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这是一个干旱的年头。漫天的沙尘刮得人睁不开眼,人们的手和脸被风吹得裂了口,破了皮。由于天旱,全村几百口子人赖以生存的两口井井底已经露了出来,井里的水又苦又涩。为了能吃上水,乡亲们每天都早早等候在井沿,盼望能挑回家几桶干净的水做饭,去晚了只剩下浓浓的泥汤。现在做饭的水都成了问题,更甭说洗衣服了,乡亲们的衣服不仅汗迹斑斑,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沟和坑早就干得裂了口子。听说,离这里几十里地的山里,地里干的下不了种子,正在组织人力到十几里地以外挑水抗旱。可恶的旱情给农耕增加了难度。在播种的季节,农时不等人,肩挑、车拉、人推。为了春天能播下种子,为了秋天能多收几颗粮食,社员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口渴,与天争着时间。春天的干旱,枯涸的渠塘沟井,裂开口子的土地,被太阳晒着,被风刮着,简直要冒火苗。
经历了几天的苦战,白群真想喝一口热乎乎的汤,吃一口绿茵茵的菜。虽然已经习惯像乡亲们那样把黄豆泡泡,合着咸菜炒出一碗慢慢吃,可咸菜也没有几个了,数数兜里的钱,不好张口向妈妈要。白群埋怨自己,你怎么越来越能吃,咸菜愣能吃个没够?她开始盘算,今年秋天,一定要向二婶学习怎么腌咸菜,否则,自己只有吃盐粒了。白群苦恼的事还不止这些。首先,要把回城的路费留够。其次,几条裤子都磨破了,现在穿裤子比以前费多了,记得以前一年也穿不破一条,现在,一年怎么也要穿两条。她劝自己还是抓时间补一补吧。整齐一点的衣服先不要穿了。就是这双鞋,我怎么能穿补丁的鞋回城呢?大姐差不多两个月就给我买一双鞋,像吃一样的费。最后的那双鞋也穿得半旧了。白群呀,白群,你要是把这双鞋穿坏了,就只能赤着脚去见妈妈了。钱,什么时候才能有钱?“吃饭了吧?走,跟俺去地里挑点菜去!”小凤来找白群。“哪有啊?老天爷把水都不知吃哪去了?哪还有野菜啊?”“有,就是远点,还有,把你那脏衣服也捎上,俺找到一处机井,它每天晌午都开着水。水流过的地方,兴许有野菜,快走吧!让别人发现占上了,咱们可洗不成了。”小凤神秘地说。小凤和白群高兴地走着,小凤问白群,“群子姐,昨后晌,俺看像是白洁姐姐来信了,她说啥啦?”白群因为姐姐白洁的来信,一宿也没睡好,她为她高兴。“他们那儿准备推荐她上大学,她的学习一直不错,人缘也好,这次一定有门。在集体户里,她脾气好,管理集体的伙食从来不偷懒,知青们都同意让她去。”有些话白群没有说,那就是要请当地的干部,姐姐哪里有钱呀?即便是请了,县知青办那儿也没钱送礼呀?“那大妈他们知道了吗?“知道。姐姐上学的事,我妈她早就知道了,不定又怎么勒着自己给白洁攒钱呢?我一点也帮不上,姐姐对我那么好,又有这么好的机会!”白群十分惭愧。“对了,这几天俺爹听说公社那儿来了分配指标,俺爹让俺告诉你,到公社打听打听!”听完这话,白群心里直犯嘀咕,事是好事,不知是不是真的?公社那儿她一个熟人也没有,和公社的干部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哪就轮到她了,不过,问问还是好的。“你看,那儿有一堆苦菜!”小凤高兴地指着沟旁的一丛绿色。白群小心地铲下一簇苦菜,看着它绿色的叶面,紫色的叶背,大棵中间居然还夹杂着刚生出的小芽。小凤也铲下一簇,把根上的土抖了抖,足有一大掐,“群子姐,你也学着吃点吧?它的味虽苦,总比没有菜吃强。”白群点点头,看看刚刚挖过的地方,过几天,这里还会长出许多苦菜,只要它的根还在,新的生命就会在大地上诞生。白群回到家里,洗净苦菜,试着沾点黄酱,放到嘴里,一股青香,一口苦涩,一齐流入喉咙,她使劲地咽了下去。怪极了,接下来再吃,就会觉得它们十分爽口。白群自嘲地说:“白群呀,白群,记住,饿了吃糠甜如蜜,一点也不错呀!”地里的麦子浇过了二茬水,长得很快。机井的水位虽然下降了,经过日夜的看守浇灌,总算赶上了季节。麦田几乎一天一个样,麦子抽节、泡花、壮穗,开始粒大饱满。人们吃着玉米面和杂粮掺菜度日,盼望着麦秋有个好收成。
开镰了!说是开镰,其实是拔麦子。这地方一直延续着拔麦子的习惯。每日的夜半,凌晨2点钟,社员们就趁着凉爽,踏着露水来到地里。落后的生产方式,把农民们累得腰酸腿疼,困得不行,壮劳力也撑不住几天。白群第一天下地,手上就打了几个血泡。白得奎从地里回来急了眼。他堵在张来家门口大骂,“你这不长眼的兔崽子,有能耐朝俺身上使!你要能把俺今天扳倒了,俺悚了,就是后娘养的!你小子给俺出来!”白得奎越骂越凶,他是心里疼啊!自从白群的父亲去世,他觉得更应该多疼点这闺女,每当他看见白群越来越粗糙的脸和手,他心里就不是滋味。奶奶的!俺咋没这本事让俺这闺女好过点呢!白得奎大街上骂张来,让张文广知道了,他连拉再拽地劝着白得奎回家。过后,他严肃地批评了张来,“来子,俺还是党员不?就说白群是接受再教育来了,但她从小长在城市,比不了咱这土生土长的姑娘,你要能听俺的,你就给白群换个活。再说,你也没给白群壮劳力的分呀!”张文广的话慑住了张来,他敢顶撞白得奎,但不敢冲撞张文广。这个老支书虽然是个老好人,但要是把他惹了,他张来在村里也就不得安生了,在说他还是长辈。张来给白群换了活,在麦地里攒麦个。白群顶着烈日,一个畦一个畦地把麦子捆成堆,码成一趟,一堆一堆,便于大车来拉。麦地离村子很远,乡亲们不断地换着麦地。白群看看快到中午了,大车还没拉完,这会儿她渴得难受,带的一壶水早喝完了,可是这会儿能到哪去找开水喝呢?白群苦笑着。一抬眼她看见,不远处机井的水正哗哗地流着,她更渴了。于是,她跑了过去,对准管口就喝。“别喝!别——喝!”远处的小菊一抬头,正看见白群急不可耐地喝着机井水。赶快跑了过来,埋怨着,“俺们都不敢喝这生水,你就敢喝,要不是让俺看见,这井水喝急了能要了命!”小菊顺着麦拢急急地找,不一会儿找回几棵带茎的野草,“给你,嚼点这个,兴许能止渴,忍着点,这是‘酸不溜’。”白群嚼了一口,酸得牙都要倒了,奇怪,嘴里酸水冒了出来,真的不渴了!这野草的茎很长很大,一节一节的,叶子尖长,像柳树的叶子长着毛,伏在地上。白群经常见到它,就是不知道它还能吃,能解渴。白群酸得吡牙咧嘴。小菊看着她,眨着眼大笑,“酸吧?这才又解渴又解馋呢!”白群怎么也没有想到,小菊说的话果然应验了。午后,白群的肚子里哗哗地水响,接着就一次又一次地腹泻,拉得她在茅房里颤抖地扶着墙,手哆嗦着系不上裤子。她痛苦地呻吟着,肚子还是不住地下坠。白群正在炕上不住地哼哼!小凤来了,一看她病倒了,吓得麻利地跑回家去叫她爹娘。白群生过几回病,但从来没有像这次来得这么急。二叔和二婶都急着赶了过来,“群子,群子!你咋了?”二婶握着白群冰凉的手,用自己的脸贴着白群不断冒着冷汗的额头。“这是咋说的,你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好呦!”二婶掉着眼泪。“你咋会喝‘井备凉’的水,你的身子骨受得住吗?小凤,你咋给你群子姐说的?”二叔火急火燎地问。
这会儿,门外传来了振宝吆喝牲口的声音。白得奎三步两步地跑出门,“振宝,振宝,快,快送白群上医院!”这几个人里只有白得奎心里明白,这病来的快,要不送医院非耽误了不可。好在队上的小马长大了,正得用,振宝赶着正巧路过。医生诊断,急性肠胃炎。当然是白群喝那生水造成的。白群被医生留下住了一天。白得奎、振宝和小凤爷仨先赶回村里了。眼下这节气不等人,一场雨下来,麦子就会烂在地里。这天气说闹就闹,会给人脸色看的,这会儿地里不能缺了人手。白群被振宝用自行车载着从医院回到了家。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虽然输了药液,可一直昏睡着。二婶守护在白群身边,心里直犯嘀咕,这孩子什么也没有吃,可怎么是好啊?一天白群就掉了相,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干裂着。二婶想为她熬口白米粥,找遍坛坛罐罐,大小口袋也没见一把白米。二婶还记得,前几天她着凉,嘴烧得起了泡,是白群心疼她,颠颠地端来一碗大米。当时,白群还满足地看着她吃着她给做的稀饭。这善良的闺女,那碗米她舍不得吃,唉,二婶拨开白群脸上的发丝,苦命的闺女,要不是赶上这上山下乡,这年纪正是爹妈疼得的岁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可咋跟她妈交待呀?唉,这闺女,到如今还是一个人,眼看着小凤都要说婆家了,要是小凤嫁了出去,连个作伴的人都没有了。前几年,说群子小,他二叔说不着急。眼见着长大了,这闺女又不着急了。这群子就是爱哭,谁也不敢强说。二婶看着白群思前想后,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拿起一件白群穿破的衣衫,细心地缝着。“二婶,您来了!”白群微弱地叫着。“群子,你好点了吗?俺给你摊了几个鸡蛋饼,还热乎着呢,你想吃吗?婶子给你拿去!”二婶从身后拿出一个手巾包,打开,里面的碗里有两张圆圆的鸡蛋面饼,软软的面饼被油烙得焦黄。“来,吃一个,都说鸡蛋补肚子,俺怕没滋没味的,你不爱吃,放了点葱花和盐粒,香极了!”“二婶,您真好!我没事了,您别为我操心了!”白群微弱地看着二婶。她没有到这来之前,只见过二婶一面。虽是本家亲族,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有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和他们同甘苦的时候,感情才越来越深,谁不知道,在这会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二婶把舍不得吃的鸡蛋和白面为她做可口的食物,还有张大叔,张三叔,姑娘们,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乡亲们的无私触动着她,给了她无限的温暖,让她重新又有了力量。
白群在平淡的生活里,又度过了两年,白群长成了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圆圆的脸褪去了少女的天真和稚气,散发着成熟少女的气息,脸上总是挂着微微的笑意,眸子更加深不见底了,她成熟了,成熟得那么纯静和美丽。生活虽不那么如意,但是年轻富于幻想的心总是愉快的。城里,白群家的生活也有所好转。哥哥姐姐们都加了薪,白钢兵团里发了奖金,也能攒钱了,白洁除了在大学里的助学金,还做了一份校杂务的工作。母亲依旧是自己生活在老地方,为了让白群每年冬天能够回来和她相聚,总是把其他儿女给的钱一点一点地攒起来,攒下的钱至少可以维持母女俩一冬天的最低生活费用。母亲总是觉得白群很委屈,白群却觉得很满足。最起码,冬天不用在白家庄一个人忍饥受冻,可以在母亲身边尽情地享受母爱的快乐。忘掉了昨日的烦恼。
这一年冬天还没过完,振宝给白群来了信,说公社来了分配指标,这次的分配任务比数比以往的都大,张文广让振宝给白群写信,让她快回来看看。白群没敢耽搁,忙回到了白家庄。白群托张文广到公社打听打听,只听说指标的事还在讨论。于是白群悄悄地去了刘庄,去找伊川。不巧伊川不在家,听三嫂说,他回了北京,不知干什么去了。白群很沮丧。从伊川家回来,正巧碰上振宝。“群子,你的事问好了没?”白群在纳闷,张大叔去了公社到下午了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没有,我去找张大叔,没见到他。”振宝上下打量了白群几眼,说道:“群子,你站会儿,俺问你点事!”振宝脸色沉了下来,“别人说,你在乡下熬不住了?想借着搞对象弄个分配指标?”“我?”白群指着自己,“不是你叫俺回来的吗?再说,我们一起的同学好多都有了工作。这可不是搞不搞对象的事!”振宝寻思了会儿,索性把话全倒了出来,“你还不知道,这次的指标就有你,要不,张大叔叫俺给你写信干嘛。听说,你要是跟公社赖主任的儿子订婚,就让你去商店上班,要是,……恐怕……。张大叔又到公社去问了。”“凭什么?我也不认识那个姓赖的儿子,再说,交朋友的事也得自愿呀!”“你以为你这样下去好吗?村里都嚷嚷哄了,说你和刘庄那知青咋的咋的,俺看,不如你就应了这门亲事,好歹也是门当户对,吃商品粮,是不?”白群的脸急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我也没打算结婚呀!刘庄的知青他有什么不好,村里人又瞎说八道了!”振宝有些生气,“好不好的,你让俺们咋替你说,你私下和刘庄那小子来往,你为啥不公开?”白群被问得张口结舌,这哪儿和哪儿啊!来往几次就被传来传去,白群气得扭身就往家里跑。白群躺在坑上,饭也不做,蒙头哭泣。本来是回来问分配的事,谁知又引出了别的事,明明是国家政策安置知青工作,还要搭上少女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她不是没有看到过没有幸福的生活伴侣,挨打受骂的。从城里回来的时候,哪个不是母亲的娇娇女,到了这里,怎么会变得那么不值钱?让我答应他们,不!……可自己往后生活怎么办?已经是走投无路了。哼,都说看见曙光了,照我看,别人尽情享受够了,才有我的份。但这份工作是多少知青梦里都想得到的呀!白群蒙着头大哭,哭着哭着又想起伊川,不知他回城里干什么?
伊川这两天也正烦着呢,他听说公社下了分配指标,人数还不少。他去了一趟公社,刚到公社大门口,就看见从里面走出来的公社办公室的赖主任,他手里拿着几张报表,边走边往外推着白家庄的老支书张文广。“张书记,不是俺说话不算数,这指标的确没有了,如果你那村的女知青答应那件事,我还可以考虑把我儿子的指标让给她。”张文广摇摇头,“您说那事,恐怕这闺女不会答应,和您那儿子谁也不认识谁,光为这个……俺想您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既然是这样,没啥考虑的,你先回去吧!”伊川站在旁边听见这话,他转身就回了刘庄。像他这样长期在农村参加劳动的知青都不在指标内,他心里特别憋屈。伊川前几天,拿回一张报纸,报纸上说,有一家半导体厂产量可观,由于市场的需要供不应求,还说,许多工厂停产闹革命,半导体零配件供应不上。他好象记得,他的同学卫华的父亲就是这家厂的厂长,他什么也没说,把家里的事托咐给三嫂,回了北京。伊川回了北京,他约卫华到六部口电影院看电影,时间是星期天下午2点在电影院门口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