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走过的路--2
巴特汉语的意思是英雄，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有很多。为了有所区别，很多人就在他们的名字前分别加上他们父亲名字的第一个字，用以区别他们。因为我的这个阿尕（兄长）以前也是生产队书记，所以，也有叫他书记巴特的。是我在羊群的第二个家。
那年接羔点出来以后，我被分配到了巴特的家，这时我已经是一个比较合格的羊倌了。羊倌只管放羊，草场的选择、搬家的时间，由几个有经验的老牧民负责，所以十几群羊还是一个小集体。马群、牛群都是一样，各有一个小组负责。小组成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牧民，我们场只有一群骆驼，所以只有骆驼群特殊。
巴特家有三个子女，还有一个老母亲和他们一起生活。巴特是更倌，他老婆是做饭的，我是羊倌。巴特很忙，所以白天很少换我喝茶。我放羊出去一天，走到哪里看到蒙古包，就进包里喝茶。蒙族人非常好客，他们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谁也不背着锅上路”，意思是说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睡到哪里，所以在草原上是饿不着的。
那年秋天，场里恢复了生产队的建制，巴特又被推选为一队的书记。一天，场里来通知叫他去开几天会，当时，他感冒有些发烧，他说：“还是不去了吧，再说只留下你一个人看守羊群，你太辛苦了。”我一边为他针灸、按摩，一边说：“你就放心去吧，羊群有我呢。再说还有别的羊群的牧民呢，我会看好的。”过了半天，他的烧果然退了。第二天，他准时去场里开会了，我白天照样放羊，晚上就在勒勒车里休息，看着羊群。好在天气还好，晚上羊群趴得很老实。我有些麻痹了，就在第三天晚上，我也是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我被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惊醒，只听见有人说：“哎！你的羊群不见了！”我一个咕噜爬起来，探头一看，头一下子大了。天哪，下雪了，满地的白色，原来趴着的羊一只也没有了。我来不及多想，赶紧给马备好鞍子，顺着刮风的方向，策马急追。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黄膘马四蹄翻飞，我在马上颠簸着，我尽量瞪大着双眼，向远处天边望着，追着。我只感觉着脸被雪打得生疼，不一会就开始顺着脸淌水了。我顾不了许多，一直朝前追去------。
不知追了多少路程，远远的听见有赶羊群的吆喝声，由于风比较大，听不清是谁。我催马向前赶去，临近了才听出是羊群老牧民小组的组长，他在羊群后来回地奔跑着，吆喝着。我和他会合后，羊群回归的速度有所加快，快到宿营地的时候，闻讯赶来的牧民都到了，原来他们分头去找了，估计我们这个方向会有结果，都向这里汇聚而来。我们降低了速度，为的是使它们慢慢的安静下来。我看着老组长，感激的话不知从何讲起。老人似乎明白我的心情，还安慰我说；“知识青年来这里不容易，你很好，辛苦了，这两天累了，没关系，羊一只也没少呀，别担心。”我说：“多亏了您呀，不然羊就跑远了。”他爽朗的笑了。
第二天下午，巴特开会结束，得知这些情况，特意的放了我一天的假，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哟。我到场部美美的玩了一天。
巴特的三个孩子（大女儿、二女儿和她们的弟弟）整天缠着我，让我教他们汉话，晚上还会为谁能睡在我的身边而争吵，我离开他们家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可以半汉半蒙的和我对话了。由于他们的缘故，我的蒙语也进步得非常快，我成为知青中蒙语讲的好的人之一。
巴特的老婆，是个性情开朗的人，每天都听到她好听的歌声，它的嗓子非常好，即使是一群人在一起唱歌，也能很清楚地听到她那优美的声音。那年开春，在接羔点，有一天放羊回来，我远远的听见一曲非常动听的的旋律，悠扬、委婉，像是在诉说，像是在吟唱。走近前看见她在给母羊唱歌，原来，有的母羊第一次下羔，不要自己的羊羔，蒙族妇女就给它们唱歌，直到它们收下自己的羊羔为止。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事，好奇得很，也轻声地跟着吟唱。奇迹就在第二天早上出现了，我把羊群放出圈，就看见那头母羊在舔它的羊羔，一会儿，它们双双跟上了我们的队伍。那支歌后来我听说叫“劝羊歌”，每个蒙族妇女都熟悉会唱的歌，这支歌在蒙族汉子心里会怎样想呢？
我在巴特家待了两年，是草原生活中时间最长的一个家，故事也最多，我的很多回忆的事情都发生在巴特家。现在巴特的孩子们都大了，不知道他们生活得怎样，巴特两口子还在吗？他们的消息一点都没有，但是我深深地怀念他们，怀念那时的生活，怀念我的欢乐和痛苦，怀念那生活了四年半的草原。
走敖特（就是到夏季草场放牲畜）是要风餐露宿的，去的只是劳动力，带很简单的行装。第一次出敖特，我有一次很值得一写的经历，就记在这里吧。
那是70年的夏天，我随羊群到了夏营地，第一次出敖特，心情好得很，听说隔三五天就会宰一只羊，更是有一种莫名的兴奋。那就意味着每天都有鲜羊肉吃了，哈哈，真得很爽呀。
上一年我跟随骆驼包到夏营地，是骆驼包的更倌，晚上骆驼为了避蚊子，总是不停的迎风移动，我抱来大量的蒿草熏，还是不管事，只好整夜地在宿营地转，保证骆驼群休息。今年还会那样吗，我心里一直嘀咕着。骆驼少还好管，一群羊可是有一千多只呢。
这年，天气还算凉爽，蚊子不算多，不过我是羊倌，晚上是可以睡觉的。夏营地的草很厚，放羊要轻快些。可是，就在回来路上的第一天，下雨了。
那天晚上，天气有些闷热，漫天的云看不见一颗星。我估计要下雨，找了一个斜坡，铺好行李上面盖了我的雨衣。草原的夜还是有些凉意，我盖好被子和雨衣渐渐睡去------朦胧中我感觉天有些发亮了，撩开蒙在头上的雨衣，雨点打在脸上凉凉的，雨下得不是很大，我翻身还想睡一会。不好，身子下面有些湿，我赶紧起身，这才发觉褥子、被子都湿了，原来屁股下已经压出一个坑，里面都是雨水。完了，睡不成了，起来把行李卷起，把马找回来备上鞍子，站在雨中发愣-----。
天大亮了，羊群淋了一宿的雨，腹内饥空，也开始走了。早茶也没法做了，我骑上黄骠马跟在羊群后边上路了。羊群边走边吃不能走的快了，我尽量控制着行进的速度，接近中午羊群不动了。这时候雨也不下了，云彩已经散去，太阳照着雨后的草地，草上挂着的雨水一闪一闪的耀眼。看看我们走了将近十里路，我下马躺在草地上，眼睛望着天空，心情一点都不好，拔了一棵草放在嘴里慢慢的嚼------
隐约听见勒勒车的响声，我坐起身向后望去，看见一串勒勒车，其中一辆车棚是绿色的，心里捉摸着“哪里来的勒勒车呀，怎么这个颜色？”一会传来一串银铃般的歌声，那歌声是那样的熟悉，啊，原来是我们的勒勒车队来了，那绿色------嗨，哪里是什么车棚呀，分明是我的那条被子呀，原来巴特的老婆已经把被子凉在车顶上了。我的黄绿色的被子一会就会晒干了，我今晚又会有被子盖了，我兴奋得站起身向他们挥着手。
那歌声更响亮了，在空旷的草原上向远方传去。
我有一匹海骝马，是1969年夏天队里分给我乘骑的，那年四岁，是刚驯好的生个子马。它生性好动，具备灵活的天性，而且很有耐力，以后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是我始料莫及的，颇具戏剧性。
我很喜欢我的海骝马，那是因为它有很高的身材，前胸宽宽的，有很丰满的肌肉，后臀很高，四条匀称的腿总是那样不安分，踏地很有力量。给它备鞍的时候，它会一动不动，任你为它装备。当你的左脚踏上左蹬的时候，它就不停的围着你转，显示着它想立即飞奔的本性。我每次都会顺着它的旋转，顺势跨上它的脊背，还没等坐稳它就已经跨出了矫健的步伐。
一旦骑上它，它的头总是高高地昂着，更显示出它的英俊。为了节省它的体力，我一般不会放开嚼子，任它飞奔，总是小心地控制着它的速度。一旦有马在它的前面经过，或是跑在它的前边，它就拼命的甩头，四蹄放开向前冲去。尽管头已经被拽着改变方向，它急促的脚步却不会停下来，只有让它认为前面没有对手了才会放慢脚步。
这年夏天，蚊蝇格外的多，一天，在夏营地我把它拴在马车旁，一会儿就发现它的嘴鼻处在流血，原来为了躲避蚊蝇，不停晃动的马头被大车钩挂住了它的一侧鼻孔，情急之中一使劲，被车钩挂豁了鼻孔。我赶紧找来兽医，看后只好做手术剪掉已经无法缝合的一侧鼻翼。从此，它有了一个不雅的绰号：没鼻子海骝。
一般，我是不会让它跟着我去放羊的，其实说起来，这样的马也不适合放羊。我只是骑它出行，最多的是让它有能显示它本领的机会，比如参加婚礼之类的活动。
那是一次参加人很多的牧民婚礼，我提前几天就把它从马群接来，吊起了它的肚子，它显得更精神了。白天我去放羊，把它宓好（音译，就是把马的四蹄控制起来，连上一根绳子，再钉一根铁桩，让马围着以铁桩为中心、绳子为半径的地方吃草，这个方法叫宓(mi)。）晚上，我骑着它出现在要出嫁的姑娘家里。参加婚礼的人真多，四个蒙古包坐满了前来祝贺的人们，所有的马都没有放开，连马鞍都没有卸下来。哈哈，好像是“一级战备”，真正的马不离鞍哪。
人们在蒙古包里喝着、唱着------唱着、喝着，酒是喝不净的，歌是唱不停的。最动情的是老人们唱的“送新娘”，老阿妈们唱着歌，眼里却在流泪。歌声委婉，忽而高昂，忽而低沉，宛如溪水流淌，娓娓动听。男女老少都在唱，蒙古长调的拖腔像河水绵延不断，短调的吐字犹如马蹄的敲击铿锵而有节奏。
东方地平线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人们纷纷上马，五颜六色的蒙古袍顿时在马上翻飞，一匹匹矫健的好马争先恐后，通向新郎家的路上腾起一道烟尘，我的海骝马就在烟尘起始的地方飞奔。
我们是很晚的时候才回来的，当然是赛着回来的。马累了，人醉了。听说马群就在附近，我毫不犹豫地把海骝马放开了，谁都知道马会自己回到马群的，这是本能。
过了大约几天，我碰到马倌，询问海骝马的事情，马倌却说海骝马根本不在马群，我顿时懵了，不知道那天晚上，海骝马发生了什么，没有找到马群？这不可能呀，遇到狼了？它不会这么没有运气吧，它越境了？（我们是边境牧场，牲畜出入境的事经常发生）他跟我很有感情呀。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年后，听场里的人说海骝马找回来了，原来，那天晚上，海骝马没有跟上马群，独自在草原吃草，碰到旗直属大车队从这里经过，识别马的车老板看出它的潜能，就拉回去做了辕马，哎呀，原来是被抓了两年的“壮丁”。
经过两年的强劳动，它的体魄更壮实了，马倌们把它留在马群做了个“杆子马”，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它成了马倌们很好的帮手了。
这就是海骝马的故事，我心爱的海骝马，如今也作古了吧。
在草原上，我见到的最可怕、最残忍的自然灾害，就是“白灾”。严重的年景，草原牲畜有灭绝的危险。你会看到堆得小山样的死羊，趴倒就再也起不来的大牲畜。大自然就是这样无情。
有一年冬天，似乎不是很冷的冬天，可进入十二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天气陡然冷得可怕。整个草原一片白茫茫的，看不见一棵草尖，没膝深的积雪随处可见，不小心遇到下坡，你的半个身子就会陷入雪中。
雪后的一段时间，经常刮起五六级的大风，风卷起积雪，整个草原像是在云中雾里，没有人可以迎风站上一会儿，只有站在很高的山坡上才能看清，雪是贴着地皮随风飘动的。遇到阴天下雪风力会更猛烈，四周什么也看不清。当地牧民管这样的气候叫“白毛风”，会加重白灾的损失。
牧民最辛苦的地方在于，天气越是恶劣越要出门工作。因为牲畜要吃、要喝，恶劣的气候更必须有人看护。
羊和马在雪大的情况下勉强还可以吃到些草，牛就很困难了，他们的前蹄不会刨开积雪，又没有门齿，靠舌头卷食根本吃不到草。
白灾发生以后，旗里紧急派来机械支援我们，链轨拖拉机开道，后面拖着像船头样的破开积雪的工具，一片一片的为牲畜开出草地，保证牲畜的基本需要。
所有的壮劳力，都被调去牛群，因为吃不饱，每天早上瘦牛自己都站不起来，需要人们把它们搀扶起来。尽管这样，有的太瘦的牛还是摇摇晃晃走不了几步，再次趴下，永远起不来了------。
看着瘦弱得可怜的羊，真不知道它们能闯过这场灾害吗?每天早晨羊圈里都会有几只死羊，一旦刮一夜的风雪，死羊会有增加，牧民有时连剥羊皮都来不及，只好堆在那里。看到这情景，我的心在流血，这是生活的源泉呀，羊没有了，牛没有了，马没有了，赖以生存的基础就是牲畜呀，今后怎么办？茫然，不知所措。
其实我们场这里情况还是好的，我所描述的是来我们这里避灾的北面的几个公社的畜群的情况，长途的奔走，他们的损失加大了，可在原地就等于全军覆没，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相对白灾而言还有“黑灾”，那就是没有雪，水面全冻了牲畜没有水喝，后果也很严重哦。抗灾的办法就是人工饮水，畜群轮流赶到现有的井边打水饮牲畜，那情况虽然比白灾好些，牲畜也是大量的减膘，也会有部分的减产。那几年我们没有遇到。
这就是草原的残酷，这就是我所知道的草原的残酷，这就是我所经历的草原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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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08/11/19 13:09:00 [显示全部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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