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刘国从炕头拽过烟笸箩,一袋接一袋地抽闷烟。“想俺刘国没办过这窝囊事?这点事都办不动,还当啥书记?”刘国确实这些年来没少给刘庄的乡亲们办事。这个普普通通的干巴瘦的老头,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他能有啥愁事?从抗美援朝回来,得了荣誉奖章一大把,复员后娶妻生子照常和乡亲下田种地。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部队当了营长,一个在工厂做工挣工资。有的人说,刘国的两个儿子都是仗着他爹那点能耐走出刘庄的,其实不然,刘国的两个儿子全是凭着自己争气要强的考出去的,以后锻炼成才的。刘国因两儿子在外地倒落得一身清闲。刘国最大的毛病是好管闲事。老伴刘大婶没少跟他着急受累,吃苦落埋怨。儿子们都劝刘国享点清福,他偏不,他说,和平生活来之不易,别让老来丧志糟蹋了。全村人封刘国个绰号“老来疯”。原因不为别的,刘国除了村子的事,剩下的就围着年轻人转悠。谁要是学来点新点子,种地新招儿,搞个副业啥的,他为了学过来,竟是几天几天地为人家干活作为交换条件,让人家把书本上的知识一字不落的读给他听。听完后,拍着自个大腿:我咋学不了几个字?那年,队上买了柴油机浇地,他追着公社农机站的技术员问这问那,把个技术员追的是“雁不下蛋”,这不是难为人家吗?刘国就爱提当年,在部队时,追着机械师给人家打下手学习修理,“唉,我就喜欢摆弄这新玩艺?”伊川回到刘庄。刘国一眼就相中这个从不说大话的青年。他从侧面观察,发现伊川喜欢读书和工业技术。刘国特地嘱咐队长,派伊川看青护秋,好让伊川腾出时间来学习。伊川到场院草屋里去找刘志请教,刘国知道个一清二楚,他为这个青年忘我地学习竖大拇指,“行,是块好坯子!”大队曾有人对伊川接近“右派分子”提出意见,一个知识青年,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竟跑去接近“黑五类”?刘国出言挡住。刘国在党员会上说:“唉,谁有多大的错?只要他骨子里没反对党和国家,改了不就行了吗?‘右派’不假,他那本事留下来别让他带走不是好事儿吗?”伊川后来知道刘国背后支持他,他说,刘大叔这“老来疯”疯的有道理。
刘国早就听说了伊川和白家庄白群的事,他还借着机会到白家庄打听过。刘国最大的特点,是他不看准的事,他绝不下注儿。关于白群在村里的风言风语,刘国了解后,发现没有白家庄某些人说得那么悬乎。刘国犯开了寻思,婚姻的事可是人生大事,对于伊川这小子,处理不当这事,没准会影响后半辈儿。今儿一早,到公社开会碰到了白家庄的下台书记张文广,白家庄从张文广下来后一直没有合适人选,所以,公社召集大会还得让张文广顶着书记名参加。张文广和刘国一碰面,就笑着说,“老伙计!真没想到,你们刘庄的伊川把白群得了去,不易啊!别看这丫头没啥大能耐,就冲她认准了伊川能干,舍弃了别人的荣华富贵就是好样儿的!俺早就知道,这丫头好学肯吃苦,人和人哪有一样的?这丫头虽比不上咱乡下的闺女,对于城里的闺女已经不错了,唉,俺如今没有啥法子帮助她。咱没那个权力啦!甭管咋样,知识青年还是党交给咱的任务是不?”刘国咧开大嘴光笑不语。“你这老东西高兴了不是?本来,俺早就想过,俺要是还能回大队,俺要建议白群干个民办教师啥的,别埋没了孩子学的那点文化。”刘国答话:“老张头,老伙计,这你就别操心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去喽!虽然,眼前俺还没见过白群几面,你们那庄里人,干嘛小题大做想那么多鸟七八糟的事,编排人家孩子。唉,眼下,像白群二十二岁差点岁数,咋就盯住这一点儿不放?”张文广悄声说:“唉,这都是刘才和张来搞的鬼,他们一大早就找办公室的赖主任嘀咕半天,俺听到啥,晚婚晚育……,结果,你看,那证的事被推辞了吧?”“咱们想个办法帮帮这两个孩子,话又说回来了,俺们川子要是有个好帮衬,可是如虎添翼呀?准能搞出名堂来。”张文广不放心地说:“俺清楚着咧。就是俺村那几个坏小子不会罢休,白群的事捅炸了他们的肺管子,他们撩蹦呢!”刘国仰着头,咂摸着:“要不,咱们俩一块去找赖主任谈谈?可,村里的好些事在赖主任手里攥着,不好直接掰啊!万一,两个孩子失去理智,闹出事来也不好?唉,咱们老哥俩回去那磨那磨再说吧,别因小失大。”
刘大婶出出进进地做晌饭,东屋里刘国闷头抽烟她不知是因为啥?刘大婶可不敢问,不是因为别的,这老头子不吵不闹地他敢把一小笸箩烟叶巴嗒了。“这是咋了?连句话儿都没有?”刘大婶自问。“大叔在家吗?”伊川大步的从门外走进来。刘大婶正在灌暖壶,见伊川进来,忙扔下水舀迎出去。“川子,你快进来,你那事办得咋样了,证领回来了?”“没有,人家不肯给登记,都怪我,平日里从不到公社去,连个熟人都没有,本来,想岁数差点没有什么大问题,谁知没有通过。”刘大婶恍然大悟,拍着巴掌说:“俺说哪,你大叔早上儿开会回来,没吭一声,你瞧瞧——”刘大婶一打门帘,腾腾的烟雾呼呼地往外冒,刘大婶用手掌住外扇着。“川子,你瞧瞧!你瞧瞧!这屋里熏蚊子啦?”伊川给逗笑了,“大婶,您用那手掌扇管事吗?大叔,你干嘛抽这么多烟?”炕沿下的地上磕了不少的烟灰,刘大婶忙撤走烟笸箩,又忙着拿条帚找簸箕。“你这老东西!别再抽啦,那烟跟你那么亲?”刘国瞧着眉头皱着的伊川,收起烟袋。这半天,他还没想出辙来呢?刘大婶端来两张烙饼和几根大葱,“川子,你们爷俩等着,俺给你们摊俩鸡蛋!”爷俩谁也没有言声,各自想着心事。伊川隐约的觉得刘国对他的事有些为难,他哪里知道,刘国和张文广已经商量过他们的事。他更不知道,在知青问题上,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的严重性。上面揪住表面的失误,会给下面的干部上纲上线,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某些干部,利用自己的手中权力,把知青应该得到的吞为己有,瞒天过海的伎俩让他们觉得知青的困难不必大惊小怪。知青们在等待着希望。……刘国虽然想大闹公社办公室,知道凭他的身份和光荣没人敢动得了他,可为伊川的事闹太大无法收场。何况,主任为儿子相中白群的事肯定记恨在心,事情闹大了反而会更糟。怎么办哪?刘大婶端来一盘摊鸡蛋放在炕桌上,“来!再愁也得吃饭啊!你呀,平时夸川子这好那好,到事你可不帮他?你看川子,急成啥样子?”刘大婶说过后,偷笑着冲伊川努嘴,意思别饶了你大叔。刘国听着老伴的风凉话,瞟了伊川一眼。这孩子,看来动了真格的了。伊川的眼神里流露着往日不曾有的焦虑和不安。唉,俺这一方小土地,哪能得罪上面。动硬的耍一回胳膊根儿?不行,以后村里使个贷款啥的还得赖主任批条呢?“唉——川子,先吃饭!”刘国往下没话。刘大婶把摊鸡蛋夹了几大块卷在烙饼里,“川子,你先吃!”伊川把卷好的饼递给刘国,“您先吃吧,我一点不饿!”刘大婶又卷一张饼递给伊川,“俺说你们爷俩都一个心眼,有事非得硬碰,不会想个法儿绕过去?”“是啊,可咋绕呢?”刘国犯了愁。他抓起一根大葱吭哧吭哧咬得山响,就着饼吃着。心想,伊川的事咋就不能像这大葱,一咬就完了。“你呀!你不是不知道,咱这块儿有点啥事三庄五里的就像刮一阵风全知道了。俺不是怕谁,也不是不怕谁,俺不是当这个干部吗?咱村那几百口子人有事咋办?让那赖主任睁个牛眼跟灯泡是的挑咱毛病?你说那绕着点儿,不是不行,可咋个绕法儿?那个赖主任肯定不行……那个姓苏的秘书……”刘大婶放下手里的炒剩粥,歪着头琢磨,眼前的事还真是个难事,可咋办?“哎,哎,俺说他爹!俺想想……,嗯……,你说那个苏秘书是不是长圆脸,白面皮,大高个?嗯……对了!去年,俺回娘家随份子,就是他结婚。要说,他是俺娘家远房侄子,可两家走的近乎,要不咋份子钱俺是苏家头份呢!那天,公社书记还来喝喜酒……没错,因为俺见新媳妇长得疼人拜钱多掏了点,为了这,俺那侄儿说,多会闲下来到刘庄看俺呢?老头子,你咋一直没说那秘书和俺同姓?”刘国瞪老伴一眼,“就你能!姓苏的咋啦?全是你苏家门上的人?俺可不愿意攀这门亲戚!”刘大婶的脸色瓜打一下就撂下来,“姓苏的咋了?俺也不知道俺侄儿当这秘书?啥子事你光起烦!咱们不兴打点苏秘书的主意?他既然说要到咱家来,不如求他办这档子事,俺想……”刘大婶说着说着咧着嘴哈哈大笑。“川子,川子,这回你不用着急上火啦?大婶有主意啦,你等着!俺明天回娘家走一趟,俺那兄弟媳妇就是苏秘书他妈,她就好个脸贪个小便宜!”伊川感动又好笑,好笑的是刘大叔老两口为他的事拌嘴吵架,感动的是,二位老人真心的为他的事情操心费力。所有的烦恼,一瞬间化为云消雾散。
没过几天,伊川和白群顺利地领到结婚证书。苏秘书含着笑祝福伊川和白群。临走时,苏秘书叮咛伊川两个人:“你们的事我虽然办了,这证可是我悄悄地给办的,最好别对外人说,千万别让赖主任知道是托我办的这回事。你们一定要为我保密。”伊川和白群送上喜糖表达谢意。
春天来了,春天对于幸福的人儿是难忘的季节。春天的风是暖的,春天的气息是甜的,春天的花香气怡人,春天的小河里淌着醉人的甜蜜。伊川的小院,今天特别热闹。大门口醒目地贴着大红喜字,一群孩子们手里拿着鞭炮急不可耐地向村外张望。刘庄的乡亲们高高兴兴地来到这里,等待着伊川的新娘的到来。这是刘庄乡亲们引以为自豪的一大喜事,全村人为此家家都不开火,可见全村人对伊川的婚事是多么地重视。刘庄的几个木匠,从头两个月就在伊川家里忙活。伊川不想简单地把白群娶过来,他尽可能地为心爱的人打造了一个舒适的小巢。平日里,伊川抽出时间,把拜师学来的木工手艺用在了为乡亲打制家具、盖房搭屋上面。他从来不抱怨苦和累。在为别人帮忙的同时,梦想着自己也有这么一天。这一天,终于实现了。伊川的小屋,是伊川梦想实现的展示。屋里屋外的墙壁该刷的地方全用白灰刷了一遍。新房的顶棚用粉子纸糊得四白落地,中间吊着红色剪纸的大花蓝。雪白的高梁纸糊的窗户贴着喜鹊登枝、鸳鸯戏水的窗花。炕上铺着一领新席,孳密细致,炕沿用青灰精抹得光亮。两铺两盖的线绨被褥叠放,花色床单图案是丹凤朝阳。不知是谁,偷着把几张带有乡俗色彩的大胖娃娃年画,贴满了四周的墙壁,让新郎红着脸躲避着嫂子、婶子大妈的指指点点。粟色的大小衣柜占据了半间屋子,一面的地方摆放着方桌和罩着花垫的两把椅子,最引人们注意的是,一张小巧的书桌和旁边立着的多层书架。是啊!土墙,土炕,农村少见的新式家俱令乡亲们争相观看。伊川和白群相爱到结婚的过程,打破了旧风俗和习惯,没有酒席和订婚,没有彩礼的困扰,让白家庄和刘庄的乡亲们眼热又羡慕,这种事是他们看到的第一次,乡亲们祝福——伊川和白群幸福,白头偕老。
白家庄的乡亲们知道白群的喜讯后,纷纷向白群贺喜。白得奎老两口坚持让白振宝做为娘家人送亲。这天的一大早,白振宝早早的把马车套好,特地把买来的红缨穗给白马拴上,白马懂事似的用前蹄刨地催促着。白振宝拍着马头伤感地自言自语:“好啦!你别闹腾啦,你把俺的几个妹子都送走了,嫁了人!不知你啥时候再把她们给俺接回来?她们围着俺叫振宝哥的时候没有喽!唉——俺舍不得也得高兴,是不?……”白振宝从车站接回即将做新娘的白群和陪送她的哥哥和姐姐。然后,再把白群送到刘庄,他会亲手把妹子白群交给伊川,由伊川永远的保护和爱护她。白群坐在了振宝哥的马车上。她始终一句话未说。车上的人都理解白群此刻的心情,他们的小妹,正在人生重要的转折中,她的心情复杂而幸福,忧虑而快乐。马车轻快地走着。前面就是白家庄和刘庄的分界路口。白群忽然说话:“振宝哥,你把马车停下,我想下来再看看咱们村子。”白振宝犹豫了一下没说话。按风俗说,新娘是不能中途下车的。但是对于白群特殊。白振宝宽慰自己,就当是白群从白家庄走着过去不为过吧?白振宝吆喝马车停下。白群走下马车,站在白家庄的东头。白家庄是她的故土,是她生活了几年的地方,多少艰辛,多少泪水,多少痛苦,多少快乐,她不会忘记。白群遥望着自家的老屋,老屋依旧。她将要告别它,告别白家庄,告别昨日的生活,告别以往少女的时光,去过一种新的生活。白群的目光清彻,闪着波光,她久久的,久久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白家庄,住着曾经关怀和照顾她的亲人们,白家庄,土地上曾经抛洒过她的汗水。白家庄,包含着几年中她的辛酸苦辣。白群希望,白家庄在她的记忆里永远留下的是快乐和幸福。白群的泪眼模糊,她的心滋生着一种依依不舍的思念,她想起,二叔二婶,老支书张文广,张三叔,小凤,小菊,还有红玉……白振宝在一旁看着,白群在村头久久伫立,一个善良美丽的城市姑娘,生出了留恋家乡的情感,她该是怎样的复杂心情?白振宝眼眶开始潮湿。“群子,今儿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谁也不许掉泪!”“掉泪?”白群重复着白振宝的话。家里的妈妈和马车上坐着的两个姐姐泪水还掉得少吗?……昨天晚上,白群依偎在妈妈的怀里,逗着妈妈开心。妈妈在小女儿即将出嫁的日子里,天天强忍着泪水挂着笑意。最小的女儿要离开母亲,不知今后是艰难还是幸福?妈妈心里牵肠挂肚。“妈妈,您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伊川要是对我不好,我就跑回您身边来!好不好嘛?”白群不止一次的安慰妈妈。妈妈轻轻推开白群,打开一只木箱。从箱子最底层,拿出一个家织布的小包,打开小包,又打开几层的绵子纸,里面是一只金灿灿的黄金戒指。“拿去吧!这是妈妈唯一的嫁妆。这个戒指,咱家最困难的时候都没舍得卖掉,咬咬牙挺过来了。现在,儿女们剩下你一个, 本想留着你找工作用得上,当掉换些钱打点用。看来,用不上了。我留着也用不着。今天,我把它送给你,妈妈的心在上面,不要忘记妈妈,常回家看看……”妈妈说着,早已泣不成声。“妈妈!……”白群又扑到妈妈怀里,依偎着妈妈温暖的身体,多少年来妈妈就是她的大树,对妈妈的养育之恩不能报答,愧疚让她痛哭失声,妈妈为自己吃尽了苦,到头来,妈妈还拿出了最后一点积蓄,她怎能不伤心?白群想对妈妈说,她嫁给伊川主要是因为她爱伊川,这里面也有私心,这点私心是——她不想让妈妈再为她操劳下去,也许,她和伊川共同生活,妈妈会少操心一些,最起码,不必为她独自生活担心受怕。这一点私心,她不会对妈妈说。妈妈难以割舍女儿的哭泣,让白群永远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