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建华向来对冯洛雪的印象很好,认为她爽朗,率直,工作肯干,待人热情。特别是下乡劳动的第一天,自己被累得三孙子似的倒在床上不愿起来的时候,正是她将饭菜送到自己面前。所谓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这是钟建华的做人准则。因此,这件事一直让他心存感激,至今难忘。可越是这样,越让他为冯洛梅与赵贵富走得过分亲近感到不以为然,渐渐心存芥蒂。对她的态度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加上他下乡后一直走得比较顺,高原主任和杜广富对他颇为器重,这也促使年轻的他或多或少的在性格上产生了一些偏差,说话办事中多少会带着几分狂放不羁,甚至有些不计后果。所以,平时不怎么在乎赵富贵也就不足为奇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嘴里、鼻孔里喷出浓浓的烟雾,垂着眼皮不紧不慢地问道:
“全公社的武装基干民兵都来咱村打靶,恐怕得上百口子吧?”
“对,再加上公社干部和张参谋,总共一百人出点儿头。”冯洛梅点点头回答道。
钟建华双眉微微耸起,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嘬着牙花子说道:“好家伙,光你们就一百多人,再加上咱们知青点的,可就是一百好几十口子。这恐怕有点困难,一是来这么多人吃饭,得多少面、菜和肉,这些开销怎么算?我找谁算去?二是就我们几个人,一上午做一百好几十号人的饭也忙不过来是不是?三是这么大的事老支书知道不知道?这些个事不解决,我怎么执行你们连长的命令。”
冯洛梅听他摆了一大堆问题,分明是推辞,摆明就是不愿意干,她心里着急,忍不住大声道:“建华,有什么困难可以克服,工作总是要干的嘛,我想既然赵连长下了命令,就应该是大队同意的事,明天县武装部和公社领导都要来,咱们要是招待不好,可没法交待呀!”
钟建华听了,心中愈加反感,脸色也沉了下采,冷冷地说:
“对不起,交不交待那是你们的事,咱们知青点的事在大队一直是由亚雯姐分工负责,这点咱们都心知肚明,我只知道水大不能漫过桥去,赵连长的命令还管不到我的头上。至于明天吃饭的事,你也应该知道我提出的问题都是实情,你去找赵连长说明白了,三个问题给我解决了,其它的都好说。”
几句话噎得冶冯络梅半响说不出话来,本来她一向对钟建华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感,钦佩他的才华,欣赏他的性格,认同他的为人。因此,来找他之前本来以为他会和自己认真商量一下应该怎样完成赵富贵交予的任务,可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个态度,连赵富贵的账也不买。情急之下,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呆立片刻,一跺脚转身便跑了。岳松山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禁感到有些不安,忧心忡忡地说:“建华,刚才你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份了?小冯现在可是赵富贵眼前的红人,她要是回去添油加醋的给咱们上点眼药,赵富贵那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村里多少人都吃过他的哑巴亏。你没看他整天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样子吗?说不定会到咱这闹来,到时你想过怎样对付他吗?”
钟建华狠狠将烟蒂扔在地上,使劲地用脚碾灭,忿忿地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不是省油的灯,咱也不是半截蜡,凭什么他舌头一动咱们就得乖乖地受累,咱们知青点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指手划脚,发号施令了?再说了,我所说的都是实情,就咱们现在油也该买了,煤也不多了,刚开春下来的菜也不是太富裕,整个就是老公骑骟驴,缺鸡巴少蛋的,都喂他们了,咱们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怕他什么?甭怕,天大的事我顶着。”白旭也在一旁附合道:
“没错,他赵富贵凭什么跟咱们吆五喝六的?甭理他,看他能咋样!”事已至此,多说也没用,岳松山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再说冯洛梅在钟建华那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就像耗子钻进了灶坑里,又憋气,又窝火,肚子里装满了委屈。自从她担任民兵连副连长以来,认为自己已经是大队干部了。特别是成立了武装基干排,更觉得一切都应该象部队一样,上级吩咐什么事别人就应该无条件执行。可是没有料到这次吃了这么大个瘪。她顶着一脑门子火,气呼呼地赶回到训练场,把经过一五一十地向赵富贵做了汇报。赵富贵一听立刻炸了,火往上撞,本来就黑的一张脸顿时涨成了茄子色,太阳穴青筋迸起,一跳老高。要知道,在土屯大队除了杜广富之外,谁敢不买他的帐?钟建华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竟敢胆边生毛,在太岁头上动土,岂不是反了?他怒火中烧,一拍大腿厉声叫道:
“反了,反了,好小子,旗杆上绑鸡毛,好大的胆(掸)子,竟敢拿倪亚雯来压我,我要不给他点厉害看看,他也不知道道马王爷三只眼。他*的,老子现在就找他去。”说着怒气冲冲地拔腿就要走,冯洛梅见状,情绪一下冷静下来,她急忙拉住赵富贵:“连长,等等,咱先别着急,再商量商量。”赵富贵怒气不息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老子好歹也是大队副书记,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就别干了。”冯洛梅道:“你先别急,先听我说好不好。建华的话虽然有点不好听,但也有他一定的道理,你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去找他,见面还不闹起来?那对谁都不好,说不定还会影响到明天的实弹射击。”
冯洛梅毕竟是知青点的人,也知道钟建华的家庭背景和他本人在知青办高原主任及杜广富那的分量。尤其是杜广富本来就是钟子欣在这里当工作组长时提拔起来的大队干部。因此,她不希望把事搞大,最后落个两败俱伤。赵富贵被她软语劝住,依旧气恨难平,呼呼地喘着粗气,心有不甘地说:“难道就这样算了,那不是太便宜这小子了吗?再说了,明天的事情怎么办?”
冯洛梅略一思索,说道:
“我看不如这样吧,你现在就去找一下老支书。然后和亚雯商量一下,商量好了怎么办再由亚雯去通知他不就结了吗。行了,行了,连长,就算给我个面子还不行吗?”赵广富对冯洛梅倒好像很顺从,也许这就是柔能克刚的道理吧。他将心中的怒火压了压,想了一下说道: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你和沈英先带大伙练着,我这就去大队找老支书和亚雯。”
说着急匆匆地迈着八字步走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冯洛梅这才放下心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可心中却升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吃过晚饭之后,钟建华正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扒拉着算盘,整理一天的帐目。忽然,倪亚雯推门走进来。钟建华闻声抬起头来,一看她的神色,心中已经明白八九分。他赶紧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四肢,坦然地笑道:“亚雯姐,你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倪亚雯见他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心中好笑,故意绷起脸,一脸严肃地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这儿装糊涂,自己捅的娄子还来问我?”
钟建华心知肚明,可仍然是一脸无辜的样子问道:“我怎么了?捅什么娄子啦?亚雯姐你知道我胆小,有话就直说,别让我心里打鼓行不?”
倪亚雯知道他在和自己装蒜,心中好笑,瞪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甜润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好哇,猪鼻子插大葱,还跟我这装相(象)。你还胆儿小?好家伙,今儿上午你没轻没重的给赵富贵来个烧鸡大窝脖,让他找我去瞎嚷嚷,我还得在老支书面前给你去解释清楚。行,就算你有难处,可桥归桥,路归路,该干的事还得干哪,那你说明天全公社打靶的事怎么办吧?”
钟建华被倪亚雯说破了心事,不能再隐瞒。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脸上露出一丝愧疚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倔犟地表情溢于言表:“亚雯姐,我也不想闹事,可凡事都得有个规矩吧,那你说就这打靶的事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赵富贵算个什么玩意儿,这么大的事,随便派个人就到咱知青点呼五喝六,还他妈又是‘命令’,又是‘通知’的,就跟咱欠他的似的。他想得美,想吃完了抹抹嘴头走人,剩下的事我找谁去?门儿都没有!再说了,让我们四个人一上午做一百好几十号人的饭,能忙得过来吗?要是搞不好,咱可就窝头拿大顶,现了大眼了。他闹什么闹,哦,骑咱脖子上拉屎还要让咱吃了?老子就是不尿他那壶,我倒想看看他能滋出一丈八尺尿来。”
倪亚雯见他越说情绪越激动,嗓门渐高,知道他又犯了轴劲。于是用力拽了他一下,四下看了看,脸上闪过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意,这笑意一闪即逝,有一种深奥的情感掺杂其中。但是,除了倪亚雯自己,没有人能领悟这奇妙的笑意当中包含了什么?她很快地将这一丝笑意隐藏了起来,制止住了钟建华的激动;半真半假地嗔怪道:“行了,行了,瞧你,说着说着就走板了。你说你什么事总是那么较真儿干啥?难怪人家说你挺聪明个人,可在许多事上却象个书呆子。我说你事办错了吗?说你的话说错了吗?你瞎着什么急呀?告诉你,咱们说话办事总得过过脑子,别老跟炮仗似的,点火就炸。其实今天的事我也知道你在大方向上没有错,想得细,讲原则,说实理。可你以后就不能学着成熟点,说话讲究一点方式,办事讲一点策略?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书看得越多办事就越傻啊。我告诉你吧,你今儿上午提的三个问题我已经和老支书商量了。老支书说:一是需要花多少钱明天到大队去支,一切花销都算在大队的帐上;二是明天我再派三两个人来给你帮厨,解决人手的问题;三是既然县里和公社都来人,那就招呼得好一点,别太寒酸了。行了吗,钟大总管,还有什么困难吗?”
钟建华自幼很少和父母一起,只有两个姐姐对他这唯一的弟弟十分疼爱。平日里关怀备至,姐弟之间的感情隐约之间有一种母子之情,也许就是当今所说的什么恋母情节吧。这种感觉从家里不知不觉也延伸到了社会生活中,因此,在下乡的日子里,他对倪亚雯、庄蕾及樊玉敏那样有着大姐姐风范的女性都有一种莫明其妙的顺从。此刻倪亚雯对他一说,他二话没说,立即满口应承:“行,没问题,既然是这样,咱干嘛放着河水不洗啊?其实说真的,我们也不是干不了,就是看不惯赵富贵那个牛逼哄哄的劲儿。说句不好听的,他算个狗屁,拿自己当棵葱似的,谁剥他?既然你发话了,这样吧,明天割上两畦韭菜,让帮厨的帮着择择,我再买二十块钱肉,让松山他们蒸包子,再做一大锅西红柿鸡蛋汤,让他们随便吃,随便喝,包他们满意。真是的,反正是一只羊牵着,一群羊赶着,算得了什么。”
倪亚雯噗哧一笑:“你呀,说着说着又不着调了,什么时候能把你这倔脾气改改。咱们还是说正经的吧,实话告诉你,这件事老支书也很重视。他说既县里和公社都来人了,咱们就得有个东道主的样子。这样吧,你去鸡场、鱼塘弄点鸡蛋,宰只鸡,弄两条鱼,再到林业队去要点桃和杏,像回事似招待县里的客人和公社领导,不要丢咱大队的脸,怎么样,行吗?”
钟建华略微沉吟一下,很快地说道:“行,我们回头分下工,好好安排一下,保证不耽误事,你就擎好吧。”
倪亚雯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高兴地说:“行,就等你这句话了。”接着她敛起笑容,神情严肃的说:“建华,听我一句劝,以后再和赵富贵打交道得多长几个心眼,别老傻了巴叽的,当心吃亏!”
钟建华听了,双眉一轩,忿忿不平地说:“去他*的,就凭他一天到晚人五人六的,算个什么东西。我就不信不听他的他还能咬我一口?要是总顺着他,他还真以为咱们是团面,想什么捏就怎么捏,想怎么揉就怎么揉哪。”
倪亚雯见他如此倔犟,心中很是不以为然。她在上学的时候就一直是班干部和学校团委干部。下乡插队不到一年就入了党,并担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同时还兼任着知青点点长。生活的磨砺使她变得异常成熟,城府之深显然与她二十多岁的年龄不相称。看着钟建华冲动的样子,忽然觉得他显得太幼稚了,根本不明白生活道路上充满着荆棘。她神色一凛,表情凝重地说:“建华,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挺聪明的人净犯糊涂,你怎么就不明白‘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事’的道理呢?赵富贵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的多,他是个省油的灯吗?实话告诉你吧,不要说你,就是我也不会与他计较!算了,不跟你多说了,记着,明天把事情办好就行了。”说完起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记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咱们知识青年的身份!“
倪亚雯的这番话,每一句,每一字,都是那样有份量,宛如铁锤一样,沉重地敲在钟建华的心弦上。他虽然倔犟,甚至有点恃才傲物,可毕竟不笨,许多事毋须多言,一点就透。听了倪亚雯的话,顿如醍醐灌顶般地清醒过来:“是啊,我怎么这么糊涂,赵富贵怎么说也是个副支书,民兵连长。这家伙外表看着粗俗不堪,跟缺项电似的。可他心里花花肠子可多呢,说话办事八面玲珑,办起事来阴损蔫坏。不显山,不露水,深得老支书的器重,跟他较劲,关键时候这家伙要是在老支书那歪歪嘴,还真够老子喝一壶的。话说回来,他牛他的,关咱屁事,我跟他逗什么气,这不是盘子里扎猛子,不知道深浅吗?还是亚雯姐说得对,以后我还真得小心着点儿,不跟他硬顶,明天给他个面子,招待得好一点吧。”人的确很怪,常常是彻悟已晚方知悔,可又总是不到已晚难彻悟,他是否真的彻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