳啊。

  眼看着依娜不吃不喝，人越来越弱，我们开始迷信，请江湖郎中，又请阴阳先生，还请了和尚。

  和尚为依娜取名利圆，说是姑娘入了空门，一切疾病都会消除。凡是做得到的我们都做了，最后一招，就是当作孩子已经没了，扔到山上去过一夜，如果还活着，就会慢慢好起来。这在我们当地称为“冲喜”。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老年人没了，穿青色的寿衣，年轻人没了穿白色的衣服。我们再穷，还是为依娜做了一身全白的衣服。

  那天给依娜穿衣服的时候，依娜用很弱的声音问我，“妈妈我还没死，怎么就给我穿白衣？”我说，“依娜过了今夜，你的病就会好起来。”

  晚上10点，我们给依娜穿戴好，用稻草席一包，一家人哭哭啼啼地送她上山，把依娜留在山里，我们回到家中。全家人守在堂屋里，爷爷不停地走到门外看天色，担心天要下大雨，会淋着依娜，又担心虫咬蚊叮。一个多小时，像一年那么长，12点一到，我们急着往山上赶。

  依娜还活着！我们以为，依娜从此就会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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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娜手术后带着假发）

 

5、

  然而依娜越来越弱，不吃不喝，体重只剩30来斤。头越来越痛，这是因为脑子里积水的缘故。每次痛起来的时候，依娜不哭不叫，她会坐成观音菩萨的姿势，她说这样疼痛会轻一些。

  到后来坐不起来了，她就用手捶头，还对我说，“妈妈，我不怕死，死了就不痛了。”

  草头郎中的草药喝了吐，她不想喝，我一定要她喝，她说：“妈妈，家里没钱，我不吃药了。等过了生日，你让我吃药就吃药。再不好的话，我就开开心心地走了。”听到她这样说，我的心真如刀割一样。她的生日是农历三月十六。

  依娜的话我都当真，生日后的第二天，她真的开始吃饭喝药。只是头痛没有丝毫的减轻。这时她爸爸已经打听到昆明的478医院可以治疗依娜的病，需要8万元的费用，对我们这个贫穷的家来说，真的是个天文数字，到哪里去筹这么大一笔钱？把我们愁死了。

  依娜越来越弱，而筹钱需要时间。亲友能借的都借了，学校知道依娜要去昆明看病的消息，发起了捐款。依娜的学习成绩平均分数都在95分以上，在班里是个好学生，老师很喜欢她。依娜的班主任杨老师赶了20多公里的路，把学生们的捐款2万多元送到我们家。

  依娜拉着老师的手说：“老师，我想你们，不知道还能看到你几次？”杨老师哭了。

  救命钱，还差一截。爷爷说，卖牛。你晓得牛是农家的宝贝，一般情况下没有人家会卖掉耕牛的。第二天天不亮，爷爷不声不响把牛牵到镇上卖了，回家把卖得的钱如数交给了我。

  还差钱，我咬咬牙去借了高利贷，横下心我们一定要凑到8万元。

6、

  2010年的6月5号，距离依娜发病已经有四个多月，我和丈夫带着眼睛看不见、也不会走路的依娜，去昆明。

  478医院的欧阳主任医师是我们丁旗人，家乡人总是有感情的。他说，依娜的病真的很难治，就是手术后，还是会复发。欧阳主任又陪着我们去别的医院就诊，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治疗办法，但是没有一家医院肯收留我们。一圈转下来，我们回到478医院，欧阳主任亲自为依娜做了手术。

  手术很顺利。半个月都不到，依娜会走路了，她高兴极了，经常去看为她做麻醉的那个年轻的武医生。她和武医生约好，等武医师结婚的时候，她要去喝武医生的喜酒。

  这个武医生，好像和依娜特有缘，我们筹的钱很快用光了，武医生顶着违反纪律的风险，向媒体发出求助信息。武医生特别喜欢依娜，她说从来没见过哪个孩子像依娜这样坚强，做这么大的手术都不掉一滴眼泪。她甚至说：“只要依娜能看好病，我工作保不保得住不要紧。”

  我们回家了，依娜戴着我为她买的假发套去学校看老师和同学，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到她喜欢的学校。同学们看到她大叫，“郑依娜回来了！”我们看着依娜，真以为这次依娜得救了，从此会慢慢好起来。

  好日子过了才半个月，依娜又出现和起病时一样的病症，呕吐，这次比前一次的进程更快。我们再一次来到478医院，我们也只能回到这里，因为没有别的医院肯接受依娜。

 

7、

  2010年8月13日，依娜痛到昏过去，我一直握着她的手，醒来时依娜用很轻的声音对我说：“妈妈，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如果快要死了，我想捐角膜。”我和她爸惊呆了，因为我们从来没想过这样的事情。

  我心痛得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爸从来不掉泪的人，那天也落泪了。这是不吉的兆头，我们马上明白这是孩子在交代后事了。这个孩子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平时不多话，但是她交代你的事情她只说一遍，如果当时没有听清，再去问她，通常她不会再说第二遍。

  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一定是想过的。学校为她捐了款，她想回报社会，这也是她能为社会做的唯一的事了。

  我们支持还是反对？我们不反对，但是心痛。

  三天后，依娜再次提出捐角膜，不好再拖了。我们和昆明华山眼科医院取得了联系，当天下午，眼科医院的医生就来签订捐献书。公证时律师说，依娜是他们见到过的国内年龄最小的角膜捐献者。

  眼科医院的医生见到她爸后说，小女孩捐角膜，他爸爸眼睛不好，不如给爸爸吧。平心而论，女儿提出捐角膜时，我们没想过给她爸爸，而且女儿也没明确说过这个意思。

  眼科医院的医生免费给她爸做检查，同时声明可以免费为他爸换角膜。其实，依娜爸爸连检查的心思都没有，一心期望的是依娜的病能好起来。检查结果，她爸眼睛里面的组织部分坏死，接上新的角膜，只有50％的希望复明。

  她爸当场决定，不接受女儿的角膜捐赠。主要还是不想浪费女儿的角膜。他认为自己还有点行动能力，那些一点光明都没有的人更需要角膜。有些媒体把这事儿拔得很高，我告诉你，这就是当时的真实想法，很简单。

  虽然现在他爸行动也极为不便，家里也缺少劳动力，但是我们没有后悔过。尤其后来传来消息，说是依娜的角膜让两个年轻人的眼睛复明了，那一刻除了为两个年轻人高兴，我们也真正感受到了依娜的行为有多伟大。

8、

  9岁小女孩捐献角膜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昆明，各大媒体的记者来了，昆明电视台、中央电视台都来了，他们被依娜小小年纪的大大爱心感动，他们问：“依娜你想去哪里治病？”依娜回答：“北京。”

  昆明的好心人给了我们更大的帮助，捐款不断汇来，短短几天，就收到了五万多元。然而依娜越来越弱了，眼看着瘤子正在吞噬她的生命。

  央视记者以最快的速度帮我们联系好了北京一家知名医院，东方航空公司为我们一家提供了免费机票。飞机上，机长听说后，当即发起捐款，两个机长当场捐了5000元，飞机上的捐款又是16000多元。

  依娜终于来到了北京，医院很快为依娜安排了手术。

  手术前医生和我们沟通时说，依娜最难过的还是手术后的各个关口，因为依娜的身体太弱了，可能会无法抵挡术后的身体负荷而导致心肺衰竭。

  但我们别无选择啊，就这么一条道，当然要拼一下的。签字的时候，他爸的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9月6日依娜手术，四个小时后被送出手术室。出来时医生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盼望着依娜能顺利过术后关。我们充满了希望，因为这是在北京啊！

  医院破格同意让我进重症监护室，自己照顾依娜，这样可以省点钱。第8天依娜呼吸衰竭，医生全力抢救了，但是没能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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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娜父母与妹妹思雨）

 

9、  

  我一点都不抱怨，是依娜得的病不好。头天晚上，依娜还对我说：“妈妈，要好好带妹妹，一定要供她上大学。还有爷爷的钱要还给他们。”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就往下沉，这孩子太灵气了，她什么都知道。

  依娜真的走了。虽然经历了这么多，我们还是无法相信她真的走了。当初生下她，给她取名时，我用的那个依，就是依依不舍的意思。如今不管我们舍不舍得，她竟然走得这么快。

  依娜是晚上10点多走的，两小时后，我和她爸爸根据依娜的意愿，通知医院，将角膜从她的体内取出，医生曾经和我们说，角膜在人死亡8至10小时内具有价值。

  9月18日是依娜火化的日子，在八宝山殡仪馆，在场的除了我们，还有好心的记者。

  我们把依娜的骨灰带回了老家，不想让她孤零零地留在北京。到现在为止，她爸爸时常会发呆，我晓得他的心思，他这个人不善表达，依娜走了，他不哭，不说话，你看今天他讲过几句话？

  现在我想她的时候，我就去网吧，在网上有依娜的视频。看到她浅浅地笑，我感觉如同做梦。想到这女孩曾经是我的女儿，心就隐隐地痛。

 

　　　　　　　　　口述：吴 卉 　整理：邵婉靓

 

 

  来源：杭州日报《倾听·人生》

 

  读稿人语：莫小米

 

  　　　　　　　　　　　　　寻 求 真 实

 

  想到这个小女孩，坐成观音的姿势，来减轻疼痛，心都会颤痛，她真的是天使下凡间吗？

  父亲、母亲、爷爷、奶奶、老师、同学……所有人眼里，她是那么得好，几近完美，这就会被浑沌尘世不容吗？

  生病不治的孩子很多，我们选择依娜，是因为她捐献角膜，而她几乎失明的父亲，竟然拒绝了以女儿的角膜来复明。

  贵州六枝，山高水远，一时联系不上，我们就在揣摩，这是为什么？

  是不是父亲以为，千万不能松口，只要自己不答应，女儿就不会从眼底飞走。

  是不是他觉得一旦复明，却再也见不到女儿，复明就了无意义。

  或许，他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安排，自己的骨肉，来这世界匆匆地走了一遭，只是专门来为爸爸留下一片角膜的。

  参看一些报道，看不到爸爸本人的想法，有的只是记者的惯性讴歌，父亲和女儿一样，多么高尚、伟大，把光明和希望让给别人。

  我们的记者赶到六枝，看到朴实的一家人，听到朴实的想法。寻求真实的故事，探寻真实的内心，是《倾听·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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