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冠春发言后,付毅中、宋燕坤、蓝幼梅和岳松山等人也都纷纷发言,从不同角度检讨了自己。唯独钟建华坐在那里,似乎没有听到别人的发言,右手拿着钢笔,却忘记了记录,左手指里夹着一只烟卷,耳朵里还回响着杜广富的喝斥:“你们好好琢磨一下吧,以后真的要到了新的工作岗位,就象现在这样,行吗?你们掂量一下,就这样让你们走向新的工作岗位,我们土屯大队党支部能放心吗?”杜广富暗藏玄机的话钟建华如何会不明白。他再仔细琢磨一下其中的味道,不禁心中一阵狂跳。此时,其他几个副点长都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只剩他一个尚未发言,他把烟蒂扔到地下,用脚碾灭,正要开口谈话,忽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冒了出来,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一齐寻声望去。
“天天吃鸡,吃鹅,吃得出气都是鸡屎味,谁不腻呀?照这样,以后就是黄鼠狼再看见鸡都得吓跑了。”声音虽然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马嘉虎,你说什么?要说就大点声,让大伙都听清楚点,别一人在那嘟嘟囔囊的。”倪亚雯脸色阴沉,提高声音厉声说道。
“说就说,怕什么!这些天天吃鸡、吃鹅,连出气都是鸡屎味,谁不腻呀。怎么啦,我说的不对吗?”马嘉虎新理的小平头又黑又密,猪鬃似的桀傲不训地直立着。他又犯上拧劲,梗着脖子说道。看得出,下乡之后的沉浮波折,还是没有改变他的狗怂脾气。
“就是,多少日子没换换新鲜样了。再好的东西老吃也得腻,天天不是鸡就是鹅,这哪是食堂,纯粹是在养黄鼬呢!”俗话说:众口难调,一人难称百人愿。尽管食堂几个人也千方百计为大伙调剂伙食,但毕竟条件有限,再加地震后的那场大雨,菜地都被灌了篓,他们也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以让每个人都满意。因此,平时相互之间也难免会有一些小矛盾,马嘉虎这一挑头,立刻有人附合道。
虽是小声嘟囔,可由于会场寂静,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事情闹成了僵局,倪亚雯浓黑的眉毛挽成了一个疙瘩,用冷峻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会场,一字一句地说道:
“好,很好,说得好哇!讨论半天就是这样的结果。如此看来咱们的思想问题还是真的不小,这会儿全都暴露出来了,一点都不加掩饰了。大伙也不认真想想,大地震过后,贫下中农过的是什么日子?咱能白米饭、大馒头、鸡鹅地吃,还不知足,浪费还浪费出理儿来了啦,我还真不明白咱们下乡这么长时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都受到了怎么样的教育?看来还是老支书说得对,大队的一片心思算是白费了。既然如此,我看咱们确实有必要按照老支书的意见多开几天会,充分展开讨论,剖析思想根源,什么时候真正认识到错在哪里就什么时候结束。”
听了倪亚雯的话,大家一个个都低下了头,不再吭气。只有马嘉虎心中不服,扬声着:
“不是让大伙讨论吗?既然是讨论就有什么说什么,我这人从来不会说漂亮话,就认死理,怎么想就怎么说,难道还不允许说实话了不成?”
马嘉虎这一折腾,顿时又引起会场的一阵骚动。这时,铁长松赶忙说:“嘉虎,你他妈又犯什么毛病了?大伙说得都挺好,你又添什么乱?就你能,就你有本事?你他妈少说两句没人拿你当哑吧卖了。我看你这些日子还真是鸡肉吃多了,撑得你满嘴臭气,胡说八道。”
马嘉虎一听,顿时火冒三丈,眉头扬起,险些暴跳起来。这一刻,会场上寂静无声,空气宛如在刹那间凝结了。有的人紧张,有的人愤怒,还有的人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他正欲将一串恶声恶语发泄出来,身边的贺力厉声喝道:“马嘉虎,你干什么?还不闭上你那鸟嘴。你逞什么能?你要总是这样说犯娄就犯娄,不会有你什么好果子吃!你就不能好好想想,老这样下去将来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贺力的一顿发作,吓了马嘉虎一跳。他知道贺力的为人,平时少言寡语,也很少发火,今天的表现,确实让他感到有点意外。半晌,他翻了翻白眼,还要再说什么,一旁的宋燕坤狠狠地拽了他一把,低声道:“别说了,你小子又抽什么疯吗?你真想扎根农村一辈子?”马嘉虎一听,仿佛从头顶上绕下一瓢冷水,让他顿时清醒过来。明白了铁长松、贺力的言外之意,是在暗示他如果再不老实,继续折腾下去,对他今后的招工选调没什么好处,说不定什么好事都会泡汤了。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他一下老实下来,小声说道:“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儿,我又不是故意捣乱。”
马嘉虎就是再浑,也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除非他真的想在农村呆上一辈子。方冠春一见马嘉虎软了下来,立刻又拿出了痛打落水狗的劲头,严肃地说道:“嘉虎,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你错就错在下乡镀金论的思想仍在头脑中作祟。”说着,意味深长地瞟了钟建华和宋燕坤一眼,继续道:“鸡和鹅都吃腻了,还想吃什么,真亏你说得出口,想想解放前贫下农都吃的是什么?连吃糠咽菜都填不饱肚子,如今咱们每天大米白面,又是鸡又是肉的还不满意,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还不是忘本是什么?好好想想吧!”
钟建华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但又不好说什么,冷冷地说:“行了,行了,现在又不是开批斗会,我看大伙还是继续讨论吧。”倪亚雯也不愿过多地纠缠这些,点点头说:“知道错了就好,那就知错就得改,这才是咱们开会要达到的目的。既然思想统一了,那就狠挖一下思想根源吧。建华,你把大家的意见记好,整理出来后写个详细汇报给大队党支部。”
一场小小的风波总算过去了,大家一个接一个,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发言,无非是千篇一律地检讨自己的行为,言不由衷地上纲上线说了一通大道理。荒唐的年代似乎都赋予了人们一付好口才,尽管言不由衷,可几乎每个人都说得天花乱坠,冠冕堂皇。直到当闹钟的指针定在十点半的时候,倪亚雯才和其他几个副点长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说:“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时间也不早了,虽说大家都认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但在思想根源上还是欠一些深度。今儿先散会,明天晚上接着开。”说完,起身拿起马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讨论一直持续了三个晚上。不论是真心的,还是违心的,抑或是应付差事的,反正每个人都不遗余力地深刻反省自己,检讨自己,大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深刻道理”,大讲扎根农村干革命的“重要意义”。讨论期间,杜广富还抽时间过来一次,听了知青们的发言之后,他对大家的态度还算满意。讨论结束后,经过运酿,在知青点组成了由钟建华、岳松山,铁长松和蓝幼梅四个人的勤俭节约监督小组,加强日常监督和管理,以根本上杜绝浪费现象。最后,由钟建华用他那支生花妙笔写了一份汇报,从思想上,认识上都做了深刻地剖析,制订了各种预防浪费的措施,得到了大队党支部的认可,于一场“劫后风波”总算是烟消云散了……
吃过早饭,钟建华、岳松山和白旭来到了机井旁打水,准备洗菜做饭。岳松山熟练地将水桶续到井下,手腕一抖,水捅在水面翻一个个儿,扣在水中,满满的一桶水三把两把就被提了上来。钟建华、白旭挑着水送到知青点倾进水缸,然后白旭开始活面、使碱,钟建华和岳松山蹲在井边洗菜。日上三竿,老八路袁德田扛着火铳,手里提着两只野兔,悠哉悠哉地走了过来。
“袁大爷,一大起早儿又打猫儿去了?呵,好家伙,一下就打了俩儿,您这枪法还真是不减当年啊!”钟建华看着他手中的两只野兔,由衷地赞叹道。
“洗菜做饭哪?小钟,你真会捡袁大爷爱听的说。行了,不能让你白夸,给,这两只兔子你们拿去,哥几个尝尝新鲜。”袁德田呵呵笑道,将手中的野兔递了过来。
“哎哎,别价,袁大爷,您起个大早儿好不容易打来的,我们哪能要呢?您还是留着自己吃吧!”钟建华和岳松山推着袁德田手中的猎物。
“嗨!你们不知道,我打猫儿就是玩,谁让咱有这份瘾呢?可这东西我从来都不吃,哪次都是碰谁就送给谁,没人要了再给我儿子。今儿赶得巧,一回来就碰上你们哥俩了,算你们有口福,就送给你们吧。拿去剥了皮,用凉水拔上去去腥味,再搁上几块肥猪肉一炖,嘿,好酒菜!别客气了,拿去吧!”袁德田说完,不由分说将两只野兔放在井沿上哼着小曲就走了。
收了工的知青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匆匆地洗了洗手,一个个拿着饭盒走进了食堂。宋燕坤的鼻子尖,猎犬似地嗅了两下:“嗯?什么味这么香?”他走出买饭的队伍,从旁门钻进伙房,冲着正在收拾东西的钟建华问道:“老兄,什么好吃的东西这么香?”钟建华诡秘地眨了一下眼笑道:“你小子的鼻子比狗还灵。告诉你,好东西,你要想沾光,就去弄瓶酒,咱们一块尝尝鲜儿。”
“哎,也算我一个,我和燕坤去买酒,一块乐呵乐呵。”马嘉虎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钟建华笑着点点头:“行,好菜是有了,要凑热闹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两个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屁颠屁颠地打酒去了。
不大一会,马嘉虎和宋燕坤回来了,后面还跟着铁长松,那是他们回来碰上的。知青们打完饭都走了,在钟建华他们的小窝棚里,哥几个围着一盆土豆炖野兔肉、一盘炒芹菜和几根大葱,你一口我一口,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不一会,窝棚狭小的空间里便弥漫了浓烈的酒味。那是8角钱一斤,用麸子酿制而成的廉价白酒。虽然便宜,却是发酵的粮食酒,度数也在六十度以上。尽管辛辣呛嗓,但在那个年代也是农村男人的解愁之物。几个人边喝边聊,不知不觉酒已所剩无几,马嘉虎喝得最多,满脸胀红,舌头打着卷说道:
“哥几个,你们在……在咱知青点都是人物。建华,松山,不用瞒我,我知道你……你们跟……跟高大爷的关系倍儿铁。啊,等他妈招工的时候,可……可得想着兄弟点……”
宋燕坤手里正抓着个野兔脑袋啃着,酒喝得也不比马嘉虎少哪去。听了马嘉虎的话,乜斜着眼睛,眼角挂着讥诮的笑意,喷着酒气,打着呃,用野兔脑袋指着他说:“你……你小子现在想起来招……招工的事啦?那下次……呃……下次就把自己的嘴管好点,上把锁,别……别他妈没事净犯驴脾气,满嘴跑火车。啊?别忘了,呃……咱们……招工第一关就……就得经过大队,你……要是自己不小心点,别人谁……谁也帮不了你。”
马嘉虎伸手抢过酒瓶,往自己杯控了两下,将仅剩的一点酒倒进嘴里,抹了一把嘴头,一副委屈的样子说:“老弟,我……我他妈现在还不够老实的?队里的社员… …啊?谁不说我实在能干!我操,想当初,咱哥们在……在学校时,拿打架当……当过年,什么时候受过气?可你瞧,现在咱多老实。”
“行了,行了,你小子说话巴巴的,尿炕哗哗的。就你还老实?连睡觉都他妈得戴眦牙子,要不都撂蹶子。让你自己说,那次招事惹事没有你的份。头些日子你把‘辖牙子’家的狗给打死了,结果肉没吃上,还让人家堵着咱大门一通臭骂。要不是我们赶紧陪好话,还陪了她十块钱,那娘儿们差点没找大队去。这次开会本来大伙儿说得好好的,又他妈是你小子节外生枝,让大伙都吃你的挂落,多开了两天会。啊?你说你,说你什么好呢?”钟建华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他呀,八十岁尿炕,老毛病了,怎么说也改不了。你就嘬吧,早晚有你后悔的一天。”铁长松大口咬着馒头,恨铁不成钢似地说。毕竟下乡以来,只有他和马嘉虎的关系最近。
“得得得。干嘛呀?跟开… …批斗会似的,还真的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呀,我……我知道错了,是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下次我改还不行吗?”马嘉虎挠了挠脑袋,嘻皮笑脸地说。
“快拉倒吧,你改得了吗?你说哪次不是你小子锅台上拉屎,我们不光得替你收拾了,还得给你擦屁股。凭良心说,哥儿几个什么时候没有替你说好话?没帮你的忙了?你可倒好,我们把你捧得乌泱乌泱的,你他妈把我们摔得巴叽巴叽的。得了,以后说话办事多长点脑子,别老一耳朵罐子,胡抡就行了。”岳松山眼皮朝上一掀,教训他道。
不知什么时候,一大盆野兔肉已经是黄鼠狼烤手,爪干毛净了。酒足饭饱之后,宋燕坤、铁长松和马嘉虎三人才心满意足地喷着满嘴酒气,歪歪斜斜地离开了窝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