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凋落的鸢尾兰

   

        《凋落的鸢尾兰》

 

  标营生产队是全大队最小的一个自然村，全队十几户人家，稀稀拉拉地分布在一个小山坡上；一条土公路从村边穿过，往北可以通到老宁杭公路，往南可以通到常金公路。当地的村民谁也说不清村子怎么会有这个名字，从“标营”名称看，大概满清时期这儿驻扎过八旗子弟兵。为这村名还闹过笑话：1968年大队来了十几个南京知青，在分配的时候许多知青都争着要来标营村插队，后来只有两位女知青荣幸地来到队里，但进了村里一看，立马懊恼被村名给骗了，都以为“标营”一定是个最大最富的生产队，却没想到是全大队最小最穷的生产队。

  既然来了，要走却没那么容易。再说也是这两人自己主动提出要来的，这就应了那句老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

  两位女知青本来都是一个中学的同班同学，其中一个叫吴倩的还是班上的副班长，另一个女知青叫曹丽芬。队里已经根据大队的要求提前做好了准备，二人来了以后就被安排在一栋空屋子里居住。村子虽穷，但老乡们都很热心，提前在屋里打好了灶台，还在灶间堆放了许多柴草。

  吴倩身材娇小，父母是南京某高校的教师，家就住在高校的宿舍大院里；曹丽芬个子比吴倩高些，戴一副度数较深的近视眼镜，出生在工人家庭，家住南京电影机械厂旁边的岗子村。二人的家离得也不算远。

吴倩受母亲的影响特别爱花，下乡以后还带了一些鸢尾兰下来，在屋子门口墙根下栽了一丛。外人如果要找两位女知青住的屋子，一看这特征就绝不会找错：农民家的房前屋后都只种些葱蒜香菜，只有这知青小屋的墙根下是一丛开着紫花的鸢尾兰。

  初来的日子真不容易熬过。两个从小在省城长大的姑娘，离开父母亲人，呆在人地生疏的落后农村，且不谈力不从心的农活了，光是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独立谋生，就是一个艰苦而现实的磨练过程。烧饭时一个灶下一个灶上，不是把干饭烧成夹生就是烧成焦糊，青菜也烧的干不是干、汤不是汤。农民家里通常三个稻草把就烧熟一锅饭了，而她们俩五个稻草把也煮不熟一顿饭。最要命的是还没到开春，就把柴草全烧光了，只好老着脸皮东家借几个稻草把、西家要一捆棉花秸。苏南农村原本烧柴紧张，连田埂上的草皮都有人铲下来晒干充作薪火，渐渐的农民也不愿再轻易施舍柴草了，二人经常关起门来，一面流泪一面啃食生红薯充饥。

  刚开始干农活时，一切都艰难地从头学起。当年强制推广双季稻，种早稻时天气很冷，常常上身裹一件旧棉袄御寒、双腿卷到膝盖蹲在冰凉的水田里插秧。队里还要给每人划任务，别人完成任务上岸走了，她俩东倒西歪地插了还没几行。腰痠不说，细嫩的手指在泥水里泡久了，指甲盖上方的肉都开始发白剥离，插到泥里一阵阵刺痛。心里不免发酸，先后落了不少委屈的眼泪。这还不算，在学校时女生来了例假连体育课都可以请假不上，在这儿要是因为来例假躲在屋里不下田，农民还会讥笑你“娇气”。

平时队里男男女女一起干活，总有些老男人和小伙子经常当着她们的面故意说些下流的荤故事，要在文明社会十足算得上是“性骚扰”了，但二人只能红着脸假装听不见。二十来岁的女孩子，都要用胸罩之类女孩儿家的东西，可是换洗之后晾在屋旁晒干，就有那不正经的农民故意取笑：“看看这是什么玩意？民兵专用的武装带嘛。”还有的说得更难听：“大热天捂着这玩意，两个馒头不馊掉啊？” 吓得两人后来再不敢将胸罩之类拿出来晒，只能放在屋子里阴干。

当然队里也有许多好心的人家。有一户姓黄的老农民家对吴倩和曹丽芬特别关照。农忙时担心两个女孩来不及烧饭，常常把她俩叫到家里一起吃。队里分粮食和稻草之类的，黄老汉经常让他儿子帮两个女孩挑回家。看到两个女孩到塘边吃力地合着挑两桶水，老黄家的大儿子来福一面讥笑一面抢过担子，两趟就把她们的水缸盛满了。虽说黄老汉家经常煮的不是胡萝卜菜粥就是红薯菜粥，但两个女孩吃得都特别香。所以吴倩和曹丽芬常喜欢往他家跑，没事就到他们家串门。  

黄老汉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叫来福，是个朴实善良的大小伙，因为村里穷，二十四、五岁了还没有媳妇肯嫁上门。女儿也二十出头了，一年多以前出嫁到了相邻的大队。

有一天下小雨，队里不出工，午饭后吴倩一人来到黄老汉家串门。进门一看，老黄家来了贵客了，公社的黄秘书正在他家喝酒，陪桌的还有大队书记和队长。吴倩见了这阵势不好意思打搅，刚想回头，队长笑笑说：“是吴倩啊…别走啊，进来坐坐！”

大队书记也满脸堆笑地说：“是啊…小吴快进来，陪黄秘书喝两杯吧！”

 

吴倩进退不得，只好进屋，一面说自己不会喝酒，一面在靠墙的长凳上坐下。经过一番介绍，吴倩才知道，原来公社黄秘书是黄老汉家的远房亲戚，年约五十来岁，家住公社西面的赵庄。

吴倩坐定以后，黄秘书面带微笑转过脸来亲切地询问：“小吴…叫什么名字？”吴倩谦卑地说了名字，黄秘书又说：“也是南京下来的吧？现在习惯了吗？”没等吴倩回答又说：“下来好啊…大有作为！以后的农村都要依靠你们的哦…”

在当地农村，公社秘书可是仅次于公社书记的权势显赫的大官。知青们对此人早有耳闻，吴倩却是第一次亲聆教诲、近睹尊容。黄秘书如此和蔼可亲，吴倩不禁肃然起敬，心里也感到一阵温暖。

坐了一会，吴倩不好意思打搅领导吃饭，找个托词表达了谢意，然后抽身离开了黄老汉家。

离开以后吴倩在想，这黄老汉一家真是本分。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总也是个亲戚呀，家里这么穷，怎么就不请这个有权有势的亲戚帮帮忙，把大儿子来福弄出去做做工也比窝在这穷队里种田好些啊。转念又想，这黄秘书也太秉公办事了，光知道来喝酒，怎么就想不到帮帮自己的穷亲戚！

日月如梭光阴似剑，墙根下的鸢尾兰枯了又发，发了又枯，转眼吴倩和曹丽芬插队四年多了，也逐渐适应了农村生活，连平时说话也渐渐形成了带南京口音的当地方言。但这四年中也发生了不少变故，正如俗话说的：“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这四年中曹丽芬原本多病的父亲终于不幸去世，家里孤独的母亲带着曹丽芬的两个弟弟艰难生活。遭受打击的曹丽芬心灰意冷，常常陷入深深的想家情绪之中难以自拔。可回家以后徒增家庭的负担，住不几天就心烦意乱地回到农村；在农村呆了一段又克制不住地想往家跑。有时想想前途，看不见出路在何方。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被满腹心事折磨得犹如经世老妇一般。

吴倩由于曹丽芬经常回家，剩下她一人独守小屋，也愈来愈经常地往黄老汉家跑，在黄老汉家吃饭次数多了也不好意思，有时便背半袋米送去。好在黄老汉全家心地善良，从不嫌弃反而呵护有加。在黄老汉家吴倩又先后见到过公社黄秘书几次，好像黄秘书和他的这个远房亲戚之间走动比前多了一些。来福现在在公社食堂帮忙烧饭，早出晚归，一月有二十四元的收入。黄秘书终于还是帮了黄老汉家的大忙。

人常说牙齿和舌头处久了也会出错，听说国外的房东就不肯让两个男生或两个女生合租一间房；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却可以合租。原因就是男生女生合住一起不会闹矛盾，两个男生或两个女生在一起住久了肯定有隔阂。

吴倩和曹丽芬，原本两个同窗姐妹，在学校时好得赛过同胞，现在却渐渐互相看不顺眼了。

吴倩不满意曹丽芬经常丢下她一人回城，下来时又整天耷拉着脸闷闷不乐；曹丽芬看不惯吴倩经常赖在黄老汉家吃白食，却不理解她不在时吴倩其实也怕一个人孤单。再加上吴倩去年被评为公社知青学毛选积极分子，她却无缘这样的荣誉，心里难免存着妒忌。两个人渐渐连做饭也计较起来，规定了每人一天轮流做饭，不再是互相合作一个烧火一个掌厨。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渐渐连农民也看出了异样，知道两个姑娘有了矛盾。

  一天早晨，曹丽芬正坐到灶台后准备点火烧早饭，看到灶膛里昨天烧饭的稻草灰也没掏出来，一面生吴倩的闷气一面用铁钩往外划拉。忽然从草灰里拨出来一个没完全烧掉的纸团，曹丽芬心生疑惑，将残余的纸团小心翼翼地拨开，就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这一看非同小可，原来是公社黄秘书约吴倩私下会面的便笺。曹丽芬将纸团悄悄塞入口袋，随后一整天心事重重犹豫不决。次日上午借口身体不适去公社卫生院看病，却乘车径直到了县城，把证据交到了县知青办。

  数日之后县里来人把黄秘书带走了，另外还派两人专门约见吴倩核实情况。谈话之后吴倩就没有再回她们的小屋，直接回了南京。消息开始在大队里悄悄传播，有骂黄秘书不是东西，五十来岁的老鬼欺负人家黄花闺女；也有说吴倩投怀送抱，靠身体换得干部照顾，才成了公社知识青年学毛选积极分子。只是除了吴倩以外，一般农民都不知道是谁揭出了这桩丑事。

  这黄秘书其实从年轻时就不是东西。二十几岁在村里结婚，结婚不久就勾搭上本村一个大姑娘，然后这姑娘肚子里带着孽种嫁给了同村的一个小伙子，她嫁到夫家后倒是给丈夫一共生了四个儿子，其中下面三个儿子和亲生父亲长得一样，只有大儿子脸相特别，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活脱脱就是从黄秘书脸上剥下来的皮。

  这事还得从去年春天公社召开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学毛选积极分子表彰大会说起，吴倩怀着激动的心情高高兴兴地参加了会议。会前碰

 

到黄秘书，黄秘书一面向她表示祝贺一面轻轻地说了一句：“会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事情跟你说。”吴倩又兴奋又感到有点受宠若惊。散会以后已是中午，公社还在食堂大厅请与会的知青吃了顿饭。饭后吴倩来到黄秘书的办公室，刚抬手轻轻敲了下门，门立刻拉开了，黄秘书已经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把吴倩让了进去。

  进去以后黄秘书回身把门关好，然后请吴倩在他的办公桌对面坐下，先聊了一阵会议的情况，然后黄秘书很自然地转过话头说：“…小吴啊，这下你的表现得到了认可，以后对于推荐工农兵大学生啊、城里招工啊什么的，机会就比其他知青多啰… ”顿了一会又说：“…我看人是不会错的，所以知青之间竞争这么激烈，我还是力主对你的肯定，公社还是尊重了我的意见的…”

  一席话听得吴倩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刚才还是一腔的兴奋和自信，转眼变成了五味杂陈。她的脑子里开始乱糟糟的，想象着要是曹丽芬和大队其他知青知道她的荣誉原来是黄秘书的暗中帮忙，大家会在她背后说些什么…随后又想到今后的前途和出路，都与这个荣誉密切相关，谁会不在意它的分量…黄秘书说的是对的，这么复杂的竞争，没有人帮忙也许真的落不到她的头上…渐渐地心里涌出一股对黄秘书的感激之情。

吴倩想了许许多多，唯独没有想黄秘书为什么对她恩宠有加。正在满脑子乱想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桌子对面的黄秘书不在了，猛一回头，却看到了黄秘书微微向她俯着的怪异的笑脸。当黄秘书一面俯下身来抱着她的肩背一面用嘴在她的头发上摩挲时，吴倩惊得浑身发抖，一面挣扎一面站起身来，可一站起身子却立刻被黄秘书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抱在怀里…

接下来的情景吴倩后来已经模糊得难以完整回忆了，只记得无论怎样挣扎都挣不脱那双有力的臂膀，还记得黄秘书夹着酒臭和烟味的喘息及吹入她耳中的低语：“…小宝贝…我会对你负责的…我一定让你去上大学、回南京…”

回到队里以后，吴倩不敢和任何人打照面及说话，因为她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整个身子都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浑身的血管嗡嗡作响，一张口说话就打噎、口吃，只好称作不舒服早早钻进被子焐着全身。曹丽芬回屋后淡淡地询问了她两句，也没多说。

过了近一个月，吴倩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可是随后的梦魇却一次次地找上门来：一天晚上来福下班从公社回家，悄悄地交给他一个封好的信封，撕开以后里面是黄秘书写的便笺，让她抽空去公社找他，说最近有一些与知青相关的消息要告诉她。吴倩看了以后又恨又怕，首先怕的是这事居然让来福知道了。其实来福完全被蒙骗着，丝毫不知内中就里，还以为自己在做一件帮助吴倩的好事，因为黄秘书把他从公社食堂叫出来时这样对他说的：

“来福啊…我几次在你家看到你们队里的吴倩，这个小姑娘不错的，还被评上了知青积极分子。但是对年轻人是要经常提醒的啊，所以我准备经常找她谈谈，对她提提要求。还有，我看她经常到你们家去嘛，以后有机会我还打算给你撮合撮合，你看怎么样？…”

憨厚的来福听了开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喜得难以自制，满面潮红抓耳挠腮，恨不能立马跪下来给他的恩人磕三个大响头。要是黄秘书谈成了，他来福真成了娶到七仙女的董永了。

然后黄秘书又说：“…但是知青之间互相是有嫉妒的啊，别人要是知道我们暗底下帮助吴倩会有意见的，尤其是她同屋的那个小曹吧？以后我要找吴倩谈话的时候就给她写个条，你给我带去，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看见，知道吗？”

来福心里已经被未来的美事塞得满满的，一面听一面不迭地点头，然后兴冲冲地揣了信封回家做他的信使去了。

吴倩看完便笺赶紧像烧瘟神似的把它丢进灶膛内烧掉，尽管已经烧成灰了，还怕它能够复原似的，用火叉在灰堆中拍了又拍。

次日吴倩并没有按黄秘书的约定去公社，她清楚这是骗她再去的花招。如果有什么招工招生的消息也不会外面一点消息不透，总有知青会传播的。但是过了十来天来福又带了一个封好的信封来，这次黄秘书在消息诱饵之后写道：“…我是真心想帮你的，对别人我还没有这个心思去帮忙。当然了，如果你真的不领情，我也不能勉强你…”

后面这几句话其实是一种隐隐的威胁。它让吴倩清楚地知道他黄秘书不仅能使某个人脱离苦海，也能使某个人万劫不复。可是一想到他那布满皱褶的手在自己身上蛇一样地游走，就恶心得全身发抖。但是可悲的希望和受报复的恐惧终于推着她向逃脱不掉的陷阱一步步地挪动，以至于愈陷愈深，再也无力自拔。

就这样每隔个把月黄秘书就让来福带信找吴倩谈话，吴倩也身不由己，每次收到带来的信封都如收到催命符一般，惴惴不安的日子转眼

 

又过了将近一年。

事情暴露以后，吴倩的大脑一片空白，懵懵懂懂地回到南京家中。但到家以后她却不能对父母说出实情，只能谎称身体不适请假回来休息一段。可怜的父母先是担心女儿生了什么病，催她去检查她却只说歇歇会好。可是歇了一个多月也没什么大变化，父母又觉得女儿大概是苦够了躲在家里怕去。这样老呆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啊，于是和颜悦色地劝吴倩下去好好坚持，表现好些总会有希望的。大院里许多老师的小孩都下放农村，也有个别搞病退回来的，可是自家女儿没有硬档毛病，这路也走不通。

吴倩在家熬了一日又一日，知道再熬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经过一夜的思前想后，终于咬咬牙拿定了主意。

次日早晨吴倩赶在父母上班之前起来，告知父母马上回乡下去，然后梳洗收拾一番，草草吃过早饭就离开了家。

到了队里，乘着大伙都在田里干活，曹丽芬也不在屋里，吴倩先去小屋整理了一下，把自己所有衣物统统包包扎扎，然后只身走到黄老汉家里看看，只有来福妈一人在家，于是返回去分两次把自己所有东西一起搬到了黄老汉家，对目瞪口呆的来福妈说：“…来福妈，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嫁给来福了…要是来福不愿意，我马上再把东西拿走…”

这来福妈听了就像凭空被一个炸雷吓着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随后醒了过来，想想老天爷开眼，这么多年没白疼这个姑娘，儿子得了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媳妇啊！忽然丢下吴倩在屋里不顾，冲出去到田里找老头子了。

找着老头子啥也不说，在众人疑惑的注视下拉着就走。途中黄老汉几次询问只是不答，到家才老脸开花地告诉老头子如此这般。黄老汉自然也是喜从天降。虽然耳闻风言风语说黄秘书的出事好像与吴倩有点瓜葛，但想想这姑娘并没像前村那个出事的女知青一样肚子里有了货啊，纵使有点瓜葛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满心欢喜叫老婆子赶紧烧火做饭，单等来福回家欢聚。

晚上八点多来福到家，听闻此事也是大喜过望。来福对吴倩的事也是和他老子一样的猜想，非但丝毫没有嫌弃吴倩之意，想起当时黄秘书让他带信时对他说的话，反而暗地里感谢黄秘书言而有信，果真撮合了这等美事。当下全家欢天喜地吃了一顿晚饭，这也是一个多月来可怜的吴倩第一次比较宽心地吃的一顿饭。

第二天黄老汉得意地向全村宣布了这个消息，虽然有人道喜有人小声嘁嘁，但黄老汉全不在意，只当是邻里的嫉妒罢了。喜事宜早不宜迟，一个月后黄家就高高兴兴地为来福和吴倩办了婚礼。虽然也想搭个帐篷办它十几桌流水席，但老汉尊重媳妇的意思，只请自家亲戚和本村乡亲小聚了一聚。老汉唯一遗憾的是吴倩不肯请南京的父母前来，两亲家未能谋面，多少有点美中不足。

  办喜酒时吴倩特意留心看了看曹丽芬来了没有，四下逡巡了一遍没看见她。吴倩想想当年的好姐妹如今竟害她落得这等处境，心里又涌上一阵难忍的悲愤。

  婚后的日子一开始吴倩心如死灰，每晚只虚与委蛇应付来福，后来也强作笑颜任他在自己身上吭哧哈差。来福本来天性善良，以前自惭形秽，知道与吴倩判若天上人间，除背地里看着姑娘背影咽咽口水，不敢奢望真能动吴倩一根手指。今日美梦成真，不知是自己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所以对吴倩克尽呵护，除了上工以外，到家以后所有重一点的活一概不让吴倩插手。遇到每月吴倩不舒服的几天，不仅不让吴倩出工，连呆在家里也不让吴倩的双手沾一点冷水。吴倩本也是个知疼识惯的女孩，渐渐也真心融入这个家庭，除敬重两位老人以外，对来福也逐步改变看法，用心体贴，真应了“日久生情”的那句老话。

  日间有时想起来福的温存，也会一丝笑意挂上嘴角。她喜欢来福身上那股浓浓的汗酸味，喜欢来福搂她躲在被里使劲地抱她，喜欢来福粗糙的大手在她滑如凝脂的小腹上摩挲，喜欢来福孩子一样痴痴地伏在她胸前吮咬她柔嫩的乳头…有时会忽然暗自窃笑：世上什么都要拜师学习，唯独床帏之事却能无师自通。看似老实木讷的小伙子，其实也自有一肚子作弄人的歪点子。

  平静的婚后生活过了半年有余，其间来福几次提起想陪吴倩上南京拜见二老，但吴倩只是借故推脱，最后实在瞒不了了才对来福说其实父母不同意她在农村结婚，是自己瞒着父母嫁给他的。事情挑明以后来福陷入深深的不安和担忧之中，吴倩又反过来好言相劝，对来福说慢慢总会让父母接受的，只是时间问题，要来福容她缓一段日子。

  一天晚上，吴倩对来福说，她已经半年多没有回家看望父母了，想明天一人回去探望。来福心情忧郁地沉默了好久，然后说：“…我明天送你到南京，把家里的鸡蛋、花生和芝麻带去，再带两只鸡。”

 

  吴倩急了，说：“不是跟你说好的吗? 你现在干嘛去蹚这趟浑水呀？”

  来福也头一次突然爆发了：“我蹚什么浑水啦？我只是怕你提着这么些东西累，把你送到南京车站我就回头还不行啦？…你父母要是看不起我乡下人，你干嘛要嫁给我嘛！…就算我是个打光棍的命，我也不要你们可怜我啊…”

  一席话刺中了吴倩的心疼处，心中却想：“…哪是可怜你啊…是我自己可怜…”愈想愈伤心，霎时间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忍不住背过身去暗自饮泣。

  来福见吴倩伤心，心里又急又疼，后悔自己说话伤人，一时又没了话语安慰，只得侧过身去抱着吴倩，用手在她胸前轻轻抚摩。吴倩也不理会，只在心里想起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  婚后她曾经想过，哪天要和来福一起回南京一趟，她要陪他到饭馆吃一顿好饭好菜…可怜来福从小到大，除了一肚子的胡萝卜菜粥或红薯菜粥，就没见过城里饭馆的那些又漂亮又好吃的饭菜…心中转而心疼起来福。然后又在暗自盘算，如何对父母说起她和来福的事，怎样让父母接受这个现实。

  第二天一早吴倩和来福收拾好东西吃了早饭准备上路。黄老汉夫妇似乎知晓二人昨晚的口角，不声不响把早起捉好的两只鸡用一个化肥袋装好拎到门口。来福又装好准备带走的鸡蛋花生等等，陪着吴倩出了门。一路上二人只管一前一后闷头走路，也没什么言语，更没有回娘家的那份愉悦，两人心头都罩着一层阴云。

  在镇上等到了去南京的班车，两人一起上车，三个多小时后到达南京长途汽车站。出了车站后怕带了活鸡上公交车不便，吴倩就近要了一辆三轮车，然后关照来福回去时小心，便上车走了。三轮车慢悠悠地走了一段，吴倩忍不住回头看看，来福一脸凄惶的落寞，还呆呆地站在原处向这边看着，那摸样就像一个闯了祸有家不敢回的孩子。吴倩心里一酸，赶紧转过身来不再回头。

  吴倩到家以后爸爸妈妈和妹妹都很高兴。妈妈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心疼地责怪她这么长时间才回来，然后说看起来她的气色比以前好些了。吴倩上次走了以后妈妈却一直担心她的身体，放不下心来。

吴倩的妹妹吴佳比她小五岁，一直留在父母身边的，省里的政策允许每个家庭可以有一个子女留在身边不下放，妹妹读完高中以后就被分在一家制鞋厂工作了。

  在家呆了几天以后，有一天下午吴倩的爸爸不在家而妈妈在家，吴倩鼓足勇气，利用这个机会吞吞吐吐地向妈妈说了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妈妈听了以后开始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然后就结结巴巴地要求她把事情再说一遍，再然后就忍不住失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啊…你才多大啊就这么急着结婚干吗啊…你都熬了几年了马上可能就熬到头了你怎么就…就…” 突然一口痰吸进了气管，憋得差点昏倒过去。

  吴倩也吓得手足无措，一面放声大哭一面搂着妈妈抹她的后背。妈妈咳出痰以后不再说话，只一味地嚎啕大哭，吴倩抱着妈妈陪着她大哭，母女俩直哭得筋疲力尽死去活来。

  稍后哭累了都坐在床边抽抽噎噎，过了一会妈妈又轻声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这可怎么办噢…你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噢…你爸爸还幻想你能被推选回来读书哪…” 忽然止住哭泣厉声说道：“…倩儿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福先欺负了你，然后逼你结婚的啊…”

  吴倩一听触动了伤痛，立刻又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妈妈…来福没有欺负我…我实在受不了啦…你不知道我过的日子…没柴草烧的时候我都是啃生红薯充饥啊…都是来福家帮助我的…要不然我熬不到今天啊…”越说越伤心，越哭越止不住。后来反是妈妈边哭边疼她，一面转过来抱着女儿一面痛心地陪着她哭。

  母女俩说说哭哭，直到下午快五点了，怕她爸爸和妹妹回来觉察，赶紧强忍住心痛打了水洗脸。洗完脸吴倩又央求妈妈好好的跟爸爸解释，她自己不敢向爸爸开口。

  次日是星期天。吴倩知道今天妈妈可能会和爸爸商量自己的事，虽早就醒了但不敢起床，战战兢兢地躲在被窝里竖着耳朵聆听着爸妈房间里的任何声音。身边的妹妹劳累了一周总在星期天睡懒觉，此刻还发着轻微的鼾声。

  过了一阵听见妈妈起床的声音，然后有厨房里锅碗的声音。爸爸好像也起来了，似乎没有任何异常。

  又过了一阵吴倩鼓足勇气也悄悄起来穿上衣服，然后到厨房打水洗漱，一边洗漱一边偷眼看看妈妈，看来妈妈还没有向爸爸说起。

  吴倩吃过早饭又回到房间，关上门捧着本书坐在窗前，可又没心思

 

看。快到中午时忽然听见爸妈房间里有动静，爸妈的房门明显也是关着的，但爸爸盛怒的声音还是传了进来。声音忽大忽小，听得出爸爸在强压怒火，不让邻居听到。妹妹也吓醒了，诧异地问吴倩发生了什么事，吴倩只伤心地摇摇头，吴佳急忙穿上衣服跑进父母的房间。

  快到下午一点的时候吴佳小心地推开房门叫吴倩出来吃饭。吴倩的心立刻猛烈地狂跳起来，她站起身竭力让自己镇静了一会，然后硬着头皮出了房间。

  桌上的饭菜已经盛好了，面色憔悴的妈妈示意吴倩到桌旁坐下。吴倩抬眼看看爸爸，正好遇见爸爸冷峻的眼神。一家四口谁也没动筷子只呆呆地坐着，爸爸终于开口对吴倩说：“…刚才你妈说了，但我还是不太清楚，你是‘打算’嫁给他还是‘已经’嫁给他？”

  吴倩垂了眼皮一言不发。

  爸爸等了一会，见吴倩不说话，忽然嘶哑着嗓子用平静的声调说：“…我明白了…”

然后看也不看吴倩，微微点了点头又说：“…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应该知道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责…对自己将来的路负责…这个家以后你不用管了，你就过你想要的生活去吧！” 说完端起面前的饭碗“呯”的一声倒扣在桌上，站起身走回了房间，又“呯”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饭桌旁只剩下妈妈低声饮泣、妹妹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妈妈抹抹眼泪对吴倩说：“…倩儿，先吃饭吧…你爸正在气头上…他也是为你着急…吃了饭你就先回乡下去吧，我跟你爸再好好说说…让你妹妹送送你吧…”

吴倩听了泪如雨下，强压着哽咽点点头，然后慢慢站起身说：“妈…我不饿…早饭吃得迟…我就走了…”

妈妈一屁股坐下哽咽着说：“…不饿也要吃点…不能回来再挨饿啊…” 边说边哭出声来。

吴倩擦了擦鼻子对妈妈说：“…妈你不要担心我…现在我没挨过饿。”然后转身走进房间，整理了东西以后离开了家。

吴倩回到乡下以后，黄老汉夫妇和来福看吴倩神态便知道这趟回去不开心，也猜到亲家对亲事不满意，每人心头便也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事已至此，日子还是要过的，只是全家对吴倩更加照顾。

此后半年吴倩都没回过南京，期间妹妹来看过她一次，还对她说妈妈很想她，也想来看她的，但是单位很忙没走得开…吴倩心酸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一九七五年底，吴倩生了一个男孩。孩子降生后，来福一家如获至宝：第一胎就得了个腿裆里带把儿的，足见老黄家香火旺盛呀！不久就急于给孩子起名，吴倩是立下大功的，又是有文化的知青，全家把起名的重任交付给了她。吴倩想了又想，这辈子母子俩怕是要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了，心中有些苦涩，于是给孩子取名“黄垚”。来福虽觉得这字太生僻，但也不再多说。晚上搂着吴倩动情地说：“…你真是我的大宝宝呀…儿子就是我的小宝宝了，以后小名就叫‘小宝’”。吴倩听了也不多言，只是报以一笑。

可这孩子生是生了，却是天生命苦：吴倩产后没有奶水。黄家急得每日煨了鸡汤鱼汤给吴倩喝，后来渐渐有些奶水了，但几天以后又觉得一侧乳房疼得厉害，不得已到公社卫生院看看，医生一摸乳房，说是患了乳腺炎要赶紧开刀。于是又到县医院开刀，在乳房上纵切了几个口子排脓消炎，把个吴倩疼得死去活来。

大人受罪也罢了，只是更加可怜了刚出生的孩子。老夫妇俩硬着头皮买了些奶粉回来，掺着米粉打成极稀的糊糊装在奶瓶里让孩子吸。到大约四十天左右，有一次几天不见孩子大便，也不肯吃只是哭，于是抱到卫生院去看，四十几天的孩子居然便秘，医生往肛门里挤了一支开塞露才排出积了几天的大便。先天不足的孩子一天也没胖过，三个月过去了总还是细胳膊细腿的，看着让人心疼。

转眼到了一九七六年，吴倩和同学们插队的第八个年头了。正月刚过，妹妹吴佳忽然下来告诉她一个不幸的消息：吴倩的妈妈查出患了肺腺癌，虽然不算太晚也刚做了手术，但医生说腺癌不比鳞癌，预后不会很好。吴倩得知后心急如焚，一面责怪妹妹不及早告知一面当天就只身和妹妹一起赶回了南京。进了家门见到躺在床上的妈妈后一言不发大放悲声，抱着妈妈痛哭了一场。过后悉心照料了妈妈一个月，每天除了烧、洗之外就陪在妈妈床边和妈妈说话，母女俩这一个月当中所说的贴心话比吴倩此前二十年和妈妈说的所有的话都多。

这天下午妈妈微笑着对吴倩说：“…你也不把孩子带来给我和你爸爸看看…要有五个月大了吧？…你放心，你爸爸不会生你的气了。”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

吴倩听妈妈说到孩子，心里一酸。这一个月里她哪时哪刻不在想她

 

的孩子啊！于是强作笑颜对妈妈说：“妈你放心，来福会好好喂他的…要带他来了我是服侍他好啊还是服侍你好？”

妈妈听了不再做声，过了一会对吴倩说：“…我好多了，没事了，你不要老担心我…明天你就回去吧，回去看看孩子，下次回来记住带给我和你爸看看…”吴倩看着妈妈，默默地点点头。第二天下午吴倩收拾好东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家。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长期的沉寂终于被打破，城里即将大批招用知青的消息不断传来，令人精神大振。但心急归心急，还是拖到快到年底，招工工作才正式开展。

吴倩感到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有了回城的希望，她可以回去陪伴妈妈了；忧的是自己已经在农村结婚不知道政策有什么规定。和吴倩一样心神不定的还有黄老汉夫妇，他们忧的是如果媳妇走了来福的家也就散了。看着媳妇最近和其他知青一样无心干活、三天两头只是跑公社打听消息，老夫妇俩心里有了一丝懊恼，后悔当初儿子高攀了这门亲事。

期待中的日子总是特别难熬，又过了元旦才有了确切的消息。可是公布的政策却给了吴倩一个晴天霹雳：各城市下放的知青由各下放城市招录；已经在农村与当地农民成家的知青由当地酌情安置。听到消息后吴倩的脑子一片空白，心口堵得生疼。当下赶到公社知青办去，脸色煞白地提出要求：家中母亲病重，一定要回南京。知青办主任带着官腔说：“…你的要求我们能理解的，但上面的政策我们不能改变嘛…我们可以代你向县里反映情况，但最终结果还得听上面的…”

吴倩急得每天去催，但跑了一趟又一趟，知青办今天推明天。又过了几天以后知青办主任才郑重地向吴倩转达说：“…县里根据省里文件的规定，考虑到你已经在农村有了家庭和孩子，决定把你安置到县卫生局所属的公社卫生院药房。…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兼顾了你和你的家庭困难…其他类似情况全都就地安置的，希望你理解。”

吴倩一听顿时天璇地转。过了一会喃喃地对公社知青办主任说：“…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回南京照顾妈妈…”

吴倩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村里，妹妹意外地从南京来了，正在家里等着她。吃了晚饭以后吴倩和妹妹在生产队漆黑的打谷场上商量办法。吴佳告诉姐姐：爸爸最近一段时间在南京也一直找人了解情况，也到市知青办说明了家里的特殊困难和妈妈的病情，希望能在政策之外做一个特殊处理，但是看起来还是没有什么希望。

沉默了一阵以后，妹妹吴佳忽然吞吞吐吐地对她说：“…姐，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是我自己想的，所以赶下来跟你商量…你马上和来福离婚，假离婚噢，先争取回到南京再说行不？”

吴倩听妹妹一说，脑子里的矛盾又浮了上来。这几天她也想过这个问题，但一看到老夫妇俩心事重重的脸，一想到公婆及来福对她和儿子的看重，就觉得这样做太亏心了。再说孩子这么瘦小，离婚后如果把孩子带走，简直是要了来福和公婆的命了；如果把孩子留给来福，同样是要了她自己的命了。

可如果回不了南京，爸爸的失望自不必说，妈妈现在越来越需要有人照顾，也不知道亲爱的妈妈还能撑多久啊！妈妈一走，就只剩下日渐衰老的爸爸…

吴倩心里越想越痛，胸口窒息得喘不过气来。吴佳见姐姐半天不说话，以为自己的话惹姐姐生气了，赶紧又结结巴巴地重申：“…姐，你别生气啊…真是我自己急了瞎想的办法…我也不是让你和姐夫真离婚…”

吴倩的思绪被妹妹的话拉了回来，于是低低地说：“…姐没生你的气…看来只有这条路还有希望了…”然后对吴佳说：“回去睡觉吧…你明天赶紧回去，妈不能身边没人…”

第二天一早妹妹就走了。吴佳走后吴倩一整天思来想去，她知道妹妹专程赶来说的不会是她自己想的办法而是妈妈想的办法。最后吴倩咬咬牙决定按吴佳说的办法去做。

妹妹走后的一、两天吴倩什么也没跟来福提起，她怕来福和公婆疑心是妹妹专门来教唆她离婚的。但政策和机会不等人，前几日其他南京知青都已经接到通知进行了体检，这几天正在陆续离开，曹丽芬昨天也离开了队里。再拖下去希望可能彻底失去，吴倩急得坐卧不宁。妹妹走后的第三天晚上，吴倩等来福回家以后，终于关上房门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想法对来福说了出来。

其实来福这段时间看在眼里想在心里，他最希望吴倩能同意到公社卫生院，这样吴倩既可以像回城知青一样有城镇户口吃供应粮又不须干农活了，吴倩也不会离开他了，甚至想象以后每天早晨夫妻俩可以一起去镇上上班了，吴倩穿着白大褂去她的卫生院，自己去公社大院（前面说了，是当时的黄秘书把他弄进公社食堂当炊事员的）。而且

 

卫生院就在公社大院的斜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穿过镇上的省道。这是他来福多大的福气啊！全大队再没有哪个小伙子能有他这样的好命运了。

可另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可能他也想到过了，那就是吴倩是否会为了回南京而和他分手。一想到心爱的妻子弃自己而去，一想到自己的骨肉儿子失去了妈妈（他从未想过儿子不给自己而给吴倩带走），他真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了。再说大队里那些当初嫉妒他幸运的人全要变成同情他可怜的人了，一个大男人整天遇见同情的眼神，这种日子活着真比死了还要难受！

来福听了吴倩支支吾吾说的想法以后铁青了脸一句话不说。过了一会忐忑不安的吴倩又央求似的说：“…你说说话啊，我也没想过真跟你离婚啊…我是想等我…”

“等”字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来福冷笑了一声打断她说：“等什么？…等你抛弃乡巴佬丈夫以后再找新欢？等你以后寄几个钱安慰安慰我父子俩？”然后愤愤地说：“你什么也不用等！我早就知道你父母看不起我这个穷女婿，你妹妹赶过来就是关照你这么做的吧？”

吴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你知道我妈得的病了啊…我们家以后怎么办哪…”越说越伤心，越哭越厉害。可怜的妈妈恐怕不久于人世，妈妈一走丢下外表刚强实则脆弱的爸爸带着妹妹…吴倩越想心里梗得越厉害，又想起父母从小对她的期望和父亲倒扣饭碗时的绝望，更是痛彻心脾。直哭得来福也心如刀割，两行眼泪从这个大男人的眼角簌簌落下。

来福呆呆地在一边坐了好久，还是忍不住软了口气过来劝吴倩了，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好了…别哭了…想离你就离吧…”

吴倩实在哭累了渐渐止住抽泣，然后默默地抱了儿子上床躺下。过了一会来福也默默地上床躺下，二人皆心乱如麻，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来福不声不响地起来吃了早饭，依旧去公社食堂上班了。过了一会吴倩也躺不住起了床。听见吴倩走出来的声音，黄老汉掩不住满脸的忧愁，从房间出来对她说：“…你妈怕是又发晕病了…我去进才家看看有什么药丸…”说完就低着头出了家门。进才是大队赤脚医生，家住前队。

吴倩走进婆婆的房间，来到床前轻轻地问：“…妈你怎么了？”

婆婆面朝里躺着，叹口气说：“没什么…头把不住…转得厉害…”

吴倩在床边站了一会，悄悄退出来冲了一碗糖开水，然后端到床边轻轻说：“妈…你转过来喝碗糖水…” 婆婆却不做声，蜷曲着身子轻轻地抽泣起来。

吴倩心里一酸，却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强忍着眼泪出了房间，回到自己房内呆呆坐着。苏南的冬天特别阴冷，屋内光线昏暗，只有朝南的一扇小窗透进来光亮。一转眼，吴倩插队来到这儿已经八年出头了，她想起刚来时的落寞无助，想起不堪劳累流下的委屈泪水，想起没有柴草啃食生红薯充饥的日子，想起热腾腾的胡萝卜菜粥居然那么美味，想起善良的来福一家对她的同情和帮助…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随后又想起儿时父亲带她到玄武湖采集花园里的花籽，想起母亲用凤仙花把她小小的指甲染上漂亮的红色，想起小学的美术老师看了她画的画夸奖她“大有培养前途”，嘴角忽然挂上一丝苦涩的微笑：我的前途原来就是插队！

然后又忧心忡忡地想起陪在妈妈床前的那一个月时光，想起也许很快就再也没有妈妈了、再也不能叫“妈妈”这个称呼了，一阵绝望的心痛涌了上来，难过地压着嗓音喃喃地喊了两声“妈—妈…妈—妈…”

晚上来福回来以后像往常一样先抱抱儿子。他总是叫儿子的小名“小宝”。瘦小的小宝一岁出头了，却还不会站立学步。吴倩已经烧好了晚饭，婆婆也哆哆嗦嗦地下床来吃了一口，然后又回屋里躺下了。

晚饭后收拾停当回到房间，一开始谁也不说话。吴倩等着来福说话，来福却坐在床边瞪着屋角发呆。吴倩心里渐渐发急，又不知如何开口，不知不觉叹了口气。听见吴倩叹气，来福终于开口说了：“…明天上午去公社吧…”说完又沉默了。

吴倩稍稍放下心来，心里又觉得太对不起来福，期期艾艾地对来福说：“…我对不起你和爸妈…妈又病了，也是因为我…”

来福长长吐了口气，默不作声。

吴倩又说：“…这些年了…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永远不会忘了你和爸妈…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我妈的病恐怕拖不长了，我不能不走…”

心里一难过，又想安慰来福，沙哑着嗓子说：“…儿子永远是你的，以后你要经常来看儿子噢…”

话刚说完，来福就愣了一下，稍后才接口说：“看…看儿子？你要把小宝也带走？”

   

吴倩听了也一愣，说：“…小宝这么小，身体又这么差，我能不带着他？”

来福听了以后摇了摇头，半天没说话，忽然冷笑了一声，说：“…你真厉害…你真厉害…害了我一家不算，还要我断子绝孙？”停了一会控制不住提高声音斩钉截铁地说：“你走可以，要想带走我儿子…休想！”

  吴倩一听立刻浑身酥软，许久才颤颤抖抖带着哭腔说道：“…你的儿子…你的儿子难道不是我的儿子？…小宝这么瘦小，离了我他怎么办噢？…”

  来福用鼻子重重地出了口气，然后哼了一声说：“这你不用担心…没吃过一口城里的饭菜，我照样长这么大…我还不放心你爸妈瞧不起我儿子呢！”

  吴倩听了又气又急，急匆匆地回话说：“…你不能这样伤我的爸妈啊…哪有老人瞧不起自己的外孙的？”

  来福一听火气又上来了，他心里一直看做是吴倩的父母在和他争夺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更加恨恨地说：“哼—瞧不起女婿挺正常的，瞧不起外孙就不正常了？…我还不要他们瞧得起！ 再说了，我爸妈不是你爸妈，对小宝可宝贝了，谁想要他的孙子得先要了他们的命！”

  吴倩心里感到了无言明状的恐惧和绝望，一面站起身一面声嘶力竭地哭叫起来：“…来福你不能这么不讲理啊…哪有孩子不跟着妈妈…国家法律也讲保护妇女儿童的…”边说边泣不成声。

  后面这句不说也罢，说了来福更加怒不可遏，他把‘法律’听成‘法院’，于是铁青了脸吼道：“法院？…你拿法院吓唬我？…法院就敢抢夺我儿子？它敢这么判老子就把它砸了你信不信？…你去法院告吧！我就是不同意离婚，看它敢判儿子给你！”

  来福越说越气愤，越想火越大，想起黄秘书当初“撮合”吴倩嫁给他实在是害了他和他全家，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真不该指望。又想起当初风言吴倩多少与黄秘书有些瓜葛，一口恶气涌上心头，居然换做刻薄口气恨声骂道：“…黄秘书这个老鬼…真是害死人了！要不是他这老鬼我也不会有今天！”

  来福此话一出，吴倩立刻脸色惨白，浑身筛糠一样抖了起来，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心口闷得喘不出气。突然眼前一阵发黑，赶紧抓住桌角才没瘫倒在地。然后一声不响，软软地摸着床边一屁股坐了下去。至于来福后来是不是还说了些什么话，吴倩一句也没听见。只觉得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伴随着轻微的嗡嗡声逐渐离她而去，只把她一人丢在四面不靠的寂静的旷野里。

  第二天直至下午，吴倩才迷迷糊糊地下了床。四周还是跟昨晚一样的安静。吴倩看看身边，小宝大概早被公婆抱去喂饭了。穿了衣服也没怎样梳洗，只身出门在村里转了一会，来到村口小店给小宝买了两瓶浓缩橘子汁。刚想出门又慢慢转回身去，到柜台前俯在玻璃上看了半天，掏出五分钱买了一把削铅笔的小刀揣在口袋里。

  出了小店回到家里，把两瓶橘子汁放在桌上，走进公婆房间想看看小宝，屋里空无一人，大约是被婆婆抱去哪家转转了。转身又出了家门，门也没带就又在村里转转，人都上工去了，见到的人家大多关着

 

屋门，不知道婆婆和小宝呆在哪家。

  冬天的白昼特别短，天空又老是阴着，还没到下午四点天色就已经暗了。吴倩走走看看，来到了村西头的知青小屋跟前。自打曹丽芬发现了纸团揭开了黄秘书的真相以后，吴倩就再没走进过这个曾经居住了四、五年的小屋。

  吴倩在门口看看，墙脚边的那丛鸢尾兰完全枯萎了，只剩下一堆焦黄的长叶。“已经是腊月了，再有几个月它就会长出来…又会开出鲜艳的蓝色花朵…”吴倩在心里默默地想。

  几天前曹丽芬终于离开队里返回了南京。“她可以赶上回家过年了…”吴倩又在心里默默地想。站在门前呆想了一阵，吴倩拉下门上的搭扣，慢慢推开门走了进去。没了人住的屋子里毫无生气：屋子西边一座孤零零的小灶台，东边一张光光的发黑的木板床…其它杂物全清空了，只有这木板床是队里的财产没给人拿走。

  看着这张光光的板床，吴倩忽然想起了躺在床上的妈妈。在妈妈床前陪护的那段时间里，吴倩有一次和妈妈聊天时异想天开地说：“妈…你一定要好起来，我只想求老天让我们都再活四十五年，妈妈你活到一百岁，我活到七十岁，那时候我们一起到天堂里，还呆在一起…”

  想起自己当时说的话，吴倩心里一阵阵揪心的疼痛。妈妈活不到一百岁了，自己更活不到七十岁了…自己要在天堂等妈妈了…

  脑子里忽然出现来福昨天晚上恶狠狠说的话：“…黄秘书这个老鬼…真是害死人了！…”心里又绝望的想：“…来福是恨我害了他一家啊…确实是我害了他了…我这样的人还能进天堂吗？进不了天堂就等不到妈妈了…”一面想着，眼泪立即又不断地往下淌。

  天色愈加暗了，远处有收工的村民说话声传来。吴倩赶紧转身关上屋门，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着听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摸索着走到板床边，慢慢地在光光的床板上躺下。

吴倩直直地躺着，心里忽然感到一股异样的宁静。她慢慢从口袋里摸出那把削笔小刀，打开以后用拇指试试锋利的刀刃，然后伸出左手，右手握着小刀压在左手腕上，闭上眼睛咬了咬牙齿，又静静地等了一会，然后猛地使劲一划，一阵钻心的刺痛传到心里，随后放开左臂让它耷拉在床边。

热乎乎的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吴倩感觉到鲜血沿着手掌流到了小指和无名指上，然后再从指尖往下滑落…一阵恐惧袭上吴倩的心头，心脏咚咚地似乎要跳出胸膛。吴倩竭力让自己不去想汩汩流下的鲜血，只在心里默念着：马上就会好了…马上就不痛了…

脑子里忽然出现爸爸的脸…“爸爸看到我离开的摸样一定痛得直不起腰了…可我受的苦他却不知道…居然当着我和妈妈的面把饭碗倒扣在桌上…”想到这儿吴倩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悲凉的快感，随后又想：“我死后爸爸的余生一定会在后悔的痛苦中度过了…”心里又涌上一阵钻心的疼痛。

吴倩又想起儿子可爱的小脸…第一次看到他通红的小脸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我的儿子…我最亲的骨肉…” 又想起第一次用小汤匙舀了一点点橘子汁放到他嘴边的情形：天生的本能使他的小嘴一碰到汤匙就拼命地裹吸，把他自己的小嘴唇都吸瘪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