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对于生活在燕赵大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而言,都是一个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日子。这一天,风云突变,地动山摇,江河为之变色,天地为之震撼。一场骇人听闻的巨大灾难突然降临人间,顷刻间摧毁了无数个幸福家庭,从此彻底改变了多少人的一生命运。
早晨,吃过早饭,知青们象平时一样,披着晨曦陆陆续续上工去了。钟建华他们收拾完锅盆碗筷,刚刚坐下,杜广富嘴里叼着烟袋,倒背双手走进了大院。几个人一见,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老支书,您来了,有什么事吗?”钟建华问道。
杜广富取下嘴里烟袋,手扶着墙角,弯下腰在鞋底儿上磕去烟灰,又放在嘴里吹了一下装进了口袋,慢条斯理地说道:
“小钟啊,这两天鱼塘有点不大对劲儿,鱼老是往上顶,折腾,象是要翻坑。昨天大队商量了一下,今天就出鱼。我估摸这一宿水也抽得差不多了。我跟他们说好了,一会儿你们过去,自己动手捡点儿,给大伙改善一下伙食。”
“好咧,我们一会儿就去。”到底还是童心未泯,听说到鱼塘去捉鱼,三个人立刻回忆起儿时掏鱼捞虾的童趣,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大声答应道。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正是灾难的前兆,是大自然提前向人们发出的警示。
送走了杜广富,三个人立刻带着大铝盆和水桶兴高采烈地骑上车向鱼塘奔去。到了那里,四周已经围满了百十号人,鱼塘里就象煮饺子似的,许多人都在捉鱼。三个人唯恐落后,急忙找到李卫国和常国光向他们去借皮衩,两个人一听,高兴得乐不可支,都在知青点吃饭,谁不想吃点好的?虽然整天守着鱼塘,可在那个年代,谁敢随便吃“窝边草”。不用说人,就是贪嘴的猫,在政治教育的熏陶下,嗅着腥味也不敢轻举妄动。可钟建华他们有大队“圣旨”,自然就不同了,想着鱼的香味,还有什么可顾忌的?立刻取出了三条皮衩扔在他们跟前。白旭提溜起一条却不知怎样穿,常国光过去“嘁哧咔嚓”帮他拾掇好,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真笨!”白旭朝他翻了个白眼:“就你能!”
三个人穿着皮衩下了鱼塘。顿时,一股凉意透过皮衩传遍全身,顷刻驱散了七月灼热,这种感觉让他们兴奋异常。鱼塘里面的水只剩下没脚面深,鱼都已露出脊背,“扑愣愣”四处乱窜。可当他们一脚踩下去时,淤泥却有没膝深,每迈一步都很吃力。鱼在他们的腿上撞来撞去,伸手一抓,滑不溜手,甩起的淤泥溅了他们满身满脸。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依然兴高采烈的东一把西一把地抓着。不多一会,鲢鱼、红鲤、镜鲤、草鱼、罗非鱼等,就捉了足足有几十斤,才意犹未尽地上了岸。上岸后,他们脱下皮衩还给了李卫国和常国光。李卫国是第三批来的,分到了鱼塘。这小子虽然平时少言寡语,象个闷葫芦似的,其实什么事都心中有数,只是不善表达而已,大伙都说他是茶壶煮饺子,肚子里有货,就是道(倒)不出来。可见到活蹦乱跳的角,也似乎闻到了香味,笑嘻嘻地说:“我说建华,怎么样?就凭今儿我们哥俩这么支持你们,中午吃饭的时候的还不关照一下我们?”钟建华也笑道:“嘿,还挺争嘴。行,没问题。”
李卫国道:“好,说话算数,到时候可别忘了。”
钟建华不以为然道:
“说什么哪,哥们什么时候说了不算话过?”
这么多的鱼,自行车是无法再骑了。三个人将铝盆和水桶放在后倚架上,一只手扶着,小心翼翼地推着车赶回了知青点。杜德凯一看,先是皱了皱眉头,接着又恢复了常态,讪笑道:“行啊,哥仨没白忙,一下逮了这老些,中午可够大伙好好解下馋了。得嘞,咱们就忙活一下吧。”
中午,收了工的知青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刚一进院,立刻一阵熬鱼的香味扑面而来。对于习惯粗茶淡饭的知青们来说,一嗅之下,馋涎欲滴。许多人撒着欢儿地叫起来:“有鱼吃喽,味儿好香哟。”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将腹中馋虫
“安抚”一下。
钟建华依照承诺,李卫国和常国光两人的碗里比别人多了一条鱼。
新鲜的鱼好香,大伙贪婪地吃着,就差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了,年纪最小的张静新忽然眉头一皱,“哇”地一下将刚吃到嘴里的一口鱼吐了出来:“呸呸,花椒,舌头都涩麻了。”他最怕吃花椒,偏偏吃的太急,一下吃到两粒,他一边吐出来,一边搧着舌头。铁长松一乐:“至于吗?瞧你大惊小怪的,我们刚来的时候,看见人家头一批的在菜里吃到个苍蝇,什么话都没说,就当肉似的稀里糊涂给吃了,你吃个花椒算什么。”张静新一听,差点没吐了,瞪大眼睛不相信似地说:“真的?我操,太恶心了。”铁长松将碗里的一块儿大料扒了出去,淡淡地说:“谁会骗你不成。”张静新将信将疑地摇了摇头。
午饭后,钟建华对岳松山说:“松山,明儿中午咱们吃过水面,下午你跟我回趟城里轧面条去。”
“好吧,咱们先歇会儿,三点多再走也不晚。”岳松山忙了一上午,也累了, 应承着躺到了床上。
三点刚过,钟建华叫醒了酣睡中的岳松山,一个人驮着半口袋面,一个人驮着空笸箩回到了县城。两个人将面粉送到食品公司加工厂办完手续后,就各自回到了离开很久的家里。
夜晚,苍白的一弯吴钩,像饱帆的一叶小舟在云中飞驰。风吹动着树梢沙沙作响,夜魔硕大无朋的披风,罩蔽了幽暗寂静的县城。点点繁星眨着眼睛,紧张地注视着死一般沉寂的大地。劳作一天的人们早已跌入梦乡,谁又能够料到,此时,大自然正在积蓄能量,悄悄地酝酿着一场骇人听闻,惨绝人寰,让全世界为之震惊的人间惨剧……
凌晨三时四十分,惨剧发生了。随着一阵阵沉闷的隆隆之声,一向平静的大地,忽然像得了癫痫病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刹时间翻江倒海,山崩地裂。它象一头捆绑得太久的猛兽,积蓄了巨大的潜力,突然之间挣脱了束缚,一心只想报复,灭绝世上的所有生灵,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震颤中不停地抖动着。
沉睡在梦乡的钟建华忽然被一阵强烈的晃动惊醒,只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猛烈地颤动,屋子里不知什么东西被震落在地上,稀里哗啦摔得粉碎,那沸腾般的、沉闷的隆隆地声不断翻滚、低吼,犹如来自阿鼻地狱,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不好,地震了!”经历过六十年代邢台大地震的他,于惊悚之间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顿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恐惧令他全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在大地的震颤中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慌乱之中他一把抓起衣服,鞋也顾不上穿,象一只置身于狮子利爪下的羚羊,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一下窜到了外屋门口,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地震了,快跑哇!”惊悚之下甚至顾不上拨开门插棍,猛力撞开房门,一个箭步冲到院子里。接着,姥姥也颤动小脚,以少有的速度,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在街上,人们衣衫不整,甚至有人赤裸着身子恐怖奔逃,凄厉呼叫。更多人瑟瑟地站在地上,瞪大惊恐的眼睛,看着一座座黑乎乎的建筑物在大地的颤抖中摇晃着,挣扎着。终于,一些老旧的房屋在晃动中颓然倒了下去。……
大地终于平静下来。它的肆虐过后,留下的是满目疮痍,不知多少生灵已经毁于顷刻之间,多少建筑在大地的震颤中化为一片瓦砾。在强震持续的二十三秒钟里,无数家庭支离破碎,无数孩子沦为孤儿。风也凄凄,夜也茫茫,世间一切皆被笼罩于战粟的恐怖之中。
二十三秒,仅仅二十三秒钟啊,多么残酷!就是这短短的二十三秒,成为了燕赵大地上最黑暗、最恐怖的一刻!
当惊魂未定的人们走进体育场,又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地上一道道近尺宽的裂缝里淤满了流沙,涌出的大片积水汇成一片汪洋,在茫茫夜色之下泛着冷森的银光。这样的场景不要说初涉人世的年轻人,即便七八十岁的老人又何曾见到过?人们都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起一股寒栗,刺耳的水声,宛如地狱里的冤魂在悲泣低号……
“知青点不知怎么样了?父母那边怎么样了?梦晖她… …她又怎么样了?她家住的是楼房… …”惊魂稍定,钟建华的心又一下揪紧了,浑身仿佛在滚开的油锅中煎熬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父母匆匆赶回家里。当他听说目前县城尚未听到有人死亡的消息时,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平静一些。赶忙帮着家里搭好窝棚,将必备的东西搬进去。一切完成之后,他还不放心,一个人悄悄来到柳梦晖的住处附近,确认那栋楼安然无恙之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转身离去,匆匆找到岳松山赶到食品加工厂去取面条。工人告诉他俩,面条已经加工出来,由于地震,上面落了许多灰土,所以就不收加工费了。两个人不及他顾,道声谢就刹好车,心急如焚的向回赶去。
一路上,两个人亲眼目睹了灾难后触目惊心的惨景:原本平坦的柏油路断裂出一道道裂缝,涌出的流砂使得马路凹凸不平;一间间倒塌的青砖房留下的残垣断壁,记录下大自然巨大能量所产生的惊人破坏力。回想起几个小时前那恐怖一幕,两个人兀自心有余悸。
回到村里,眼前惨烈的景象比城里有过之而无不及:地面到处都是裂缝和涌出的细砂,倒塌的房屋在废墟中呻吟着,家家都在忙着搭建窝棚,收拾东西,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俩回来。一进知青点大院,只见知青们惊魂未定地坐在院子里,食堂六七米高的大烟囱断去了三分之一,屋顶上落下唯一一块半头砖,不偏不斜,恰巧将做饭的铁锅砸了一个大洞。从凌晨不到四点折腾到现在,知青们水米未沾牙,早已是饥肠漉漉,疲惫不堪。这些对他们来说倒还不算什么,更重要是还要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谁都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如何,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半空,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惶惶不安。一见钟建华和岳松山回来,顿时就象困在荒岛上的人看到了信使一样,纷纷围拢上来,急切地七嘴八舌问起了家里的情况。两个人在乱嘈嘈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才把县城里的情景大概说了一遍,并告诉大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听说哪个家庭出现伤亡。听到家里的人都安全时,每个人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之后,钟建华问起了知青点的情况。心踏实了,话自然就多了,于是,大家你一嘴,他一嘴地讲起了前一天晚上那惊魂动魄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