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网文化 专栏散文小说 → [原创]长篇《雾锁人生》-小三届知青的岁月之歌(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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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长篇《雾锁人生》-小三届知青的岁月之歌(连载中)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知青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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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十月惊雷

悲!万马齐喑累卵危。天人怒,翘首盼春归。

辉!万里神州锦作堆。民同庆,十月走惊雷。

                                                              《十六字令二首》

 

“好消息,好消息,诶,建华,松山,你们知道了吗?‘四人帮’垮台啦!”白旭穿着一身的确良新衣服,春风满面,兴冲冲地从城里回来,一进门便急不可耐地大声叫道。钟建华和岳松山闻声从里屋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雾水地问道:“怎么啦?什么‘四人帮’?你是不是吃错药了?”白旭满脸喜气,不理会他俩的嘲笑,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端起一缸子水“咕咚咚”一口气灌了下去,抹了一下嘴巴,一字一字地说:“王、张、江、姚!”两个愈发不明白:“你打什么哑迷?什么王、张、江、姚?让人稀里糊涂的。”白旭一见两个听不明白,大声说:“告诉你们,是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反党集团完蛋了!”哎呦我的妈呀!两个人一听,大惊失色,吓得脸都绿了,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下:“小白,你疯了?不要命了?还嫌上次捅的漏子小啊,又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你是不是还想把天给捅破了。”岳松山惊慌地往外看了看,一把将他拉进屋里,心有余悸地制止住他。

 

“是真的,这是真的。昨天县里都已经正式传达了。难道你们没听收音机吗?是英明领袖华主席粉碎了‘四人帮’反党集团,现在城里人们都已经上大街游行庆祝去了。我估磨着咱们大队也快该得到消息了。”白旭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手舞足蹈地认真说道。钟建华和岳松山见他那“有恃无恐”的认真样子,将信将疑之间,都不由得都被这一石破天惊的消息惊呆了,竟然一时没有缓过神来。

 

公元一九七六年十月,神州大地真的响起了一声惊雷!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驱散了长期压在人们头顶上的满天阴霾。一时间举国同庆,万民欢呼,喜庆的气氛,简直不亚于二十七年前的十月。人们欢呼、雀跃,纷纷走向街头,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尽情地宣泄着每个人的激动之情。谁说金秋在收获之后便是萧索的寂寞,殊不知它已将更大的丰收孕育在春天的蓝图里了。

 

中国前进的步伐揭开了新的一页,回顾历史,中国辛亥革命的胜利,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结束灾难性的“十年浩劫,”都定格在了人类发展史上的十月。为了庆祝这一历史性的伟大胜利,人民用各种方式尽情去抒发出压抑已久的情感。这天下午,倪亚雯匆匆地回到知青点。

 

“建华呢?”看到食堂里只有白旭一个人在揉搓着自己该洗的衣服,她四下看了看问道。

 

“哦,他到供销社买盐和作料去了,一会就回来。”白旭用手臂抹去溅到脸上的肥皂沫,抬起头向倪亚雯笑了笑,继续搓他的衣服。

 

“等他回来你告诉他,让他赶快过去找我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商量。”倪亚雯见钟建华不在,也没有再等,吩咐了白旭一句就转身离开了。

 

自从粉碎“四人帮”之后,白旭的情绪格外兴奋,原本内向的性格也忽然变得开朗起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不可奈地将珍藏了很久的笔记本和照片取了出来,一边自己反复地看,一边逢人便说起半年前那激动人心而又充满血腥的一幕,说到情浓之外,双眸之中还会闪出晶莹的泪光。于是,他珍藏有天安门广场照片和诗抄的事很快就传播开来。几天前,县宣传部门专门派人来到这里,见到他手中这些珍贵资料和历史镜头,如获至宝,立刻告诉他,现在省里着手准备出版一本关于纪录人民怀念周总理的书,正在搜集这方面的资料,建议他将这些诗抄和照片献出来,由县宣传部转呈省有关部门,也好让这些资料发挥更大的作用。白旭虽然有点舍不得,但一想到交给自己这些资料的那位素不相识的朋友的嘱托,和自己保存这些资料初衷,不正是要让它有重见天日的那天吗?于是他爽快地答应了。想到自己能为纪念周总理尽一份绵薄之力,他这些日子心情格外愉快。也更加对钟建华和岳松山当初帮助自己逃过一劫而感到由衷地感激,此后,三个人的关系更加密切了。

 

“我回来了。好家伙,粉碎‘四人帮’之后,供销社的酒都快供不上了。这不,我赶紧打了二斤,哪天没什么事,咱们也应该庆祝一下了。”钟建华一只手提着盐口袋,一只手提着急需的作料包和两瓶散白酒,满面春风地推门进来,脸上堆满喜悦。白旭一边拧着手中的衣服,一边笑着说:“是啊,是该好好庆祝一下了。哦,对了,刚才亚雯来找你,你不在,她让你回来后赶紧去找她,说是有重要事情要跟你商量,你快去吧。”

 

“哦,行,我这就过去。”钟建华说完,放好手中的东西便向女宿舍那边走去。来到倪亚雯的窗前,冲着里面喊道:“亚雯姐,你找我呀?”

 

片刻,倪亚雯从屋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钢笔和笔记本,满脸堆笑地说:“可不找你吗,跟你商量点事。走,咱们到客房去说吧。”

 

“好。”来到客房门口,钟建华掏着钥匙将房门打开。倪亚雯进屋坐到了桌子前打开了笔记本,用不着客套,直接切入了正题:

 

“建华,大队今天上午接到公社的电话通知,为了庆祝粉碎‘四人帮’这一历史性的伟大胜利,公社要组织一次文艺汇演。内容嘛,主要是反映咱们贫下中农的喜悦心情和对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深切怀念,歌颂英明领袖华主席。考虑到咱们大队有知青点,在这方面肯定有优势。所以,公社决定以咱们大队为主,给咱们十天的准备时间。老支书已在公社立了军令状,具体安排由我负责。大队呢?尽可能地提供一切支持。我想咱们知青点不少人在学校就是文艺骨干,搞一台文艺节目应该问题不大,所以我也跟老支书打了保票。怎么样?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钟建华听了没有立刻回答,把知青点里每一个人都迅速地在脑海里逐一过滤了一遍。倪亚雯见他沉吟不语,以为他心里没底,不禁急道:“怎么啦,有困难?该不是完不成任务吧?我已经向老支书打了保票的,你可千万不能在关键的时刻掉链子,把我和老支书给撂冰上。”看来,倪亚雯是真的有些着急了,平时那种斯斯文文的沉稳劲也不见了,美眸死死盯着钟建华。

 

钟建华见倪亚雯焦急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得意,两只黑闪闪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满足感,笑嘻嘻地说:“亚雯姐,看你着什么急呀,我不得仔细琢磨一下吗?你总不能堵着鸡窝要蛋,你刚说完我就能拿出方案吧?”

 

“你呀,什么时候也学会玩深沉了?行了,行了,别卖关子了,有什么想法快点说出来吧。”倪亚雯急着催促道。

 

钟建华看了看倪亚雯,胸有成竹地说:“刚才我仔细想了一下,以咱们目前的人员状况,完成任务应该没多大问题。整台演出由我和燕坤、雷玉岚、李红菊负责。至于节目嘛,先选几首独唱、合唱的歌曲,我们还可以自编节目。具体地讲:开场来个大合唱,结尾搞一个诗歌联唱,中间用独唱穿插活报剧、快板、对口词、好来宝、三句半、和舞蹈我看就可以了。演员、乐队就以咱们知青为主,再把大队的几个文艺骨干也召进来。对了,亚雯姐你也得凑个节目,来段独唱,俗话说,领导带了头,群众有劲头儿嘛。”

 

钟建华如数家珍一般侃侃而谈,把计划和盘托出,倪亚雯听着不住地点头,暗暗称赞,果然在学校团委宣传委员不白当,专业太熟了,安排得头头是道。但她还是半开玩笑地说:“好哇,你连我的任务都给派好了,可你自己也不能光管策划一下,编编词,你自己演个什么节目呀?”

 

“看你说的,连你都上阵了,我能跑得了吗?我想等我把诗歌联唱编出来了,由我和岳松兰领颂领唱,你看怎么样?不过有几件事还得你出头去跟大队商量。”钟建华忽然想起一件事,一本正经地说。

 

“有什么事你就说,什么时候也学会拐弯抹角了。”倪亚雯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情绪也放松下来,毕竟她又完成了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对钟建华要说什么也就不再急着追问了。

 

对倪亚雯微妙的变化,钟建华并没有察觉,依然按照自己思路接着说道:节目咱们可以自己编、自己演,可有三件事必须要有着落:一、乐器,咱们自己除了口琴、笛子和二胡以外,什么都没有;二、服装、道具;三、时间紧,任务重,一定要保证参演人员的排练时间。这三件事咱们使不上劲,还得大队来解决。”

 

倪亚雯听了,“噗哧”一笑:“真看不出你平时大大咧咧的,这回还真想得挺周到。告诉你吧,这些我早就想到了,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老支书说了,只要能圆满地完成任务,大队一定会全力支持。放心吧,我明天就跟他说去,肯定没什么问题。”

 

钟建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就好办了,那就抓紧时间,明天就让这些人开始准备吧,事往前赶,提前一天是一天。说实在的,时间上的确紧了一点。”

 

倪亚雯摆了摆手:“你先别着急,咱们晚上再开个点长会,把方案再仔细研究一下。等晚上吃饭的时候你负责通知他们一下,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金秋十月,白昼短了许多,太阳刚落山,幕色便已悄然降临,轻柔地将小乡村笼罩起来。吃过晚饭,方冠春、钟建华、付毅中、宋燕坤和蓝幼梅先后来到了会议室。不多一会,倪亚雯拿着笔记本走了进来。一进门,便笑吟吟地说:“嗬,不错,这么快就都到齐了。”说着,坐到椅子上翻开笔记本接着说:“那咱们就抓紧时间开会吧。”接着就把公社下达的汇演任务,大队的意见和白天与钟建华商量的方案详细地说了一遍,最后说:“这只是初步想法,你们觉得怎么样,还有什么意见需要补充吗?”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说什么。倪亚雯皱了皱眉头:“怎么,你们要是都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明天我就去向大队党支队汇报了。”

 

方冠春看了看其他几个人,开口道:“那我说说人员的事吧,大秋过去了,咱们现在倒是也没有什么事,让毅中和燕坤过来问题不大。可鱼塘那边只有两个人,常国光要是一连离开十多天,恐怕李卫国一个人会忙不过来。不知大队有没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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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亚雯沉吟道:“这倒也是个问题。可咱们全村能拉手风琴的就他一个。”说到这,倪亚雯仰起脸,转动着手中的钢笔在思索着,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冠春,你看这样行吗?就让国光每天过来排练半天。伴奏吗,只要到时候跟演员配合熟练了就行,其余时间还在鱼塘值班,真要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你和严冀生过去给搭把手,这样凑和着过了十天不就行了吗?”

 

方冠春似乎面有难色,倪亚雯有些不悦地说:“怎么?有困难啊?”方冠春见状,只好极不情愿地点点头:“唉,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倪亚雯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人,问道:“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宋燕坤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终于又咽了回去。

 

“既然你们都没问题,那就这么办吧,明天我就去找老支书汇报。如果他同意了,咱们就立刻抓紧时间行动,时间不等人哪。”倪亚雯说完,合上笔记本走出了会议室。可她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第二天所发生的事,也就是宋燕坤想说没说出来的结果,却让她始料不及。

 

清晨,吃过早饭,倪亚雯步履轻盈地出了大院,今天她的心情格外好,“这个钟建华,肚子里果然有点东西。”想着昨天的事,她的心里暗暗称赞道。本来她对演出的事还有几分担心,可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心情的愉快,让她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到了大队部。

 

“老支书,这么早您就过来了。”看到杜广富嘴里吧嗒着旱烟袋,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门口,看着拖拉机手们发动机器。倪亚雯喜上眉梢,满面春风地迎面走上去说道。

 

“哦,亚雯呀,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杜广富拨出嘴里的烟袋,笑吟吟地问道。

 

“老支书,按照公社的通知精神和您的布置,我昨天先跟建华商量,制定了初步方案,晚上又组织点长们开了个会,征求他们意见。听说要去公社汇报演出,大伙的热情都很高,群策群力,献计献策,已经制定出了具体方案。这不,我就赶紧找您汇报来了。”倪亚雯胸有成竹的兴奋地说道。

 

杜广富听了,胖大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他扶着墙抬起一只脚,在鞋底子上轻轻磕去了烟灰,掖好了烟袋,然后说道:“是吗?走,咱们到屋里去说。”

 

进了大队部坐定之后,倪亚雯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打开,眉飞色舞地把昨天商定的结果对杜广富讲了一遍。话里话外之间自然少不了要渲染一下自己是如何组织,如何启发的,不露声色地把所要表达的意思都传达到了。

 

杜广富仔细地听完了她的汇报,脸上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又挖了一袋烟点上:“好,事儿办得不错,方案也挺好。乐器吗,该买的买,你去办吧。需要的人你跟各队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不就是十多天吗,只要把事情办好了就行。”

 

得到杜广富肯定的答复,倪亚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情十分愉快,她一面让大队保管员去买服装、道具和尚缺的乐器,一面亲自到各个生产队去要所需要的人员。既然是杜广富同意的事,又由倪亚雯亲自出面,各生产队自然表示全力支持,一切似乎进行的都很顺利。就在倪亚雯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没想到下午赵富贵就黑着脸找上了她,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

 

金风飒飒,丹霞似锦,倪亚雯顺利地向杜广富做完.汇报,并得到了肯定,心情格外舒畅,脸上洋溢着笑容,步履更加轻盈。知青们早已出工了,她独自一人苦心孤诣地将该做的事都细细地捋了一遍, 记在本子上之后,便稍事打扮走出宿舍,难得的在大院里引吭高歌了起来:

 

“苦根上结出的一对苦瓜,苦海里泡大的一对苦娃,胸贴胸背靠背苦熬冬夏,狂风吹巨浪打一起长大。千斤重的担子两个人来扛,仇和恨的种子两颗心里扎……”

 

正在她高兴地唱着歌的时候,忽见赵富贵满脸阴沉,迈着八字步,低着脑袋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循着歌声,怒气冲冲地走到倪亚雯的跟前,虎着一张黑脸,嘴里喷着酒气:“亚雯,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成心跟我作对?”看着他吐沫星子乱飞,急哧白脸的样子,倪亚雯不明白怎么回事。心里虽然十分厌恶,可表面依旧保持着矜持,半开玩笑似地说:“哎哟,赵连长,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干嘛这样,跟吃了枪药似的,谁又惹着你了?”

 

赵富贵冷冷一笑道:“亚雯,谁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可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可谁要是想往我眼里插棒棰,给我难看,门儿都没有!”倪亚雯被他没头没脑地一通发作,搞得一头雾水。面对赵富贵咄咄逼人的气势,不禁也生出一股火来。她面带愠色,沉下脸不悦地说道:“赵连长,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话你就直说,把话摆在桌面上,别这样东扯葫芦西扯瓢地好不好?别忘了,你是大队的主要领导,我也是副支书,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商量吗?”

 

“商量?你都到各队通知了,把生米煮成熟饭了,还有什么可商量的?你别忘了,虽说‘四人帮’被粉碎了,可战备状态还没取消呢。我负责这项工作,就得干什么吆喝什么,我们武装基干排该训练还得训练。你可倒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给抽走了七八个人,我们还怎么训练?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耽误了训练谁负责任?”赵富贵的情绪愈发激动,抖动着紫黑的厚嘴唇气急败坏地嚷嚷着。倪亚雯这才明白其中的缘由。这家伙一向将武装基干排看成是自己的禁脔,容不得别人染指,这次抽调了他的人,事先又没有跟他商量,难怪这家伙愤懑不平呢。可这又不是自己的事,是为了完成上级交予的任务,有什么错?自己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当面呵斥过?既使是杜广富,在那次鸡肉风波中也没有像这样指鼻子挖眼地训斥自己。她平时极为稳重,尽管厌恶赵富贵,却也从来没有正面冲突过,表面上始终尊重着他。可是泥人也有个土性儿,面对赵富贵的胡搅蛮缠,恶语相向,她深深地被激怒了。再也无法保持平时的矜持和斯文,刹时间脸色由红变白,两道黑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颤抖着声音怒声道:“抽人是为了完成公社交给的重要演出任务,也是老支书的意思。有意见你跟老支书提去,干嘛惹不起皇上惹衙役,跟我这瞎嚷嚷。告诉你,我也不是好欺负的。大不了这事我不管了,犯不上受这份窝囊气。”

 

被倪亚雯一通抢白,赵富贵愈加忿怒。特别是听到她开口老支书,闭口老支书,更加认为对方是看不起自己,拿自己不当回事,这让他更加难以忍受。尽管他也有点心虚,但酒壮怂人胆,他全然不考虑后果,将调门提高了八度:“你用不着拿老支书来压我。我也告诉你,我们武装基干排是按照县武部的指示成立的,归县武装部直接领导,你不经过我的同意随便抽人就是不行。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就是个副支书嘛,告诉你,在我赵富贵的眼里一钱都不值,我现在就到各生产队去告诉他们,谁也不许给我耽误训练!”说着,转身就欲离开。

 

“站住!”倪亚雯尖声怒喝一声,尖厉的声音把赵富贵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只见倪亚雯一改平时的文静,脸色惨白,高耸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眼睛里喷射出逼人的光芒,用牙缝里挤出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赵富贵,你不要欺人太甚,胡搅蛮缠吓唬不住谁,也用不着拿县武装部来说事,有本事现在你就跟我去找老支书。我倒真想看看,在土屯大队到底是他说了算还是你赵富贵说了算!”也许是愤怒到了极点,那冷峻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脸色显得阴森怕人。赵富贵一下子被震摄住了,酒劲儿也一下清醒了,蓦地想起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副支书也是曾经的县委副书记的女儿,有着很深的背景。不用去猜,他也知道一旦闹到杜广富那结果将会是什么。但死要面子活受罪似乎是每个人的弱点。虽然心里打鼓,可嘴上仍不肯服输,色厉内荏地叫道:“去就去,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真是的,难道还怕你不成?让你先去,我跟着就到。 ”

 

倪亚雯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分明噙着一点晶莹的泪花。此时赵富贵已成骑虎之势,去吧,凶多吉少,不去吧,又丢不起那面子。呆愣片刻,也慌乱地尾随而去。

 

在大队部的院里,杜广富正悠闲地叼着烟袋和大队会计说着话,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倪亚雯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她面色煞白,一双大眼睛里蕴含着泪水,走到杜广富面前,颤声道:“老支书,我找您有事!”杜广富一见倪亚雯的神色,心中诧异,对大队会计说了句:“行了,你去吧。”接着收起烟袋,对倪亚雯说:“有什么事到屋里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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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屋,倪亚雯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未曾开口,眼中的泪水瞬间冲开眼帘的闸门,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杜广富被她突如其来的变化感到十分诧异。在他的心目中,倪亚雯是个性格坚强,城府又很深的姑娘。虽然平时有说有笑,可每到关键场合,总是举止得体,喜怒不形于色,讲起话来头头是道,不留任何破绽。说心里话,如果不是因为她是下乡知识青年,早晚会选调走,杜广富还真想考虑选择她作为自己的继位后选人。在他看来,赵广富不仅粗俗、 谄媚,而且野心十足,觊觎自己大队书记的位子已久。可无论在能力上、口才上或是办事上,他与倪亚雯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看到今天倪亚雯委屈的表情,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可直觉告诉他,除了赵富贵,在土屯大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让这个年轻的大队党支部女副支书落泪。杜广富双眉紧锁,脸色阴沉,沉声问道:“亚雯,发生了什么事?有话跟我说,哭什么?别忘了你可是个大队干部。”

 

倪亚雯抑制住眼中的泪水,用手抹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道:“老支书,演出的事我不管了,您另找别人吧!”杜广富闻言,心中似乎也明白什么。他平静下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哭天抹泪可不是你的性格,这是一项政.治任务,你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倪亚雯努力平静一下情绪,将一腔忿怒化做了委屈的倾诉,将赵广富找他寻衅滋事的经过从头至尾地诉说了一遍,最后说:“老支书,为了完成公社的任务我可是绞尽了脑汁,节目安排好了,人员也确定了,现在他赵富贵来了这么一手,您说我该怎么办?我还能管吗?”

 

听着她倾诉,杜广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变得铁青,分明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他双眉轩动,冷如严霜地问道:“他赵富贵真是这么说的吗?”那声音冰冷阴森,就象从地狱里传出来的一般。

 

“我决没有一点添油加醋,赵富贵一会儿就到,不信您可以亲自问他,看我有没有背后编排他。”看到杜广富怒极的表情,倪亚雯也是悚然一颤。可事情既然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她也顾不得许多了,抹去眼角的泪痕,平静地回答道。

 

“好好,老虎不发威,真的拿我当病猫了。呵呵呵,等他来了我倒真要问问他了”。听了倪亚雯斩钉截铁的回答,杜广富怒极反笑。正在这时,赵富贵也缩头缩脑地来到了大队部门口。此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了,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焉头耷拉脑地走了进来。悄悄地瞥了一眼杜广富,立刻感觉这个顶头上司的神色不善。他尴尬地站在门口,面色灰暗地垂着头,双手神经质地相互揉搓着,不敢再抬头直视杜广富,那怕只是瞄一眼也不敢。假如世上真有懦夫,那么,此刻的他或者就是了。

 

杜广富到了此时反倒象是平静了下来。看也不看赵富贵一眼,慢慢装上一袋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孔之中立刻喷出两道浓浓的烟雾。沉闷的气氛,令人感到窒息。也许暴风雨前的短暂平静更具震摄力吧,赵富贵越发局促不安,肥胖的大脑袋垂得更低了。

 

片刻,杜广富终于开口了。他冷哼一声,刚刚平静下来的脸色逐渐转寒。就是这一声冷哼,就足以令赵富贵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颤。

 

“富贵,听说你高升了,归县武装部直接管了?好哇,翅膀硬了,长能耐了,是不是咱土屯大队这个小庙,搁不下你这尊真神了?赵大连长,我倒想听听,你这个归县武装部直管的是多少级干部呀,一个月挣多工资呀?”杜广富阴沉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嘲弄的讥笑,语言之中不乏揶揄。

 

赵富贵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面孔涨红,紫黑的厚嘴唇翕动了几次,象是要辨解什么,最终还是象泄了气的皮球,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怎么啦,哑吧了,不会说话了?头来时候的本事哪去了?你可真是长能耐了,还不经过你的同意就不能抽人。喝!谁给你的权力?现在我告诉你,只要土屯大队有我杜广富在,就还轮不到你赵富贵吆五喝六的发号施令,你往后给我记住了。”杜广富越说火气越大,声调也越发的严厉起来。

 

听着杜广富的训斥,赵富贵的面色倏红倏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扯动着喉结嗫嚅着低声道:“我……我中午多喝了点酒,才去……”

 

“那酒是喝到人肚子里还是喝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是不是觉着喝了酒闹事就有理了?粉碎‘四人帮’,普天同庆,公社组织演出是政治任务,上级把这个任务交给咱们大队是看得起咱们,也是咱们大队的光荣。你也是大队干部,亚雯认真去组织,你就应该积极支持。可你倒好,撒酒疯,拆台,搅乱,还像话吗?“杜广富厉声道。

 

“我知道错了,辜负了您的信任。您放心,我一定积极配合倪雯的工作,努力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赵富贵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通臭训,再也神气不起来。像只头败的公鸡讪然地低声道。

 

杜广富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下来,放缓口气道:“知错能改就好,抽人的事就这样定了,这是我说的。你们民兵训练固然重要,可也不能什么也不干,生产任务也要兼顾。民兵嘛,就是要一手拿镐,一手拿枪,生产训练两不误。好了,你先去吧。”

 

赵富贵如遇大赦,悄悄瞄了倪亚雯一眼,心中暗道:“好你个黄毛丫头,算你狠,害得老子挨了一通臭剋。你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有老家伙为你撑腰,早晚有一天老子要连本带利一起找回来。”虽然恨得心里长牙,但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还得硬挤出一丝谄笑,连声称是。然后象逃避什么似的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杜广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内心升起了一种憫其窝囊,怒其不争的感觉,转过脸对倪亚雯道:“算了,亚雯,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头犟驴,动不动就尥蹶子,每天不狠狠给他两鞭子他都难受,你理他干什么?你们还是抓紧时把节目准备好,别给咱大队丢脸,有什么困难只管说,大队会尽力满足你们的。放心吧,有我哪,你就好好准备吧。”

 

眼见赵富贵被杜广富指鼻子挖眼的狠狠训斥了一顿,倪亚雯才舒服了一些。她偷偷地抹去了眼角的那一抹泪痕,恢复了以往的衾持和平静,脸上漾起一缕淡淡的笑意:“老支书,您放心,只要赵连长不再跟我为难,不再在抽人的事上刁难,我还敢跟您打保票,完成任务没有问题。”

 

在杜广富嗑去烟灰,弥勒佛似的脸上绽开笑容:“呵呵呵,亚雯,你放心吧,他不敢。行了,该说的都说了,你就安心地回去准备吧,遇到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记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没听村里人老说吗:‘听啦啦蛄叫还不种地了?’提起精神来,给咱们大队争光!”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最终以倪亚雪雯的全胜而结束,因此也跟赵富贵结下了更深的梁子。

 

第二天,排练节目的人都到齐了,倪亚雯召集这些人在会议室里召开个短会。她先是讲了一遍这次演出的重要意义,又说了大队党支部给予的大力支持。最后明确了任务:钟建华、宋燕坤、雷玉岚负责编写创作节目;李红菊指导其他人去排练独唱、合唱和伴舞,铁长松负责“乐队”。

 

日复一日单调枯燥的生活,早已让他们麻木了,厌烦了。因此,喝酒滋事时有发生。今天一听说要排练节目,立刻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新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校园,感到了一种莫名地兴奋。

 

散会之后,钟建华、宋燕坤和雷玉岚坐到一起,商讨如何创作。钟建华兴致勃勃地说着他所设计的安排,讲着一步一步的步骤。宋燕坤自然唯钟建华马首是瞻,并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唯有雷玉岚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神色阴暗不定,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琢磨不定的目光。宋燕坤是个恃才傲物之人,可自雷玉岚来土屯大队那天起,便对她的才华甚为欣赏,言语之中也是推崇倍至。在他的想象中,公社就这次组织的活动,正是她一显身手的天赐良机,以为她一定会积极参与,一展才华。岂料机遇到了眼前,这位白白净净的北京姑娘,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不禁有些焦急道:“雷玉岚,现在任务已压到了咱们身上,你是不是也该谈谈自己想法了。”

 

不想雷玉岚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不显山不露水,保持着一副冷静漠然、莫测高深的样子。用极其冷静的目光扫视了两个人一眼,生硬地一笑:“你们两位都是咱知青点的领导,我不过是个听喝的,有什么任务你们吩咐就是了,我尊照执行还不行吗。”说着,将脸一扬,孤傲的神色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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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玉岚的反应出乎预料。宋燕坤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碰了这么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男孩子强烈的自尊几乎令他难以自制,心中难以名状的怒气一下涌上了头顶。他脸色涨红,双眉直竖,一连串的讥讽语言直冲咽喉。就在一场舌战即将暴发之际,钟建华一声干笑打断了他俩:“好了,好了,燕坤,既然雷玉岚接受了这项政治任务,一切就都好说了,你和我立刻开始编词,需要的由雷玉岚谱曲,夜犬晨鸡,各司其职。不过咱们先把丑话说在前面,咱们现在是共同的处境,彼此都心照不宣,谁也别为难谁。今后的出路如何,一切应该还尽在知青点、大队和知青办的掌控之中呢,行了。别的不多说,忙自己事吧。”言语之间,寓意深刻。

 

宋燕坤难奈心中的火气,还想再说什么。钟建华用目光制止住了他,等着对方的下文。此时雷玉岚的心中也是一凛,暗自思量道:“雷玉岚啊,雷玉岚,你这是干什么,都已经到农村接受再教育了,还玩什么深沉?岂不闻‘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道理。纵然自己生在北京,长在北京,到了农村,还装什么大尾巴鹰啊?还不是得入乡随俗。不就是谱个曲吗?对你来说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吗?”想到这里,她释然了,衾持地淡淡一笑,抬手捋了一下额角的刘海,慢条斯理地说:“行了,两位点长,我不是说了吗,政治任务我一定要完成,不就是普个曲吗,好说。”口气虽然软了下来,但表情上仍然保持一副若无其事,冷若冰霜的样子。钟建华和宋燕坤自然不知道她田螺肚子究竟有几道弯弯,但她至少同意了,也就不再说什么。

 

虽然心态各异,尽管各怀心机,但年轻人争强好胜,永不服输的心态让他们三个人便出浑身解数,努力将自己的艺术才华发挥到了极至。“好来宝”歌词语新颖流畅,“三句半”台词幽默诙谐,诗歌联唱串联合理,气势磅礴。再经雷玉岚谱上的深情悠扬的配乐,的确符合时代特点。节目一拿出来,倪亚雯非常满意,很快投入到正式排练当中去。在动作设计过程中,李红菊驾轻就熟,指挥若定。虽然有的人动作有些生硬,但在李红菊的悉心指导下,这点困难很快便都一一克服了,一切进展得都很顺利。短短的十天转眼就过去了,参加演出的知青们怀着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在倪亚雯的带领下,吃过早饭就一路说说笑笑地向公社出发了。

 

公社的礼堂里,早已坐了许多人。有公社干部,还有各个大队的干部和社员代表,黑压压一片。知青们抑制住紧张的心情,在后台抓紧时间熟悉舞台,利用上台前最后一点时间,把所有的节目内容在每个人的心里默默地过了一遍。

 

演出开始前,公社赵书记慷慨激昂地大讲了一阵子中央粉碎“四人帮”的重大历史意义。接着话峰一转,又谈起了公社在这种喜庆的日子里组织文艺演出,有着怎样的重大政治意义。党政干部就是党政干部,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台下的人渐渐厌烦起来,乱轰轰地开起小会,有人甚至打起了磕睡。

 

终于,讲话结束了。主持人宣布演出开始。李红菊在人们热烈的掌声中婷婷袅袅地走上舞台,在她充满激情的报幕声中拉开了节目的序幕……

 

掌声热烈不绝于耳,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演出获得了成功。难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文化生活极度匮.乏,除了令人乏味的几部“样板戏”之外,就是播放一段段新闻纪录片。在当时老百姓中广泛流传着一段顺口溜:“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越南电影,真枪真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阿尔巴尼亚电影,搂搂抱抱。”形象地诠释了当时广大人民群众匮乏的精神生活。俗话说,饿极了糖也能充饥,知青们自编自演的文艺节目,让社员们耳目一新,受到欢迎是铁定的。从此,土屯大队的知青们在全公社更有名了,倪亚雯也因此沾了光,成了风云人物。杜广富自然十分高兴,不吝溢美之词对参加演出的知青大加赞扬,一切皆大欢喜,只有赵富贵面对这样的结果恨得牙根痒痒。

 

自从粉碎“四人帮”,钟建华每天除了干好食堂里应该做的事之外,就是坚持写生、为大队广播室写写诗歌、广播稿。这次又参与了公社组织的演出,出尽了风头,日子过得满充实,心情也很好。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他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消息,令他的情绪一落千丈,几乎难以自拔……

 

这天吃过中午饭,知青们陆陆续续地出工去了,钟建华忽然灵感一动,升起一股强烈的创作欲望,于是,趁着这段空闲,他带着炭条和素描纸,独自一人进了会议室,开始构思创作一幅“秋韵”。他将素描纸固定在自制的画架上,然后拿起炭条,聚精会神地在上面“沙沙”地作起了画。正当他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大自然秋的意境之中,将全部的奇思妙想凝聚在炭条上流畅地描绘的时候,蓦地,会议室的门轻轻一响,他抬头一看,庄蕾从外面走了进来。钟建华颇感意外,庄蕾与其他人不同,身为“赤脚医生”的她,平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外,很少在知青点停留,即使没事的时候,也会把自己关在合作医疗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看书学习。今天她的到来,委实让钟建华觉得有点出乎意料,他赶紧站起来,脸上浮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微笑,往前一推椅子:“大姐,你怎么来了,请坐。”

 

“我刚要出去,路过这看你一个在屋里用功,就进来看看……”她歪着头看了一眼钟建华身后的那张“秋韵”草图,点点头赞许道:“不错,你的美术水平果然进步了许多。”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惋惜之情。

 

庄蕾表情上细微的变化,粗心的钟建华并没有察觉。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烟点上,若有所思地问道:“大姐,听说从下乡到现在,你的文化学习一直就没扔下过,我真佩服你的毅力。所以我很早就想问你一句话,只是不好开口,今天我想说出来,听听你的见解”

 

庄蕾心细如发,深藏若虚,钟建华一点的微妙变化岂逃脱的出她的“法眼”。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已猜出几分。

 

“好啊,你说说看,别吞吞吐吐的。”庄蕾慢条斯理地说道。

 

“大姐,我是看你每天坚持学习文化课才敢问你的,你说现在高考都取消这么多年了,上大学都是由工农兵推荐保送,那像咱们这样的还有希望吗?”说完,期待地望着庄蕾,神色十分虔诚恳切。

 

庄蕾收敛起笑意,俨然就是一个老成持重的大姐姐。她不经意地将目光移向窗外,语气深沉地说:“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世事难料,现在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所以,现在我也没办.法回答你。其实今天我进来,并不是来看你画画儿的,而是听到了一个消息,我耽心你知道后会影响情绪,迷失生活方向,所以想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说道,从窗外收回目光,直视钟建华。钟建华心中一凛,心一下提了起来,没有说话,睁大眼睛紧张地看着庄蕾,等待着下文。

 

“你知道吗?前些日子上边给了咱们大队两个保送上大学的名额,一个是农大,另一个就是美术学院。”庄蕾说到这停了下来观察着钟建华的反映。果然,一听到美术学院四个敏感字,他的神色一下紧张起来,心也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紧盯着庄蕾急切地想知道她下面的话,因为从庄蕾的神色上他的心中已经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庄蕾稍作停顿之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用更加低沉的声音告诉他:“我听说名额一下来,立刻就被密秘确定下来,老支书的女儿被保送到美术专业,赵富贵的侄儿被保到了农业专业。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连知青办高主任都不知道,我这也是从亚雯那听说的,。唉!她虽说是大队党部副书记,可毕竟也是知识青年。况且人家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咱们知识青年早晚会选调,而村里青年只有靠上学才有机会转成非农业户口,所以亚雯也不好说什么。”

 

听了这个消息,钟建华就如同大冬天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顿时感到从头凉到了脚,呆呆的站在那里半响没有说出话来。霎时间,眼前变幻出许多影子,老支书杜广富慈祥与和善的面孔深处,竟然隐藏着虚伪和狡诈;赵富贵那张粗俗与骄横的面孔后面,隐藏的俱是贪婪和自私;倪亚雯那对坚定与自信的眼神里,流露出失望和无奈;尤其是柳梦晖那双希望与期待的眸子里流泻出深深的忧伤。在这一刹那,悲哀、颓唐、迷惘和沮丧充满了他的思想。他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内心深处却痛苦地呐喊着:苍天呐,世道为什么如此不公?现实为什么如此残酷?命运为什么总被捉弄?……

 

庄蕾见钟建华呆若木鸡,一副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神情,心中也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难怪他会这样难过,以他的才气和美术造诣,却只能面对近在咫尺的机遇徒自叹息。而别人狗屁不通,不知艺术为何物,甚至连画笔都没摸过,却能被推荐上美术学院。这样的现实在他来说确实太不公平了。庄蕾大姐似地劝慰他:

 

“其实,你也不必太难过,更不能从此心灰意冷,对未来失去信心。如今粉碎了‘四人帮’,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国家已经开始重视科学知识了,我想只要努力,机会不会永远这么吝啬。”

 

庄蕾的话,钟建华虽然知道有道理。然而人毕竟是人,许多时候会不由自主地为情绪所左右,也不可能因为几句宽慰的话就能在短时间内一下彻底想开了。毕竟是梦寐以求的机遇擦肩而过,换了谁都会郁闷。他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大姐,你不用劝我,道理我明白,我……我不会去计较的,再说,这是在农村,我怎么去争?”

 

声音之中带着几分酸楚,几分无奈。庄蕾冰雪聪明,如何会听不出来。然而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时候,遇上这样的窝囊事,除了打掉了牙和血吞,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轻轻地发出一声喟叹:“唉,人生何尝不艰难啊,建华,大姐也不想多说些什么漂亮话。还是那句话:无志者常立志,有志者立长志!人,总是要靠自己努力呀!”说完,转身出了会议室。

钟建华思绪纷乱,希望之舟的罗盘被打碎了,再也没有心思作画。他心中滴血,想了很多很多,如何去对心上人解读今天的一切?如何去面对以后漫长的人生?梦想离现实究竟有多远?幸福的绮梦何时才能圆?既然现实如此残酷,自己的不懈努力还有什么价值?他越想越烦心,一时无法遏制的烦躁情绪涌将上来,猛地扯下那幅刚刚完成构思的“秋韵”素描,三把两把揉成一团狠狠地掷到了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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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苦乐相匀

人生苦多,徒呼奈何。哪堪岁月蹉跎,问凭谁诉说?

休悲坎坷,青春放歌。且将梦想浓缩,何须埋怨多。

                                                                《醉太平》

 

天过正午,虽然已是十月下旬,秋阳依然像个醉汉,趔趄着一路西行,不停地喷着热气,边走边胀红着脸俯瞰着人间一切。养猪场场长赵宝财扛着钉耙,哼着小曲,一边沿着乡间公路往家里的自留地走,一边捏着一把老式的锋利的剃头刀,歪着头熟练的刮着自己那颗凹凸不平的脑袋。嘿,还真别说,就这手绝活儿,就是城里有名的剃头师傅也自叹不如。用他自己的话说:“到城里剃头还得花钱,哪比得上咱这倒扳茬去火。”

 

他正在旁若无人地刮着,惬意的哼着样板戏戏,自我陶醉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接着就听“咣当”,“妈呀”一声。赵宝财吓了一大跳,手上不由得一哆嗦。这下可糟了,顿时一股血珠儿从脑袋上冒了出来。他心中恼怒,暗骂道:“谁他妈没事撑的,大白天闹什么妖啊?”扭头一看,一辆崭新的永久牌女式坤车横躺在路边的白杨树下,一个打扮入时,留着两条粗黑长辫子的漂亮女青年坐在地上抱着腿呻呤着。

 

原来这个女青年骑着车迎面从他前面过去,见他居然一边走路,一边还能给自己剃头,觉得很新鲜,像看西洋景似地扭头多看了两眼。不留神车把跑了偏,一头撞到了路边的大杨树上,摔了个人仰马翻,小腿也被磕破了。

 

“嘿,我说你这人可真够邪门的,年纪轻轻,眼也没毛病,大白天的干嘛直眉瞪眼楞住树上撞?……”赵宝财头上火辣辣的,眼前冒火,全然不懂怜香惜玉,捂着脑袋嚷嚷着。

 

女青年抱着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还问呢,都怪你,大马路上自己给自己剃头,我这光顾着看新鲜了,才……哎哟,我的腿……”因为疼痛,女青年又揉着腿呻吟起来。

 

赵宝财看了看手上殷红的鲜血,气更大了,面对眼前花惜鸟怜的可人儿,丝毫不假辞色,咧着嘴抢白道:“我剃我的头,干你屁事,要不是你一惊一炸,我能拉破脑袋吗?真是的,这要是让别人看见,还得说我宝财手艺潮呢。”

 

女青年看着他那沮丧的样子,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扶着树干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算了,算了,你拉破脑袋,我撞破了腿,两不相欠,都自认倒霉吧,哎哟……”说完,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骗腿上去走了。

 

望着女青年的背影,赵宝财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呸,狐狸精,扫把星,自己不长眼往树上撞,干老子屁事?老子真他妈是晚上没作好梦,倒霉透了!”接着又龇牙咧嘴,更加小心地刮起了剩下的那半边脑袋。

 

自从听到保送大学生的消息后,钟建华的情绪受到很大打击,心中一直闷闷不乐,每当他再看到杜广富那张笑弥勒似的胖脸时,总感到有一种伪善的感觉,不禁愤愤地想:“哼,雪地埋孩子的事,能瞒多久?”早上他回到城里买了十斤板油,又发出了一封信,吃过中午饭便急匆匆赶了回来。骑车刚好经过这里,所发生的那一幕恰好被他看了个满眼,这情景让他实在忍俊不住,心中的烦恼也暂时丢到了一边。他强忍住笑,在赵宝财面前下了车,上下打量他一下,故意逗他道:“哎哟,赵大叔,真看不出来,你老人家还有这么两下子,手艺真不赖。哎呀呀,就是这脑袋怎么冒血津儿了?”

 

赵宝财停下手中的剃刀,一看是钟建华,又听他这么一问,刚刚落下的火气一下又拱了上来。怒冲冲地道:“咳!别提了,刚才老子这儿剃头,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个扫把星,直眉瞪眼的楞往树上撞,把我吓了一大跳,把脑袋拉个口子。操他大爷的,真他妈倒霉!”老头子心中有气,像是要把刚才的晦气甩掉似的,将剃头刀上的头发渣狠狠地甩了甩。

 

看到他那副样子,钟建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成心看你大叔笑话是不是?当心往后再找你大叔办事不管你。”赵宝财假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别介,赵大叔,我哪敢看您的笑话,不过是觉得这事太巧了。”钟建华一见老头子这样,赶忙止住笑解释道。

 

其实赵宝财也不是真生气,钟建华给知青点拉东西的时候,经常去猪场借驴车,爷俩关系混得不错。他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偶尔路过知青点菜地时还会摘上几条黄瓜、几个西红柿,回到猪场自己的屋里闷上两口。他看了看钟建华自行车后倚架上油乎乎口袋,问道:“怎么,去城里了,又买了什么好东西了?”

 

钟建华淡淡一笑说:“能有什么好东西,买了点板油。”

 

赵宝财羡慕地咂着嘴:“啧啧啧,还得说你们知青,就是跟咱不一样,咱分的油也不够吃,可没办法,只能忍着,哪象你们。”

 

两个人闲扯了几句闲篇儿便各自走了。回到知青点将板油交给了杜德凯,钟建华的心情仍然是灰黯而阴郁的,闷闷不乐地回到窝棚里记上帐后,又陷入了了沉思当中。这时岳松山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建华,这几天咱们的肉老丢,是不是让狸子给叨去了?”他一边点上支烟,一边说。钟建华闻言,也觉得这些天买肉似乎比以前勤了。经岳松山一提醒,觉得很有道理,因为在村西头窑地经常有狸子出没。几天前他从那里经过时,就曾亲眼看见被社员下的铁夹子夹断一条后腿又被打死的一只。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动物,形状似猫非猫,似豹非豹,足有二尺多长,浑身上下长着金钱豹一般的黑色斑点。据老人们讲,它是猫的克星,一旦遇上,猫便会乖乖地跟在它的后面,到水边喝了水再吐出来,将自己的肠子洗净后任凭它吃掉。虽然未曾经过证实,但也足以说明这是一种凶猛、灵敏的猫科动物,肯定有着非凡的本领。他想了想说:“嗯,八成是这畜牲干的!他*的,那得想办法除掉它。对了,上次在窑地夹住那只狸子的铁夹子是孙志有家的,晚上我去他家借来用用,真要打到了,咱们也尝尝狸子肉是什么滋味儿。”岳松山听了,仿佛嗅到了一股特殊的香味,乐了。

 

吃过晚饭,钟建华急匆匆地离开了知青点大院,直到夜幕笼罩了大地,才兴致勃勃地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夹子。这东西可不同于用铅丝弯成的普通捕鼠夹子,是由两条带着锯齿状的钢板制成。上面的弹簧很粗,很紧,开合力非常大。听说山里猎人就是用它捕捉野兽的,就是狼或豹子一旦踩上,腿都会被夹折。岳松山接过来试了试,费了很大劲才把它张开,他不禁有此担心:“好家伙,真他妈够劲,这要是让人踩上不把腿夹折了才怪。”

 

钟建华说:“没事,咱们把它下在水沟眼儿那,人没事谁吃饱撑的上那去。”岳松山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叫上白旭,带着块肉皮在水沟眼旁边捣起来。

 

夜晚,蛙叫虫鸣,寒蝉聒噪。天空,无月,有星。星光点点明灭可见。钟建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从庄蕾那里得到消息仍像沉重的铅块一样压在心头,始终难以释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大学招收美术专业的学生,自己在这个方面的特长人所共知,无论从哪个面考量,自己都应该是不二人选。可是大队竟然会保送一个对美术一窍不通的人去学习,而原因只有一个,她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女儿。他不明白,为什么整天喊着反对“走后门”,而到了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时候,一向正气凛然的杜广富竟置公平于不顾,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呢?为什么他平日总是对我们高喊要树立扎根农村干革命,却又为自己的女儿能吃上商品粮而不顾一切呢?难道人的本性就是自私与虚伪吗?他睁着眼睛,望着外面的满天星斗,思潮起伏。蓦地,一颗华光灿烂的流星在空中划过,瞬间照亮夜空,顿使群星暗然失色。望着转瞬即逝的流星,他的心中一阵伤感,就像看到了一个飘忽不定,随时会远去的梦。想起他白天发出去的信,心中越发烦乱,他不知道将这一令人心烦的消息告诉了柳梦晖,究竟是对还是错?她知道后会不会对自己失去信心?他甚至隐隐地担忧,爱情是否也会像流星一样,在划过夜空的那一时刻明亮灿烂,能把一切阴暗照亮。然而它动人魂魄的美丽不过是短暂的瞬间而已,在稍不经意间就会悄然地逝去。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旁边岳松山的床上也传出穸穸簌簌的动静。钟建华低声问道:“怎么?你也睡不着?”岳松山“嗯”了一声没有回答,白天他从妹妹岳松兰那里得知,可能是长时间住潮湿窝棚的缘故,一向争强好胜,纯真率直的刘梦君病倒了,发高烧,浑身痛,听说可能是患上了风湿症,现在已经回到城里看病去了。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中很不是滋味,一种物伤其类的感觉油然而升。一年多了,自己尚未选调,妹妹松兰也加入了下乡的行列。现在第一批的知青们基本都走上了工作岗位,自己还要在这里呆多长时间?未来的出路究竟会如何?刘梦君的身体一直很健壮,干起活来泼泼辣辣。加上她性格直爽,乐于助人,所以人缘很好,现在竟然患上风湿,以后招工体检怎么办?如今自己和妹妹也同样住在这潮湿的窝棚里面,万一身体上也出了什么毛病,影响以后工作选调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唉,难道人生真的是一道永远无解的方程式?纷乱的思绪,搅得他心里一阵阵烦乱,难以入睡,失眠的感觉更让他心烦,他使劲翻了一下身子,却惊动了旁边的钟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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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建华问了一句,见他没有说话,又低声问道:“怎么啦?有什么心事?”岳松山低沉地说:“没什么,快睡吧!”于是,一切又归于沉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个人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嗷一一,嗷——”!一阵凄厉的嚎叫,把岳松山从睡梦中惊醒,他翻身坐起,侧起耳朵仔细倾听着。那声音分明是从院子里发出,像是某种动物的垂死嚎叫,令人毛骨悚然。他跳下床,打开灯,一边慌乱地穿着衣服,一边推醒钟建华和白旭。两个人懵懵懂懂地从床上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白旭揉了揉惺松的眼睛,有些不悦地问道:“半夜三更的不睡觉,瞎折腾什么呢?”

 

“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岳松山神色凝重地说。

 

两个仔细听了一会,那嚎叫声越发凄厉,划破寂静的夜空,显得格外阴森恐怖。钟建华猛地跳了起来,兴奋地叫道:“好哇,夹住了,准是那个偷肉贼,快走!看看去。”说完,抓起手电筒,又抄起一根棍子首先冲了出去,其他二人紧随其,后。

 

三个人籍着手电的光亮朝着下铁夹子的方向走去。离着老远,就看见两盏小灯泡似的亮点在漆黑的夜里闪动着瘆人的萤光,分明是动物的一双眼睛。

 

“哈,夹住了,肯定是狸子,这回该咱们尝尝野味了。”钟建华欢叫一声,跑了过去。岳松山和白旭相互看了一眼也跟了过去。到了跟前,钟建华用手电一照,只见一团黄忽忽的东西被铁夹子牢牢夹住了一条前腿,正在奋力挣扎着,一见有人来,兀自眦着牙发出低沉地咆哮。他一看之下,像泄了气的皮球没劲了,哪里是什么狸子,分明是一只硕大无朋,黄底黑道的猫,白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瞎折腾半天,原来是只猫,放了算了。”

 

“等等,让我看看。”后面忽然传来宋燕坤的声音,他们回头一看,宋燕坤和马嘉虎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是你们哪,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出来干嘛?”鸡孵鸭子,白忙活了一场,三个人正在泄气,见他们两个也跟过凑热闹,岳松山泄气地问道。

 

“还不是被这个畜牲吵醒的,又听见你们在这折腾,就过来看看。”宋燕坤一边说一边走到铁夹子跟前蹲下:“来,帮忙照个亮儿,我看看。”宋燕坤不理会那只猫的眦牙咆哮,借着手电的亮光伸手在猫的臀部抓了两把,啧啧赞道:“呵,真他妈肥呀。”

 

“废话,你知道它偷吃了咱们多少肉,能不肥吗?”岳松山说道。

 

“没关系,今儿它就连本带利都还回来了!”宋燕坤站起身来从钟建华手里接过手电筒,摸索着顺手在墙跟儿捡起了一块砖头。

 

“你干什么?”岳松山不解地问道。

 

“这畜牲偷吃了咱们的肉,养得这么肥,这回它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弄死了一剥,够咱哥儿几个吃一顿了。”宋燕坤兴奋地说。

 

白旭连忙拦住他说道:“别瞎闹,听人说猫肉是酸的,不能吃。再说听老辈人讲,猫有九条命,打它也不吉利,当心惹晦气上身。”

 

宋燕坤脑袋一晃,不以为然地说:“别听他们瞎日日,你知道吗,人家南方有道名菜叫‘龙虎斗’,就是猫和蛇。要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南方开饭馆的还不都死绝了。管它呢,先解解馋再说!”说着,举起砖头照着猫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只三五下,鲜血迸溅,那只猫便在惨叫声中断了气,为了口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白旭心软,叹息一声,转过身去不忍再看。

 

“嘉虎,过来,咱们把它拿回去剥了,使凉水拔上,明天放上点蒜瓣子去腥味,准能炖上一锅,咱哥几又能好好地美餐一顿了。”宋燕坤对马嘉虎吩咐道。

 

马嘉虎一听说吃立刻来了精神头,赶忙过去帮着宋燕坤打开铁夹子,提着死猫和钟建华他们一起回到食堂。几个人鼓捣了半个多钟头,终于把那只猫收拾好,用凉水拔上后,各自溜回宿舍睡觉去了。

 

满天的星星无语,寂静的夜晚轻轻流淌着。三个人刚要睡着,忽然在男宿舍那边又传来了一阵吵闹,在静谧的秋夜格外清晰。

 

“马嘉虎,你丫挺的要干什么?想杀人哪?”

 

“快,快,赶紧按住他,把刀抢过来!好家伙,真他*的玩悬!”

 

“马嘉虎,你丫挺的疯了?再胡闹打你个驴揍的!”

 

他们被这一阵糟杂的吵闹声惊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穿上衣服走向男知青的窝棚。一推开门,三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只见马嘉虎被铁长松、贺力等人死死按在床上,宋燕坤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锋利的切西瓜刀。钟建华见到这一番情景,慌忙喝道:“燕坤,你拿刀干什么?快放下!”

 

几个人依然按着马嘉虎不松手,宋燕坤将刀撂在桌子上,气呼呼地说:“马嘉虎这丫挺的不好好睡觉,三更半夜撒呓生,拿着把刀挨着个地弹我们脑袋,嘴里还嘟囔着:‘不熟,生西瓜蛋子。’这驴揍的拿哥几个的脑袋都给当西瓜了,幸亏没让他碰上熟的,要不还不知道谁的脑袋就让这小子给切开了。你们说玩悬不玩悬?”

 

钟建华和岳松山听了,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到有些后怕。这时,马嘉虎不知被谁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哎哟”一声痛叫,顿时清醒了过来。他奋力挣脱了大伙,迷迷瞪瞪着看着众人,满脸疑惑地问道:“干什么?干什么?我操,一帮人不睡觉按着我干嘛?要鸡奸哪?”

 

铁长松一个好觉被搅了,正憋了一肚子邪火没处撒,见这小子清醒过来还在胡说八道,顺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奸你妈个头,你驴揍的黑夜半夜不好好睡觉撒呓生,拿哥几个脑袋当西瓜弹,好悬没让你给切开了凉着,你还他妈好意思问我们。”

 

马嘉虎似乎清醒了不少,抬手摸着脑袋,象想起什么似地笑道:“哦,对了,刚才作梦好像是我正在瓜地里挑西瓜呢,结果弹一个‘当儿当儿’的,全是生西瓜蛋子,真他妈怪了,一个熟的也没有。”

 

大伙见他这时候还在调侃,都不禁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可又拿他没办法,最后还是铁长松说道:“操,有熟的就麻烦了。好了,好了。总算没出事,都睡觉吧。建华,松山,小白,没事了,你们也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还得出工呢。”大伙一听,骂了马嘉虎两句,都回到了各自的床上。钟建华临走时咛嘱了一句:“燕坤,别忘了,把刀收好了,锁上啊。多他妈悬哪!”

 

次日下午,岳松山按照宋燕坤所说,将猫肉切成块,放上蒜瓣子、葱、姜、花椒、大料等作料,又加上几块肥猪肉和土豆块,炖了一锅。知青们收工回来,立刻闻到一阵香味,不禁食欲大动。冷梅小巧的鼻子使劲闻了闻,高兴地说:“咦?好香,今儿又有好吃的了?”宋燕坤恰好走在她后面,看到她那副谗相,冲她神秘的一笑:“告诉你,你肯定没吃过,猫肉,想吃吗?”冷梅一听,不禁一吐舌头:“我的妈呀,真恶心,我还是吃窝头熬白菜去吧。”女知青们都知道,西边那帮楞头青什么都敢吃,狗肉、猫肉、蛇肉、鼠肉、刺猬肉,通通百无禁忌!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如果有人肉,也照吃不误。

回到了宿舍,男的那边几个人一商量,为了惩罚马嘉虎拿大伙的脑袋当西瓜弹,一致决定让他买酒请客。谁都知道,这小子一向是瓷公鸡,铁仙鹤(音豪),玻璃耗子琉璃猫,一毛不拔,大伙都说他是大衣柜不安把手,抠门,这回他也自知理亏,索性表现出少有的大方,爽快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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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一见鸡爪子上居然也能榨出二两油来,轰然叫好。贺力首先掏出一块钱:“难得瓷公鸡也能拔根毛,我也凑个份子,买包花生豆儿。”于是,大伙你掏点儿,他掏点儿,再算上马嘉虎的那两块钱,居然也凑了四五块钱。钟建华、岳松山和白旭知道后,也不甘人后,每人掏了一块钱。这下可把马嘉虎乐坏了,拿起钱就要往外跑,铁长松一把拉住他,笑道:“别忘了,今儿可是你请客,别人都是赞助。你一个人去,我们还不放心呢。静新,你跟着他跑一趟,别让这小子得便宜卖乘。”在整个知青点里,张静新的年龄最小,第一次被“委以重任”,自然很高兴:“好嘞,你们就擎好吧!”说完,从铁长松手中接过钱和马嘉虎一起跑出去。

 

到了吃饭的时候,四斤白酒,一包猪头肉,一包花生米,一包兰花豆,外加一听午餐肉罐头和一听青鱼罐头,再加上一大盆炖猫肉和一盆炒芹菜,临时七拼八凑摆满一桌。马嘉虎早已急不可奈,抄起酒瓶子就往搪瓷缸子里倒。贺力一把拉住,说道:“先等等,你着什么急呀?静新,你去看看建华他们完事了没有。”张静新答应一声撒着欢儿跑了出去。

 

不多时,钟建华、岳松山和白旭跟着张静新一起走了进来。三个人目光往桌子一扫,眼睛一亮,白旭“啧啧”称奇:“嗬,哥几个行啊,弄的还够丰盛的。”

 

“那当然了,你也不瞧是谁张罗的。”马嘉虎一脸得意地说。

 

“得了,别吹了,就你小子,要不是为了吃,你会这么卖力气?头一遭干回有屁眼子的事,看你那得意劲。赶紧坐下喝你的吧。”铁长松不无揶揄地打趣他。

 

马嘉虎嘻嘻一笑,随声附和道:“对,坐下喝酒。”于是,十多个人围在一起坐了下来。

 

“来来来”,宋燕坤首先举起搪瓷缸子,站起来,大声说道:“昨天差点让嘉虎这小子开了瓢,今天说是他请客,可大伙也都赞助了一下,来吧,一块喝一口吧!”

 

大伙齐声叫好,一齐站了起来,举起手中茶杯,饭碗,搪瓷缸子,凑到嘴边,不论口大口小,每个人都喝了一口。

 

宋燕坤放下酒,挟了一块猫肉放开嘴里,一边大嚼着,一边洋洋得意的对白旭说:“怎么样,全是蒜瓣儿肉,香而不腻,你再尝尝是酸的吗?”有人本来听说是猫肉不敢吃,可听他一煽呼,再看他那付吃相,也试看将筷子伸到了盆里。一尝之下,险些连舌头都吞了下去,只觉得这肉清鲜味美,实在美妙之极,于是筷子起落,一阵风卷残云,一盆猫肉很快只剩下了一点汤。不多时,随着一个个脸色渐渐红,四瓶白酒也见了底。马嘉虎打着酒呃意犹未尽地说:“真……真他妈过瘾,以后再有这机会……绝不放过。”

 

酒足饭饱岳松山回到窝棚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钟建华一怔,诧异地问道:“哎,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我想搬回宿舍去住,这里又潮又湿简直不是人住的地。”岳松山头也不抬,继续着手中的活计。

 

“什么。你也要搬回去。地震刚过去三个月,听说唐山那边还经常发生余震,万一要是……”钟建华吃惊地问道。

 

“没事,铁长松、贺力、马嘉虎他们不是搬回去好多日子了吗?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再说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可不想再跟耗子似的住在这倒霉的窝棚里了。”岳松山卷好了被褥,好整以暇,一屁股坐在床上说。

 

“我看也是,整天住在这半地下的小窝棚里,阴冷潮湿不说,也真憋屈,要依着我,早该搬回去住了。”白旭一脚迈进来,听到两个人的谈话,忍不住插嘴道。

 

“可是,据说唐山地区的地震形势依然严峻,咱们这也没有接到地震警报解除的消息呀。”钟建华忧心忡忡地说。

 

“你真是,傻呀?连天气预报都不准,谁敢说地震报解除了。现在已经是十月底了,再等下去,谁知道还要在这个破窝棚里住上多久呀?”白旭一边说,一边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就是,刘梦君就是住这潮湿的破窝棚才生病的,咱们也不能不小心点。现在天也凉了,现成的屋子在那边空着,人在这边冻着,傻不傻呀?我想通了,人这一辈子,该死河里死不到井里,一切听天由命。”岳松山意兴阑珊地说。

 

钟建华见两个人一种口气,仔细一想也有道理。他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咱们宿舍就在大烟囱下面,挺悬的。我看不如咱们先搬进客房,那反正也没人住,里面正好一间三张床,又没有外屋,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一推门就跑出来,保险系数也就大多了。”

 

岳松山和白旭一听,确是个好主意,十分赞成。三个人一通忙活将自己的东西都搬进了会议室旁边的客房。白旭生性喜好洁净,手脚又勤快,不多一会,就把沾满灰尘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晚上,离开潮湿的窝棚,躺在久违的屋子里,确实感到舒服,头一站枕头就很快进入了梦乡。这一夜,睡得好香,好甜……

 

一九七六年农历恰逢闰八月,第二个中秋刚过,“秋老虎”依旧逼人。钟建华带着岳松山、白旭和杜德凯吃过午饭收拾完之后,正在火辣辣的秋阳之下清除韭菜畦里的杂草,忽听一阵自行车铃声响,高原蹬着那辆旧红旗牌自行车直奔知青点而来。白旭眼尖,第一个发现:“高大爷来了!”几个人一看,都赶忙从菜地里出来,热情地迎了上去,接过他的车子。

 

“高大爷,您可好长时间没来了,大伙可想您了。”

 

“是啊,您是不是不管我们了?”

 

“高主任,大热天儿的骑这么远路,赶紧进去歇着,我给你沏水去。”

 

高原摘下草帽扇着风,笑呵呵地说:“是啊,忙嘛,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央对知识青年有了许多新政策,都需要认真仔细研究,只有吃准吃透才好贯彻落实啊。”

 

几个人簇拥着高原进了大院,打开客房门。高原一眼看见三张床上整齐的被褥,稍微一楞。钟建华连忙解释道:“哦,现在晚上天凉了,窝棚里又潮又湿,我们想搬回宿舍,又怕在烟囱下面不安全,一想反正这儿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住,闲着也是闲着,就先搬进来了。”

 

高原坐到床上,卷一上支烟,把塑料烟瓶和撕成长条的烟纸放到桌子上,划着了一根火柴,一边点烟一边说:“这样也好,我这回来想着多住一段,正愁没地方呢。既然这样,你们把隔壁那间也收拾好,我跟你作个邻居,有事也好互相照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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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一听,十分高兴,白旭自告奋勇地说:“太好了,我现在就去收拾。”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杜德凯拿着一把暖壶和一个茶碗走了进来。将暖壶放在桌子上,又拉开抽屉拿出茶叶,将水沏上后递到高原的面前,然后向钟建华问道:“高主任来了,晚上吃点什么?”

 

钟建华不假思索地说:“呆会儿我去趟鸡场和鱼塘,弄点鸡蛋和鱼来,你们再到菜地里摘上点新鲜菜,食堂里不是还有肉吗,弄上几个菜,好好给高大爷接下风。”

 

“等等。”杜德凯刚要出去,却被高原叫住了,他神色一肃道:“这样不好吧,我到这儿来赶上什么就吃什么,可不能搞特殊化,让大伙看见影响不好。”

 

“没事,咱们现在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自己种菜,吃不了还送到城里去卖,卖的钱再来买肉买油改善大伙的生活。您这么多日子没来,给您接接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大伙支持还来不及呢,谁还能有意见。”钟建华眉飞色舞地说。

 

“是啊,建华说得没错,就凭大伙对您的感情,谁也不会有意见,您就别推辞了。”岳松山也附合道。这时白旭收拾完另一间客房刚好进来,也插嘴说:“没错,正好也让我们跟您沾沾光。”

 

高原被他们三个人轮番“轰炸”,只好道:“好好好,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小日子过得不错,那也不能铺张浪费,要勤俭节约,细水长流是不是?没听说过吗,过日子要‘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到无时思有时’。行了,客随主便。不过,下不为例!”话虽这么说,其实高原的心中还是很感动的。

 

几个人一见高原不再坚持,心中十分高兴,钟建华骑上车直奔鸡场和鱼塘,剩下三人去了菜地。

 

黄昏,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客房的桌子上摆上了六个菜。钟建华、岳松山和白旭陪着高原围坐在桌子两边的床上,本欲叫杜德凯一起坐,可老头儿说吃完饭家里还有事,不肯过来,三个人只好给他拨了点菜随他去了。

 

吃着吃着,高原一反常态,郑重地说道:“建华、小岳、小白,我之所以没有反对你们的接风也好,款待也好,并不是因为什么‘盛情难却’,而是以后咱们爷几个能在一起的日子恐怕不多喽。”

 

三个人闻听此言,都不禁一楞,一时不明是什么意思,将饭碗放下,瞪大眼睛,嘴里停止了咀嚼,楞楞地看着老头。

   

      高原立刻醒悟过来,呵呵笑道:“怎么啦?是不是我扫你们兴了?快吃吧,吃完饭再跟你们说。”说完,又端起饭碗扒拉起来。

   

   放下碗筷,高原布满皱纹的脸抽动了两下,平时和霭可亲,有时又带着几分冷峻的眼睛中泛出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晶莹的光芒。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半开玩笑似地说:“你们也来了有一年半多了吧?上一批的该走的都走了,不想走的我也不知道都是怎么想的,那你们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呢?”

   

     三个人谁也没有想到一向有说有笑,却原则性很强的高原主任竟然会直言不讳地提出这样的问题,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都语塞了。

   

     高原掏出烟瓶,卷上一支,划着火柴点燃后接着说:“你们哪,毕竟还是孩子,形势都发展到了现在,你们还没有认真考虑一下今后的出路。好了,吃完饭躺到被窝里认真考虑一下吧。”说完,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三个人从未见过高原如此的真情流露,不便多问,默默地收拾完东西没有再说什么,但在心中都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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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红的朝阳,迈着无声脚步登上东山,羞涩地探出红彤彤的半张脸,瞬间放射出万道光芒。它使万物苏醒,让一切渴望她的人们心情豁然开朗。钟建华破例的第一个从床上爬起来,他穿上衣服,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顿时一抹嫣红的朝霞携着一股清新的空气迫不及待地挤进了窗内,将前一天晚上残留下的污浊的气味冲淡。沐浴在霞光之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清冷而又新鲜的空气,大脑一下清醒起来。透过明净的窗子向外一瞥,田野的树林披上了一层淡淡的清纱。近处,一片葱青郁翠;远处一户户农家院舍中升起袅袅炊烟,一切都显得幽静而秀美,令人心旷神怡。他见岳松山和白旭仍然香甜地卧在梦乡里,悄悄地拿起自己的洗漱用具,轻手轻脚地推门走了出来。没走几步,杜德凯从院外走了进来,一碰面老头一乐,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管理员起得这么早过。扭头看了看东方,暗想: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心里这么想,可嘴上不能说,依然与往常一样推开了食堂门,钟建华在后面说:

   

     “杜师傅,今儿让他们俩多歇会儿,我跟您准备早饭吧。”

   

      杜德凯头也不回:“不用,有现成的馒头和窝头,咸菜昨儿个就切好了,打开火熬上粥再把饽饽一熥就行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说完,走到锅台前拉开鼓风机在锅里放上水,到灶后捅火去了。

   

     钟建华放下洗漱用具,洗了洗手,帮着杜德凯忙了起来。将屉布浸湿铺在笼屉上,又把馒头和窝头摆好,淘好小米倒进锅里熬上粥。一切准备就绪才端着用且具去洗漱了。

    

      吃过早饭,高原将倪亚雯叫进客房,过了好一会,她满脸春风地走了出来,走进食堂对钟建华说:

    .

     “建华,我现在去趟大队,你想着点,一会儿卖饭的时候通知点长们下午到高大爷那开个会。”

   

      钟建华前一天晚上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不经意地问了句:“要不要通知冯洛梅和沈英?”

   

     倪亚雯闻听,脸上立刻罩上了一层阴云,不悦地说:“她们任务忙,你就通知到咱们知青点的点长就行了!”

   

     俗话说:城门失火,秧及池鱼。本来倪亚雯对冯洛梅和沈英都很不错,可自从赵富贵为了演出的事和她结下了疙瘩,以致于她和两个人之间也开始心存芥蒂,尽管彼此之间在外表上依然与过去一样,却都是哑吧吃饺子,心中有数。此时,钟建华无意中一提,立刻引起了倪亚雯心中的不快。看到她的神色,钟建华真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嘴巴:“我真是喝了酱油撒酒疯,闲(咸)的,没事问这个干嘛?”想解释两句,可又怕弄巧成拙,越抹越黑,还是算了,一切随缘吧。

   

      也许是凭着第六感管嗅出点什么味道,午饭时间刚过,倪亚雯、方冠春、钟建华、付毅中、宋燕坤和蓝幼梅都准时来到高原住处。

   

      高原嘴里叼着旱烟卷,手中端着茶杯,正靠在床头歇,见几个人陆陆续续地推门进来,才坐起身来,脸上、额头上的皱纹就像被熨平了似的,笑眯眯地招呼道:

   

    “都来了,自己找地儿坐下吧。”几个人坐下后,高原将烟蒂碾灭,喝了一口水,扫视了大伙一下,慢条斯理地说:

   

     “好一阵子没来了,看着你们都挺好,我很高兴。你们这段时间所做出的成绩我也都听公社和大队说了,嗯,挺好,今后继续努力吧。”

 

倪亚雯淡淡地一笑道:“什么事能瞒得过您呢,何况,这点成绩也和知青办的领导分不开的。”

 

果然是好人长嘴上,好马长腿上。只短短两句话,让高原很是受用,呵呵笑道:

 

“亚雯经历不少风雨,是越来越成熟了,你们几个可要好好向她学习。”接着,神色一肃道:“我这段时间没过来,是在忙你们未来的大事。告诉你们个好消息,粉碎‘四人帮’之后,党中央制定了第九个发展国民经济的宏伟计划,其中包括建立‘十个大庆’、‘十个大寨’。因此,国家建设急需人才。前些日子知青办接到上级通知,石油部门又要在我们知青当中招十五名工人,咱们县两个知青点,要一视同仁,按比例分配名额。知青办经过研究后,决定在咱们土屯大队选调八个人,剩下的七个从李家庄知青点招。招工对象,知青办的意思还是按照以前的原则,从前两批下乡的人中挑选,第三批的暂不在考虑之列。招工方法呢,按照从下到上的方式,先由你们知青点讨论,推荐出合格人选,再由大队研究,最后上报知青办。”说到这里,高原一改平时和霭可亲的神态,脸上露出少有的严峻,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一下几个人,严肃地说:“今天,我已经把知青办的意图给你们撂明了。现在就需要你们慎重考虑一下,一切要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办事,你们说说吧。”

   

      说完,从衣兜里掏出烟瓶和纸娴熟地卷上一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平静地坐在自己的床头,等待着大伙的发言。

   

      倪亚雯此刻头脑中正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激烈斗争。自己来到农村已经两年多了,亲眼目睹了周总理逝世的悲痛一月,经历了天安门广场血色的清明,震撼天地的七月二十八日,悲风惨惨的九月,遍地欢歌的十月。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年满二十岁了,星移斗转,冬去春来,一段难忘的蹉跎岁月,一段浸泡着汗水和泪水的人生,是那么的刻骨铭心,挥不去,抹不掉。七五年第一次选调自己留了下来,第二次中科院招工的天赐良机自己又放弃了。这回机会再次降临,还要让它擦肩而过吗?现在大家都众目暌暌地看着自己,自己该如何表态呢?她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在她的心中第一次感到了犹豫和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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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也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只有宋燕坤不在选调之列,因此显得很轻松。一阵沉默,看着大家不同的神态,高原也嗅出了一丝异样的味道,于是看着倪亚雯道:

 

“亚雯,你是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又是知青点点长,就先带个头,谈谈看法。”

  

      高原点了将,倪亚雯来不及将思维穿越咋天,锁定今天,超越明天,只得在仓促之间表态了:

   

     “那我就说说个人看法吧,自从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以来,国家的发展日新月异,蒸蒸日上。国家也将重点工作转移到了经济建设方面上来了,这一点,国家在第九个五年计划当中已经彰显出来。这就必定会需要大批的有知识、有志气、有觉悟的青年人参加到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当中去,这自然是我们知识青年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当然,我们应该首先还要继续树立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思想,在此基础上积极为国家建设推荐优秀人才,我想也包括我们在坐的几位。我觉得经过上两次招工,在知青办的帮助指导下,我们已经积累了一定的成功经验,这次我看还是听高大爷的,你们说呢?”

   

      她似乎失去了平时侃侃而谈的风范,有点语无伦次,几个人面面相觑,方冠春说:

   

    “我同意亚雯的意见,我觉这次要更突出地把政治表现放在首位,特别对党团员要重点考虑。”说完,有些不自然地将头转向窗外。他比倪亚雯还要大两岁,在学校时并不怎么惹眼,可自下乡后却是如鱼得水,凭着能干和一股精明劲,很快地受到了大队的重视。劳动生活当中也是一帆风顺,搞试验田、办气象站、推广沼气新技术,样样做得有声有色。由于表现突出,被发展为党员。这一切不禁使他有些飘然,讲话办事也难免有些过激。再加上他长年住在试验田,以至与大伙的关系越来越远了。经过了一九七六年的大悲大喜之后,他忽然有所领悟:毕业后,自己积极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牢固树立扎根农村干革命的信念,并和倪亚雯、庄蕾一样,毅然放弃了两次招工的机会,是不是在冒傻气?这让他的信心渐渐地动摇起来,感到了迷惘。今天,他的心中涌起了对真实生活的渴望,终.于敞开心扉,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钟建华听了方冠春的话,一脸讶异,张了张嘴,不由自主地看了高原一下,终于又憋了回去,高原笑了笑把烟瓶递给他:

   

    “建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在这里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吗?”

   

     钟建华挠了一下头皮,接过烟瓶,一边卷着烟一边说:

   

   “其实也有什么好顾虑的,我觉得他们说得都对,是应该发扬民主,有什么说什么。”说着伸出舌头在卷好的烟卷上轻轻一舔,手指熟练地一拧,“突噜”一下烟就卷好了。看着他那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几个人忍不住催促了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说呀,拿什么搪吗:”

   

     “可不是,平时挺痛快的,今儿咋还破被窝叠了起来了,快点说,别让大伙都等着你。”

   

      只有高原似乎胸有成竹,一边抽着烟,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钟建华被大伙奚落一顿,急忙把烟点上说道:

   

     “刚才高大爷把工作单位、招工指标、指标分配、招工对象都讲明白了,可有一条,这次招工是招男的?还是招女的?还是男女搭配?搭配比例如何?现在看来还都是个未知数。所以我建议:是不是先把符合条件的排一下队,咱们先做到心中有数。等具体指标下来再充分发扬民主,交给大伙讨论,也好有的放矢是不是?”

   

     话似乎有理,宋燕坤立刻附合道:“我看这个办法不错,把男女分开排一下队,对以后的选调工作也是一个参考。我赞成。”

 

其他人听了他的话也觉得有道理,认为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纷纷表示同意。于是一齐将目光集中投向了高原。老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似地抽着烟。过了片刻,才碾灭了手中的烟蒂,看了大家一眼,严肃地说道:

   

     “建华和小宋提出的办法有一定的道理,也好实际操作。可是有一点不知道你们认真想过没有,就是你们把每个人都排完了队,能不能做到内部掌握,严格保密?”说着,目光炯炯地盯着几个人。

 

几个人不明白高原的真正意图,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宋燕坤不解地问道:“高大爷,不就是排个队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干嘛还要严格的保密呢?”其他几个人也颇有同感,一个个瞪大眼睛等着老头的下文。

 

高原用深邃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几个青年人,轻轻地喟叹道:

 

“你们哪,还是太年轻了,总是把问题想得那么简单。你们怎么不仔细想一想,把每个人的具体表现都排队,对你们几个人来说,可能就是排个队那么简单。可在大伙的心里的分量,可是关系到每个人今后的命运啊!”经这一点醒,每个人顿时心中一凉,背上冒出了津津冷汗。只听高原继续说道:

 

“排队的内容若是传了出去,一是会在知青们当中引起思想混乱;二是可能会引发各种矛盾,这将对你们今后工作造成不利的影响。所以呀,我的意见还是暂时先不要排这个队,更不要急着讨论。其实,我今天你们找来,是先给你们通个信,让你们先做到心中有数,发表一下个人想法。现在目的达到了,你们都认真考虑下吧。”说完,又卷上一支烟点上,笑眯眯地看着大家。

 

高原的一番话,深谋远虑,切中要害,让钟建华顿时感悟到姜还老的辣,把一切都剖析得那么透彻。这事自己本来认为考虑得很全面了,甚至感到有些骄傲。可经高原这一分析,简直就是个大漏勺,不值一晒。哎,连自己的去留还下不了决心,还妄言别人,到了此时,他才真正感到了自己的稚嫩。

 

其他几个人听了高原意味深长的话,也都若有所思,仿佛领悟到了些什么,可每个人的感受又都不尽相同……

 

太阳渐渐沉到西边,树荫拉得老长。一泓镜面似的池塘,在夕阳的反射下令人目眩地闪耀着点点粼光,一群白鹅在池边的柳荫下轻鸣着梳理着羽毛。岸边上长着茂盛的,半人高的茅草。钟建华骑着车,来到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后。支上车,驾轻就熟地绕到房前,大声叫道:“卫国,国光,有没有喘气的,赶紧骨碌出来一个。”

 

土坯房门“吱呀”一响,李卫国从里面探出头来,看了钟建华一眼,老气横秋,懒详详地说:

 

“又是你,你小子能不能说点人话?哪次来都得让哥们儿费事不说,连话都不会让哥们爱听点。说吧,又要几条鱼?”

 

钟建华知道李卫国平时虽然爱抬个杠,可却少言寡语,让人觉得三脚踢不出个屁来似的,整个就一个臭蔫土匪。也就不客气,直说道:

 

“你小子别给我装糊涂,高大爷来你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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