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3、肖雁琳致卢法慧
我亲爱的法慧:
在这遥远的边陲,在这寒冷的冬夜,我满怀凄楚地向你呼救!
自己做的事,我向来是不后悔的;我的新疆之行,尽管到现在仍毫无头绪,这我也不反悔,但是,这两天所发生的事,它让我的的确确是彻底地后悔了。我千不该万不该到这里来。这两个多月里,我过够了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辛苦劳作换来的疲惫,精神煎熬招致的苦闷……,这一切我都能忍受,这些咱都不说,谁能想到还有更凶险的:就在昨夜,我那斯斯斯文文、道貌岸然的表哥,他竟然无耻地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我亲爱的小妹,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喜欢你!只是在你嫂子面前,我不敢流露。我……(看后烧掉!)
当时我气得眼黑,肺都快要气炸了。想不到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内心竟是如此的卑鄙、龌龊。这个伪君子,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可恨她递给我纸条后,就值夜班去了,要是他在我跟前,说什么我也得一巴掌打过去。这个老狗!
由此,我想到这些天来,他那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说话时那阴阳怪气的样子,一开口就是“妹来!”“妹来!”,听起来让人肉麻。以前,我只从好的一面揣想他,误认为他是待人热情,叫人口甜,殊不知他在和善的外表下面包藏着如此险恶的祸心!真是个畜生!王八蛋!
昨晚,我气得浑身直打战,临睡前把卧室的门顶了又顶,闩了又闩。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了又想,哭了又哭。我怎么这么命苦。从文革开始到现在,我的整个生活轨迹就像一条黑色的带子。我走到哪里,这条黑色的带子就铺到哪里,而且无休无止地向前延伸。我的生活道路就好比战场上的雷区,我的前后左右都埋着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地雷,每走一步都得小心谨慎,防备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别人的命运之神都好似春天的花朵、夏天的绿荫、秋天的皓月、冬天的瑞雪一样地迷人,其中蕴含着多少诗情画意,多少恩爱甜蜜,可操纵我命运的却是个牛头马面的怪物,是凶神恶煞,不但面目狰狞,而且手段毒辣,毫无恻隐怜悯之心。我只能在它的摆布下,一天天苟延残喘,过仰人鼻息的生活。
今天,我看见表哥那一副可恶的神态,更是不能心静。说实在的,我这人一点不会作假,心里有什么,脸上就带什么,半点也藏不住。这家伙大概也看出我的恼怒,自知打错了算盘,故而鬼鬼粜粜的,像过街的老鼠、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脸上说哭不像哭,说笑不是笑,一副尴尴尬尬的模样。他越是这样,我便愈是恨他,狠不得一刀子捅了他才开心。但是,我也只能心里恨他,别的没有任何法子。这事还不能对表嫂说。一旦说出来,在这里我连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目前来说,这里毕竟是我唯一的栖身之地,我必须强忍痛苦在这里待下去,继续做他们廉价的佣人,以求得能帮我落户。(看来,既已得罪了他,本来不大的希望,就更加地渺茫了)从今以后,我只好加倍小心,平时与嫂子形影不离——幸好表嫂还算得上个正派人。
这事的前前后后我一并告诉了你,你知道就是了,千万不要透露给我妈。以她的脾气,一旦知道表哥是这样的人,会气个半死的。再则,你来信也不必提及此事,以防他狗急跳墙,私拆我的信。做贼的,心虚,这都是极可能的事,不得不防。
我曾对你说过,像我这样的“黑人”本不配活在世上;可是今天,我又有了新的想法:比我更不配活在这世上的还大有人在。那些丧尽天良、连猪狗禽兽都不如的黑心烂肠子的人,竟然一个个道貌岸然地晃来晃去。我,一个堂堂正正、从未做过亏心事的人,为何不活?像白毛女说的,我不死,我要活。我不但要活,我还要活出个人样来。我要争,我要斗,凡是人所应有的权利,我都要有;凡是人所应有的自由我也都要享受!
此信我是冒险寄出,不知这个黑心烂肠子的人会不会买通邮政所的人把我的信截住。但愿此信能顺利到达你手,看后即刻回信,以抚慰我这颗孤独而战栗着的心!
可怜的雁琳
1969年1月8日
034、肖雁琳致卢法慧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最高最新指示
清理阶级队伍,一是要抓紧,二是要注意政策。
法慧,我唯一可亲近的人:
你是否知道,几天来我是如何地盼你来信。尽管我明知信的往返途中至少得半个多月,还不算你能否及时回复,但我还是时时刻刻地巴望着,望眼欲穿。
这些天里,我好像遇上了死神的纠缠,看什么都不顺眼,对生活十分厌倦。平日里既无心做活,也无心看书。有空就到白杨树林里徘徊散步,在水渠边独坐静思,或在水阀间听自来水管道丝丝的流水声。我谁也不想搭理,也不希望任何人理睬我。我就那样怔怔地、呆呆地,打发时间。晚上在炕上也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想想这,想想那,不知不觉泪水就把枕巾打湿。这的的确确是我有生以来最痛苦最悲伤的几天。我狠不得即刻了此一生,离开这肮脏污浊的泥潭。
法慧,你读的书比我多,形形色色的佣人生活你或许会知道一些,两个多月来,我所经历的确乎无异于最勤奋最卖力最辛苦也是最廉价的佣人生活。初到这里时,看着表嫂挺着大肚子做活不便,我把一切家务都承担下来。表嫂产后,许多不该我一个女儿家干的脏活累活,我都给他们干了。忙得黑不是黑、白不是白的。就这,还不能打动他们的心。道貌岸然的表哥竟对我心怀叵测。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前我只说他老实巴交,待人和善,现在才“图穷匕首见”,原来,在和善的外表下包藏着如此的祸心。这真真是令人发指。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对于我所敬仰的人,不管他对我如何冷漠,我一样会打心里敬佩他。反之,对于我所厌恶鄙视的人,不管他对我如何地巴结奉迎,我也决不会对他有半点好感。
几天来,我看见他就顿觉恶心,好像吞了个绿头苍蝇。他越是腆着脸子与我搭讪着说话,我越是烦他烦得要死。他支应我做的事,我一一推却不干。他用眼瞪我,我就给他甩脸子。他给我一尺,我还给他一丈。今早晨,他问我:为什么这么烦他?我把身边的小狗一踢,骂道:“滚你娘的蛋!”他气得面色蜡黄,也没有任何法子。过了一会,他又说我脾气怪。我回说:“生就的脾气,长就的筋,从小就这样,没法!”
这些天,他好似得了沉疴大病、快要垂死了一样,不是躺在炕上发昏,就是倚在火墙上用手挖心口,还时不时地唉声叹气,像个七老八十的人。昨天,竟连饭也不吃了,喊也喊不来,让他儿子把饭送去他也不吃。嫂子问他:“哪里不舒服?”他哼叽了半天,说:“吃了不消化,八成是胃病又犯了!”——遁词而已!
看他那神态,听他那声音,我既好气又好笑。心想:活该!这就叫做自作自受!对兽性十足的人就应该把他视做野兽,不能可怜他。姑息恶人就是养虎遗患。
前天,任陶陶来信抄给我马克思的一段话:“人在学会走路的同时,也得学会摔跤;而且只有经过摔跤,才能学会走路”。细想起来,这两三年间,我已经摔了不少的跤,可终于没能学会走路。足见我这人是多么的笨。
过去在学校,大概是被阶级路线、政治学习等等功课占据了我的头脑,无暇顾及世间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现在,坎坷多舛的命运一次次折磨着我,迫使我不得不冷静地思考这个课题。先前,我也曾恭而敬之地请教过别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有的不假思索地说:“是同志!”但也有的说:“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不能不信,但也不全信。就我所接触的一些人来说,过去曾是很要好的同学,就因为文革中观点不同而反唇相讥甚至大打出手,这例子比比皆是。我父亲单位上的同事,关系本来很好,就因为有人举报他隐瞒历史(其实是诬陷——我父亲刚一参加工作就交代了,从没隐瞒过),而后就翻脸不认人,甚至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社会上的不说,就连我们姊妹之间、父与母之间,平时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争吵顶撞,甚至相互揭短、诋毁、谩骂,的确令人寒心。还有,这位表哥曾私下抱怨表嫂“好吃懒做”、“心地歹毒”;而表嫂也背后骂他是“老鳖衣”、“促狭鬼”。这些,每每都令我厌恶。隔壁的赵大妈从口里来到这里,做儿子不花钱的“佣人”,反时常遭到儿子和媳妇的喝斥责备,每每使我产生恻隐之心。对面车站上的职工家属们因争活干而大动口角甚至操刀弄棒闹得沸沸扬扬……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我不敢往下想。真的,我好害怕。我原以为孟子说的“人性本善”是对的,可现在,现实搞得我越来越糊涂了。
人啊人,你为什么不向着更完美更善良上塑造自己呢?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有嫉妒、自私、残忍和愚昧呢?
收到你上月23日发的信。关于我二妹被解除婚约的事,我早有预料,故而不以为怪。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子女,好比背着十字架的圣徒,只能到处碰壁。碰就碰吧!
我想,对你也是一样的。你如果忽然在哪一天提出来断绝关系,我会毫不迟疑地慨然应允,决不犹豫。我早有思想准备,你就不必多所顾虑。
样板戏的事就不要再抄了,抄了也不必寄来。生计本身就够我负载的了,哪还有闲心再唱什么京剧呢!
这时候我脑子里经常冒出莎士比亚《王子复仇记》中哈姆雷特的一句台词:
To be or not to be , that’s the question!
(活着还是死掉,那就是问题!)
这句话,正好道出了我目前的心态。
望你能及时回信。我觉得这时候唯有你能安慰我,你的信,哪怕是三言两语,也足以构成我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祝您
全家都好!
雁琳
1969年1月15日夜
还有:每信开头的敬祝和最高指示是一定要写的。即使我不写,你每次来信也请务必写上,以防被人拆信。这全是为了我。求你了,千万记住!
16日晨补记
035、卢法慧致肖雁琳
雁琳:
非常惊讶地收到你1月8日的信。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个亲表哥,又是个有文化的人,他能会有这样不轨的企图?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未免太卑鄙、太狠毒,连最起码的人性都没有了。
我要说的是:他既然如此歹毒,你就不得不处处提防。但又要掌握分寸,注意稳妥,不要鲁莽行事。当然还要顾及他的面子,报复他也要分场合,不要叫他下不来台,否则的话,他会狗急跳墙,会加倍地报复你。毕竟你是寄住他家,是求他为你办事儿的,如果过分得罪他,对你也不利。
今天到常镇赶集,顺道去过你家。你妈问你的情况,我照实说了一些,只是关于杨传江字条的事,因你早有安排,我一字未提。你妈倒是给我看了一信,是杨传江写来的。他信中说:自小妹来新疆之后,他为你户口的事跑了不少腿,也求了不少人,但希望都不大。他的意思是想在那里为你谋求一对象,这样,户口的事就会迎刃而解。他征求你爸妈的意见,不知同意不同意。
你妈的意思没有明说,不过言下之意是:亦可亦不可,她说还是由你自己决定。
由此我想:这次新疆之行的确是苦了你。你去的目的是想找个落户口的地方。可现在来看,要想落户口,非在那里找对象不可。让你骑虎难下。真想不到,我与你恋爱,最先受到连累的倒是你。这令我心里很是不安。我想:既然如此,如果那边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你又看着中意的,就不妨应承下来。我是无所谓的,正如你所说:将来我们横竖还是兄妹关系。我不能因为你生计的事影响你。你不是说过吗?人第一要生存。我不能影响你的生存。在这之前,我之所以追你求你,是因为我们彼此相爱,而且我对你的爱并不影响你的生计。现在情况不同了,我的爱不但不能帮助你,而且影响了你最起码的生存。在这时候,我如果再沾着你不放,我就是不道德的了。当然,这样做,我是有我的痛苦。那也没有办法,只好忍痛割爱了。
这也是我的真心话,决非虚情假意。只要你把话说明了,我会深明大义的。这一点请你放心。
你要我接你信后“即刻回信”,我也没敢怠慢,草草写下这些,寄上。只怕我这隔靴搔痒、浮皮了草的一些话,远不能安慰你那颗“孤独而战栗的心”的。
祝
心情愉快!
法慧
1969年元月16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