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逸斋携孙吃过早茶出来,季家兄弟与逸斋招呼过进了雅座。克明与藏是同学,他偷偷地朝藏做了个鬼脸,藏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逸斋又特意过来招呼道:“三太爷早,您慢用,逸斋偏避过了,呵呵! ”
镜人三太爷忙欠身道:“ 二太爷早,你请,你请!呵呵!”
季二老板的千金季玉枝与藏也是同窗,他们上的书房就在季家豆腐店隔壁,戴逸斋的孙子克明算是小学长,大学长是鞠龙章,后来当上了国民政府的樊汊镇镇长。玉枝从小就生得俊,唇红齿白,特别是扑闪着的大眼睛像会说话。
数年后,克明15岁考上了扬州中学。他去季家豆腐店,尚未进门,玉枝已看见了他,笑道:“戴克明,到我家坐一会?咯咯!”
“玉枝,我正要找你呢,呵呵!”
“哦!家来说。”
“不!我们去水陆寺①玩玩,告诉你,我的一个重要决定!”
“好的,我去告诉妈一声。”
玉枝出来,克明眼睛为之一亮。玉枝换上了白真丝短袖大襟小褂子,下着黑印度绸的裙子,真美极了!他们过了板桥塘的大石桥,至“同源”百货公司门前,过木桥,由泰界去了水陆寺。他俩一路走着谈着,街上的人皆回头多看上一眼,真金童玉女呀!克明很开心,笑道:“玉枝,我考取了扬中。”
“真的?明年我也去考扬中,与你在一起!与你在一起上学噢!”
“玉枝,好!等我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咯咯!哥,我听你的……”
三年后,戴克明进了高邮县县政府做文员,他向家中提出要娶季玉枝,克明父亲倒无所谓,未至可否,谁知道戴逸斋戴二太爷大光其火。
克明又叫玉枝家请人出面提亲。季家请了一个也开绸缎店姓仲的老板来作伐。谁知道仲老板也吃了戴逸斋一个闷鼻子。
那天,仲老板亲自提了礼盒上戴家。一见逸斋,便笑道:“戴兄,今闻令孙在县府高就,特来贺喜!”
“仲老板,孙子一介书生耶,何喜之有?”
仲老板将礼盒放在大桌上,脱帽将其搁在帽筒上才坐下。回道:“古人云:‘亲不占友,富不敌贵’。令孙将来当个县长不是没有可能的,将相宁有种乎?呵呵!”
“托老弟台吉言,托老弟台吉言!”
仲老板见逸斋口气转暖,此时不点破,更待何时?
“逸斋兄,有人看上令孙有出息,女儿家虽是小家碧玉,生得却十分俊俏,到她家提亲的人多呢,她父母皆未松一点口风。她与令孙又是同窗呢!”
“哦!哪家的女儿?”
“呵呵,季家豆腐店二姑娘,季玉枝。”
戴逸斋半晌未吱声。这不是小瞧我戴某吗?生意做不过你倒也罢了,又让我娶开豆腐店的丫头做我孙媳妇,我这老脸往哪儿搁?虽然越想越气,却仍然勉强笑道:“想我当年,年方四旬,在北京绸缎业中哪个不晓得我戴逸斋戴二太爷?他一个开豆腐店的,比推车卖浆的高几何?也跟我家提亲?”
“逸斋兄,买猪又不买圈。孙少可早就看中玉枝啊!别棒打鸳鸯两离分啊!呵呵!”
逸斋沉下脸道:“看茶!”
仲老板只好抓起礼帽,讪笑道:“告辞!”
克明为了深爱他的玉枝,毅然将玉枝接到高邮赁房同居了。
可惜好景不长。长的景致就不那么好了?也许吧!迫于家庭、主要是祖父的压力,加上克明的性格一如父辈,没有祖父逸斋那样倔犟、激烈之故。只好又娶了门当户对的姑娘为妻,后来生了一子。
性格决定命运,确有道理。
玉枝是坚韧的,痛定思痛,她去了上海,重新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她对时局的判断非常有远见,放弃房产,毅然去了美国。改革开放后,玉枝不远万里,数次回国到故乡樊汊省亲。
克明在儿子出生不久,东躲西藏了一段时期,最终还是被逮捕,判了刑。入狱数年之后,克明的妻子才含泪改嫁他人,因为要抚养儿子啊!为儿子,母亲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按其刑期,本来在1967年就该释放回家了,屋漏竟遭连夜雨,偏偏又遇上了“文革”,只好继续坐牢。
直至七十年代末,克明才回到阔别了三十余年的故乡樊汊,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风烛残年的他以租书为生,藏租他的书总是过期才还,因为过期了要付双倍的租金。
八十年代中的一个中秋节,樊汊硕果仅存的百年老店一枝春,灯火通明。原来是美藉华人季玉枝宴请季氏一族的人及所有亲友,非常热闹。开席后,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远处有一人也已徘徊多时,他一身崭新的的卡中山装,引颈遥望一枝春的大门。良久,仰天一声长叹,掉头黯然离去。此人就是戴克明。
克明妻子的第二任丈夫亦已去世多年,况且儿子是克明亲生的,妻子念及当初夫妻之情,怜克明一生坎坷、晚年孤苦,克明亦知原妻改嫁的良苦用心。他们有意破镜重圆,那知年过不惑的亲生儿子坚决不同意。天尚怜人!人不怜人啊!
百年老店一枝春,虽然雅室早己拆除,但早点精致,享誉多年,杂色小笼包子的味道与扬州富春的包子简直不相上下。早市大堂里依旧是人声嚷嚷,生意仍然很好。
“爹爹!”藏调皮的孙子大声朝克明喊道:“爹爹!”
“哎!哎!多乖的伢子!”
退休后的藏带着孙子去吃早茶,遇到了克明,两位已是年近古稀老人了,他们边吃边谈,克明还聊起了儿时与祖父来吃早茶的情景,好不开心。突然,克明看着藏调皮憨笑的孙子,孤身的悲凉打心底油然而升,他伤感地叹道:“……儿不怜我,前世劫也!人家前世敲的木鱼子,我敲的粪桶底子啊?唉! ”
藏明知一切宽心的话对克明是无用的,仍劝慰道:“ 克明兄,转眼百年,是非任人评说吧,事已至此,你还是保重身体要紧啊。唉!”
数月后,克明一觉再也未醒,在梦中去世。次日小中时,才被邻居发现,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2007.4.8
①樊川水陆寺始建于唐永徽五年(654年),《光绪续泰州志》卷十一记载:“水陆寺在樊川镇,本唐高宗时赵兵部明远屯兵之地,永徽五年创建斯寺。乾隆十四年增修,光绪十八年僧华如与其徒本慈又建魁星楼,增屋十余间”。楼厅殿阁及生活用房计128间,前后5进左右,有东、西廊房与楼、堂、僧舍相连。中轴线上的第1进为天王殿,9架梁5开间。第2进为大雄宝殿,13架梁7开间,系康熙二年重建,殿前有容千人的大院落,西侧有1棵2人合抱不拢的古柏,树身无皮,但枝叶繁盛,实属罕见。第3进为藏经楼,上下10间,共放《藏经》5140卷。第4、5进分别为中厅和后厅,为士绅宴会之场所。水陆寺在当地影响很大,曾多次“授戒”,最后一次“放戒”在清宣统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