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说不尽的知青大院
这个村子里让我放不下的还有什么呢?当然是我们的知青大院。下乡的第二年,生产队给我们在村中心盖了一趟十几间房子,我们自己动手,用干打垒的办法垒起了一个大院,院子方方正正,足有6、7亩地。院子东南角垒起两间厕所,借厕所的一面墙又建起猪圈。有烟瘾大的男知青在靠近房子这边种了几畦烟叶,有小叶红,还有蛤蟆赖。女知青受了启发,从老乡家淘换来不少菜籽,种下各种蔬菜。夏天一到,院子里翠绿一片,煞是喜人。偌大的院子成了我们的自留地。那一刻,我们开始领略了五柳先生恬淡闲适的生活情趣和悠然自得的超脱心境,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抛开别的不说,这暂时逃避了政治高压的农村生活,倒也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轻松。
年轻人不知道疲倦。下午收工还累得拖着两条腿走路,吃过晚饭又都“还阳”了。石欢是我们集体户有名的“歌星”,这会儿他洗漱完毕,走出了屋门,“这~个女人~哪~~,不寻~常。”唱音未落,女生宿舍那边窗户撑起来了,“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接唱的是我们全公社都知名的“女高音”尤秀芳,那年公社大演样板戏,小尤被抽去演“李奶奶”的A角,曾经轰动全公社。你别说,这俩人唱的还真不错,字正腔圆的,大有“名角儿”风范。大伙儿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摇头晃脑的都跟着哼哼,有人索性扯开嗓门,加入了合唱。不一会儿,有清脆悠扬的京胡加入进来,那是杨子拉的——杨子从小就喜欢拉胡琴,自幼跟邻居一个伯伯学拉京胡,“文革” 开始,各地的文艺宣传队都在排演样板戏,杨子夹着一把京胡跟着宣传队四处演出。几年下来,京胡拉的已经相当不错了。有京胡伴奏,大家唱得更来劲了。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苦闷。当有人谈起今后出路的话题,立刻触动了知青们敏感的神经,大家都沉默了……那些年中国政坛也不平静,知青们忧心忡忡地关注着从各种渠道传来的点滴消息,这不,眼下林副主席竟然叛逃了!困惑和担忧像层层乌云压在知青的心头。每逢年节,难免思乡,陆游的词句在知青间辗转传抄,“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 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行遍天涯真老矣,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
石欢忧郁的歌声又响起来了,“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有位马车夫,将死在草原——”歌声苍凉悲怆,知青们一下子静了下来,在缓缓流淌的歌声里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那年月但凡涉及爱情的歌曲都是“黄色歌曲”,是禁止演唱的,可大家正值青春期,青春的躁动和苦闷使这些“黄歌”大受欢迎,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苏联早期的爱情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纺织姑娘》、《小路》等都是知青们的保留曲目,还有那些在地下流行的知青自创歌曲,只要有人起个头,就会有人轻轻跟唱,一首接着一首,歌声中,思乡的愁苦和对家事、国事的担忧,像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大家的心头……
知青大院里有太多的故事让人难忘,我们青春时期的困惑和迷惘,沉沦和挣扎,热望和感动、痛苦和欢欣……旧日的情景一幕幕好像就在眼前。
现在这大院不知被村里派作了什么用场,大院应该还在,只是有的院墙应该坍塌了,满院的野草荒藤,葳蕤茂盛,屋檐低垂,门窗凋敝,当年热闹一时的知青大院已日渐衰败。只留下人去屋空的阔大院落仍孤单落寞地雄踞在村子中央,似乎在见证着那段有几分荒诞、几分沉重、几分无奈的历史。
六.梦回白沙坨
我魂牵梦萦的白沙坨,我一定要回去一趟,去看看我的学校、我的白沙坨、我的知青大院、我的乡亲……我要去大娘的坟前祭拜,洒一掬清泪,送上我的痛悔和思念。大娘,不是孩儿把您忘了,几十年来我须臾未敢忘怀,在那充满政治高压的非常年代,正是您慈母般的情怀,融化了我心中的寒冰,让一个未谙世事的青年感受到世间仍有那么多的温情,使我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夜里,我梦见重又回到阔别多年的白沙坨。
走在村路上,依稀仍是当年景象。只是来往的行人已全然陌生。村南的白沙坨在阳光下依旧闪着银光,生动而亲切。我信步走进知青大院,映入眼帘的是一派荒芜,故地重游,想到在这里度过的青春时期,不免有几分伤感。孩子们在院墙坍塌处爬进翻出,追逐打闹。看到有陌生人走来,孩子们好奇地忽闪着大眼睛驻足观望——他们应该是又一代人了。
有一天,他们会向大人们问起这里曾经的主人,听大人们讲述那些知青的故事。至于那些青年为什么会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在这远离家乡的土地上,他们又曾有过怎样的喜怒悲欢,孩子们却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