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到达北京的当天,卫东就直接乘车回到自己北京的母校——北京大学附属中学。
十二年过去了,学校里当年的同学已经星散。他只找到了还在学校任教的原来的两位老师。
由于时值暑假,学校里只有几名后勤员工和值班的老师。幸运的卫东居然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曾经教过自己历史的陈老师。
陈老师已经办理了退休手续,今天是来学校找点什么资料的。师生二人在原学生宿舍楼的拐角处相遇,并且居然是陈老师先叫出了学生卫东的名字。
在学校的时候,卫东就是陈老师领导下的“历史课外小组”积极的一员。不知是不是因为学的历史,陈老师讲起课来从来是不温不火,分析起问题来总是那么独到且发人深省,卫东一直很佩服她。陈老师当然也很喜欢这个总是喜欢问来问去的孩子,这才能在二人阔别十余年后还叫得出这孩子的名字。
陈老师告诉卫东,自文革以来,学校也就没法子正式上什么课了。老师们也是被要求参加运动,无非是些学习什么的,也有些老师参加或自己组织了一些“战斗队”,最后都由军管部队帮助实现了“大联合”,接着就搞“教育革命”,实际上也还是没什么具体的名堂和成效,大多数人只是混着打发日子。一些特别注重学术的老师们,都偷偷利用业余时间在家里悄悄地钻研学问,有的已经写成了很有份量的学术著作,但一时还找不到地方发表。这两年,上头不知什么人在学校里找了个初中女孩子黄帅,搞出一封什么信,又把教育方向搅乱了。不过,在学校里,这一套并不得人心。现在的人们已经不再像文革初期那样胆怯和盲从了。大多数人已经对所谓的“运动”漠不关心,而是开始各自忙起自己的事来。
陈老师特别向卫东介绍了年初在天安门广场发生的所谓“右倾翻案风”的真相。
当年(即1976年)的元月8日,全国人民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不幸辞世,北京的广大人民群众借着悼念周总理之机聚集到了天安门广场,对毛主席严厉批评的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及王洪文等人的倒行逆施,以各种不同方式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
“这些人可还大都在台上呢呀。因此当然不会允许群众对自己的统治提出任何疑义了。于是就发生了他们这伙人借批判邓小平的名义、实际上不但压制群众大规模纪念周总理、而且更重要的是要维护他们自己的权力。”
“那毛主席就不管吗?”卫东还是有点不大相信。
“告诉你吧孩子,听可靠消息讲,毛主席最近一年多病得相当严重。实际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理政了。”
毛主席病了!这个中国人民心目中的神,居然也会生病!居然也有了不能理政的时候!这对于仍然相当天真的知青卫东来说,可是又一个晴天霹雳了。卫东的心沉了一下,揪得紧紧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陈老师见到卫东这副样子,不由得怜悯起他来。她一手轻抚着卫东的肩头,一手轻拍拍他紧攥着的双手:“卫东啊,毛主席也是人啊。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怎么可能有什么人真的‘万岁’呢。你跟我也学了不少历史了,怎么还这么看不开呢。你们这批年青人,真是赶上了咱们国家最艰难的时代了。不是我泼你的冷水啊,上山下乡这种如此大规模的移民,恐怕并不是解决中国革命前途真是有效的道路哩。不过,这对你们青年一代的锻炼却是十分宝贵的。自己反正是不能自暴自弃。不但如此,你们还得像现在这样继续顽强地努力,力争把自己的生活道路走得更顺畅、更有意义一些。现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病了,作为下定决心走他老人家指出的革命道路的你们,应当更加振奋起来,可千万不能就此沮丧不前啊。”
卫东听明白了陈老师的意思。老师这是要我更加坚强起来啊。好在他也是一个很容易调节自己感情的人,于是抬起头来冲陈老师笑笑:“老师,我没事。刚才是太突然了,我没有思想准备。现在好了。有您的这番嘱咐,我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了。”
结束了这番谈话,卫东又经陈老师指点,来到了自己的班主任章老师的家。
章老师是教英语的。她曾留学美国著名的斯坦福大学。丈夫回国后在北大担任了某系的副主任,随同回国的她就调来北大附中教英语了。卫东转学前,一直在她的班里上学。这次见到卫东来看自己,章老师十分高兴,赶快让也是知青而正巧回来探亲的孩子拿了保存多时的几张票证,从街上买回肉和油,为卫东做了一大堆好吃的。一边和卫东拉着家常。
从班主任的口中,卫东得知自己班里的同学也都下乡到了内蒙、山西、黑龙江或云南等边远地区,有的在兵团,有的是插队,现在也还只有少数几个因病调回了北京。
在卫东的要求下,这几名老同学于当晚齐聚到了章老师家里,加上章老师自己的孩子,一帮来自五湖四海的老同学热热闹闹地聚了一个晚上。
知青们凑到一起,免不了要谈谈大家都关心的话题——知青的出路问题。
从聊天中,卫东发现,绝大多数地方的知青都对自己现在的生存条件有着无数的不满意。但由于当时的客观条件,真正考虑动地方的却不多,但几乎所有人都有“能回来是最好的”这种念头。对于内蒙古卫东所在的这样一所“知青自己的大学”,大家都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东问西问地似乎没个够。可听说卫东在研究什么“知青运动理论”却大都不以为然。多数同学认为“用不着费劲去研究什么理论,还是能给咱们一些实际的支持最好”。
章老师的孩子比这班学生大些,是所谓老三届老高三的学生。他的见解比较特殊。这孩子是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下乡的,现在已经是一名正连级指导员了。他的最大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当上正式的军人。他告诉大家,自己这次回京,做了一些社会调查。其中包括走访了自己一些在京的老同学和拜见了自己部分战友的家长。这里有许多在中央机关工作的同志,也有许多是在北京各条战线上工作的人们。再加上他自己从中学时代就特别关心政治,下乡后对中国的政治命运一直特别关注。
“我有一个体会,就是祖国建设的各个地方都非常需要咱们这一代年青人接班。咱们原来只在乡下,当然是突出地觉得消灭三大差别的重任在肩了;然而,不论你现在到哪里去看看,青黄不接的现象其实都非常严重。各级国家机关里由于缺少年青人而暮气沉沉,许多科研单位由于没有连续补充的后续人才面临极大的危机,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咱们国家在六十年代好容易才抢占了世界领先地位的一些项目就得被人家远远地甩到后头去了。”
“这就对了!咱们既然是祖国各项事业的接班人,那为什么还要非苦苦挣扎着坚持这倒霉的乡村呢。”一名卫东班里刚从乡下回到北京的同学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了最充分的依据。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现在的中国,各方面事业都在飞速发展,需要人才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对人才的实际要求也实在是越来越高了。因此,咱们不应该拘泥于年青人关心什么具体问题、也不必为应该具体走什么道路犯愁,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要抓紧一切时间和机会给自己充电。只要有了足够的准备,这个时代所给予咱们这一代人的机会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所以啊,我的看法是:大家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条件和愿望去广泛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关键是都必须认真对待自己的选择,有准备地打好每一次人生的战役。你们说对吗?”
当天晚上,卫东没有回去,章老师的孩子和他长谈了大半夜。两个人的话题,主要围绕着卫东所在的知青共大,以及与此紧密相连的知青运动的命运。小章告诉卫东,据他所知,中央从一开始安置知青下乡时,就一直把它只当作城镇闲散劳动力的一种再分配看待的。现在宣传上所有关于知青上山下乡意义的说法,实际上都没有得到过最高级领导们的一致同意。因此,这肯定只是一个并不保险的、因而很可能是短命的大型群众运动。“这跟五八年的大跃进差不多。雷声大,雨点儿小。”小章为卫东作了这么一个形象的比喻。
“不过,你也不必因此就放弃了你自己的这份追求。再怎么着,这全国上千万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摆在那里,总是一种不可忽视的社会力量,中央和国家是不会不管的。你自己也完全可能以知青运动作为研究选题,去学习和运用你所学到的一切理论知识,从中去体会理论的一切真谛嘛。有了这种体会和认识,肯定对你将来做一切工作都会有帮助的。”
卫东听了很多,也想了很久。他觉得这一切都打乱了自己原来固定的一套思维模式,自己真的应该好好思考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