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几天后,这队学员移师到一个叫做黑柳子的公社。这里是与苏独伦那个知青工作先进点完全不同的一个点。那里的革命生产形势都不怎么样,家族势力统治着不少生产队,在当时属于那种等待“揭盖子”的落后典型。
到达黑柳子公社所在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趁大队人马纷纷下车集合的时候,卫东自报奋勇地先一步来到公社革委会的大院里。
大院里大多数房间的门都锁着。只有一间屋的门是敞开着的。卫东刚走到门口,就看到里面挤满了人。靠墙的一张长桌上放着自己学校印刷的《知青共大》小报,一叠一叠地插在各个生产队的信袋里。卫东发现,还没有一叠报纸被人拿走呢。“这些知青都不上公社来?那他们队里的干部们莫非也都不来?”卫东这么胡乱想着,一边把注意力转到了屋子中间那张桌上坐着、一边指手划脚,一边嘴里吐沫星子乱溅的那个干部模样的中年汉子身上。
听了一气,卫东了解到那个人是这个公社的秘书。那些围在他身边的,则是一些从各地来这个公社办事的人。公社领导都下乡了,就只剩这位秘书大人在这里“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耐着性子,卫东终于等到秘书打发走了差不多所有的人。等秘书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并直接向自己发问:“你是有什么事?”的时候,卫东才掏出早已捏在手里的旗革委会介绍信,一手递了过去,一边向这位秘书介绍了自己一行人的要求,并请他先为自己一行解决今天晚上的住宿问题。
秘书耳里听着卫东的介绍,眼里很快看完了介绍信。没有什么特别欢迎的表情,倒是相当当机立断地回答了卫东的要求:“这样吧,现在还不算晚,你们就直接下队吧。远的地方就别去了,反正各个队的情况都差不多。你们一共多少人?”卫东再次告诉他是六十八个人。“那就十个或十一个人一队,分到六个队去搞你们的调研吧。吃饭就是到各家去吃派饭;住呢,你们愿意住老乡家也行,或者住在他们的队部,反正那里都有客房。”话声毕,他人已经来到屋里的广播设备前,拿起麦克风就叫起了这些队队长的名字,让他们“赶快到公社来接工作组的人”。
卫东以为秘书弄错了,就向他解释自己们不是什么工作组,只是知青共大的学员下来搞调研的。秘书一副“你懂什么”的样子回答卫东:“我知道。可要是不这么喊,他们才不会赶紧过来接你们呢。我这可都是为你们好啊。”
这时,学员们已经大都挤进了这间小屋。听到秘书的话,当即有学员表示:“这不是对知青工作不关心、不支持么?”刚有其他几个学员表示了支持,秘书却为队干部解释开了:“不是这么回事小同志。这些队干部一天的事也实在太多了,只好把有些事往后放了。你们别怪他们,他们也实在是不容易。我们这个公社虽然落后,可大量工作还是得靠他们去做呢。”
郑仙巧赶紧劝住了发牢骚的学员们,并抓紧时间给大家分了小组,同时指定了各组的组长。
果然,不大一会儿功夫,六个队的队长先后都来了。他们对知青们的到来倒还都是满欢迎的,紧紧拉着同学们的手,热情地邀请他们“快,咱们回家去。”学员们不再有什么意见了,高高兴兴地随着队长们下队了。
第三十三节
下了队的学员们全都没有住进队长为自己们安排的队部客房,而是按照自己所了解的“四清”工作方法,纷纷下到各队最贫苦的人家去与他们实行“三同”。从中了解到农民社员们的许多实际疾苦和某些队干部借用职权多吃多占的恶行,也了解到不少一心想把生产队搞好的队干部们面对队里的落后状态心中产生的极度苦闷。特别是他们不高的科学文化水平和对于“学大寨”的明显盲目追求以及由此必然导致的年年受穷现状,给知青共大的学员们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不过,这些大量存在的问题,对于当时的学员们来说是不可能找到有效的解决方案的。他们能够给予社员们的,除了空洞的几句安慰和更为空洞的鼓励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在一个生产队里,学员接触到了这样一位队长:他是全村最后一个当上这个队长的,因而是这个队里最穷的一户。这村有个不成文的惯例,不知从哪一任队长开始,当了队长的人就可以用队里的财产给自己家盖房,盖成了房就下台,让另一户的户主来当,这样,连续几任下来,开始还能够坚持一年一任,到后来干脆只几个月就换上一茬,虽然家家都穷得几乎没有隔夜粮和换洗衣,却几乎家家都盖起了庄户人祖辈梦想的新房。当时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办法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当时的形势硬把农民们逼出来的,简单点说就是因为当时的集体经济那种表面上的至高无上,使社员个人的一些传统需要满足的利益几乎永远不可能得到实现,而诸如盖房这类传统需求却又是中国农民现实生活中的一种绝对必须,于是乎各种各样的应对措施就出人意料地由中国亿万农民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机敏被“发明”了出来。这个队的做法无疑就是其中之一。这位新任队长去年刚刚高中毕业,家中只有一位守寡多年的老母,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成了一名堂堂汉子,自己却累成了一身病。现在,这个不大的小村里几乎是家家都盖起了新房,就只有他们娘儿俩个至今还住在前人留下的破土房里。学员们来到这个队的时候,他已经当了三个月的生产队长了。因此,他的这间破土房已经找人进行了在他们那个“级别”上已经很是精心的修补,总算是可以遮挡风雨了。
“这不是什么阶级斗争吧?也不算什么家族间的你争我夺啊。因为家家都从集体这里得到了几乎同样的实惠嘛。”当晚,在生产队最穷的社员家专腾出来的那间勉强还能够住人而炕却烧得挺热的屋子里,几名男生钻在被窝里正在热烈地讨论着这个被认为十分奇特的现象。现在发言的,是来自乌海市的那名叫做力群的学员。
“好像不能那么说。我看还是算他们一个‘集体资本主义’吧。再怎么说他们也还是把集体财产全挖空了嘛。”另一名学员插上了一句。
“得了得了。就这个‘集体资本主义’的概念本身,就一直没让人弄明白呢。毛主席和列宁说的‘没有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国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是一直没人能解释清楚吗?用这个概念来解释咱们今天碰到的社会现象,等于用本来就没有答案的问题来解释问题,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卫东闭着双眼,一边享受着热炕头带来的无比温暖,一边口中含混不清地吐出了自己这不算见解的见解。
“那咱们不是白来了吗?这种情况到底有没有什么典型意义啊?”力群又这么追问了一句。
“谁知道呢。我看咱们这趟算是白来了。我们队可不是这种情况。”又一名学员插了话。
“你还别这么说。我看啊这事就够典型的了。咱们巴盟有多少生产队不是年年在换队长啊。这里的具体原因虽然不大一样,可既然都出了这种不断换人的现象,那就总该有它同一的规律吧。”一直没说话的巴盟学员晓乐来了这么一句。
卫东一下子机灵得坐了起来。他在草原上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晓乐说这事是普遍现象,不由得引起了他的好奇和激发了他那种思考欲。“难道这是贫穷造成的必然现象?或者真是一种什么自发的资本主义倾向?”刚想说点什么,可又马上被自己想到的另一条理由给推翻了:“如果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那我们建国以来几十年的实践到底算成功呢还是失败?!”思来想去了老半天,他既不敢认定自己得出的任何一条结论就是正确的,又实在感到对自己的任何一条想得出来的理由不能完全自圆其说。他这个人平时特别不注意对客观事物进行认真观察,可又偏偏就喜欢钻牛角尖般地“研究问题”,当然是常常不得要领,脑袋里总像是灌了满满一桶浆糊似的迷迷糊糊。就这么呆呆地坐了一大气,还是没把这个问题想明白。看看大家都先后进入了梦乡,自己只好也重新钻进被窝里睡下了。
第二天白天,大家又纷纷到许多社员家去进行调查研究,晚上回来后再坐在一起进行了热烈的讨论。最后,虽然没有得出什么让大家都认可的满意结论,却总算统一了一种认识:不管怎么说,光是家家盖起了新房不能算是这个队搞好了。因而,得想方设法教育当地社员群众为自己明天的真正幸福而齐心协力进行新的奋斗。
接下来的几天里,学员们分散到各家各户进行广泛宣传,讲的大都是诸如“应该一心一意学大寨”之类冠冕堂皇的论调。其结果当然是毫无作用。朴实的农民社员们对于学员们那种连他们自己也弄不太明白的空洞说教,一方面给予了极其礼貌的口头应是,一方面却根本对此左耳进右耳出地不予置理。有的年青社员还时不时地提出“你们倒是说说看,我们队这个样子,该从哪儿开始朝大寨学呢?”这样尖锐的实质性问题。学员们对此虽也有真心实意出谋画策的,却没有一个能讲出什么让社员们心服的东西来。对于那位现任队长,学员们曾几次三番找他谈心,教育他要想方设法带领群众真正去学大寨,而不要也像自己的一些前任一样一味只关心为自己家盖上一间新房。队长开始时还真激动了一半天,可渐渐地就开始改变了自己的态度。他倒真是从怎么现实地带着社员们学大寨出发在认真地向学员们讨教,可惜学员们却对他提出的各种实际问题几乎没有能答得出来的,队长最后说了一句心里话:“我看啊,我也没有那份什么改天换地的能耐,还是把自己家的房赶紧盖起来最实惠。”因此,这段时间的开门办学所留给这小队学员的,真的是几乎没有什么实际收获,虽然也增加了不少有待研究的新课题,但在当时则只是更加增加了大家的沮丧之情。
这样的学习结果,给当时因主席逝世既悲且急的学员们带来的,不仅是一种深深的悲痛,而且有一种极大的愤怒之情产生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一辈子为中国人民的幸福呕心沥血,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咱们的广大农村却仍然是如此贫困交加,更让人着急的是自己这些号称知识青年的人们,居然面对这些问题只能一筹莫展,拿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好办法来,这能让人不着急生气吗?
当然,当时觉得没有收获并不等于真的没有收获。实际上,这样的经历倒更加接近多数知青们下乡中所遇到的实际情况。这就在事实上促进了多数知青的深入思考。虽然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由于全国的改革开放才最后得到解答的,但这个时期积淀下来的疑问和思索,不能不说是对知青们后来思想上的成熟和认识上的纠正起到了一种重要的促进作用。
事后,一些学员发现。他们在黑柳子的这些日子里,居然没有见到一个在当地插队的知识青年。不知是公社秘书的刻意安排,还是这些知青们恰好都不在这几个生产队里,或者是他们全都已经抽调走了,可如果真是这样,那公社那些发给各队的《知青共大》小报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说秘书是要将它们发给当地农民社员们看的吗?直到今天,这个事对于知青共大的那批学员来说,仍然是一个没有破解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