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转帖]大普学历

吕继红与俊儿解除关系后，在家待着处处感到别扭，他也担心地震灾区的同学，返校也可能知道些他们的消息，他就提前回到学校。吕继红到校后，给冯淑萍去了信，他告诉冯淑萍，他已按他俩放假前商定的，解除了与俊儿的关系。问她的对象关系解除没有，希望冯淑萍提前返校，一起到唐山参加抗震救灾。

　　一天，冯淑萍托人通知吕继红，让他到学校附近的小饭馆去找她。吕继红进屋后，却见冯淑萍正陪着两个陌生的男人吃饭，一个四十多岁，黑胖；一个二十出头，刀刃脸，虾米腰，竟然还戴着津沽大学的校徽。

　　冯淑萍看见吕继红，连忙站起来，指着那两个男人介绍道，“这是我们的革委会主任，这位是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吕继红听到自己的脑袋里发出“嗡”的一声，眼前一片空白，但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来了，这个男人就是当时在天安门广场拉扯冯淑萍的那个家伙。

　　1976年清明节，北京市民为悼念周总理，聚集在天安门广场，发泄着对“四人帮”的不满，这就是所谓“四五运动”。天安门的革命风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吕继红，他把天安门的情况悄悄跟冯淑萍说，把天安门的诗念给她听，并商量好，第二天一早一同到天安门广场去。

　　四月三日天刚微微亮，吕继红和冯淑萍冒着蒙蒙细雨来到了天安门广场。他们激动不已，情不自禁地加入了队伍，和大家一同举手臂，挥拳头，喊口号。一青年手持喇叭筒高喊，“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皇的封建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雨停了，吕继红掏出怀里揣着他头天晚上写好的大字报，一张四尺长二尺宽的白纸写着他的诗：“风雨满天愁满腔，亿万庶民哀断肠。今日思想得解放，挣脱阴霾见天亮”。他的诗一展示出来，马上涌来了抄诗的人群。

　　突然，冯淑萍不见了，他到处张望，却发现冯淑萍在离他较远的地方，正跟一位陌生的男子拉扯，争吵。他把大字报递给旁边的一位工人模样的人，向冯淑萍走去，冯淑萍却示意他不要过去，但他和那男子已相互注意到对方，好像那男子也戴着校徽。吕继红正犹豫，男子走近了他，恶狠狠地说，“我是来带她回去的！是你带她来的？”

　　“是又怎么样，你有什么权力带她回去”。

　　男子诡秘地笑笑，“你问她，我就是来找她的，你和他什么关系？”

　　吕继红看清了男子胸前戴的是津沽大学的校徽，猛然想起，他就是冯淑萍所说的她在天津读书的同学。名字好像叫什么建社。

　　“天安门的这个活动，是与中央对着干，是反革命活动”。那个男子的话一出口，围观他们的人一拥而上，一个粗壮男人，揪住那男子衣领，那男人踉跄几下，几乎摔倒，起身就跑，活像一个丧家之犬。吕继红顺着男子跑去的方向看去，不远处出现了警察。吕继红怕那个小子趁机闹事，他拉起冯淑萍匆匆离开了广场。

　　第二天早上，一位女同学告诉吕继红，冯淑萍病了。吕继红饭都没顾得吃，就去看望冯淑萍。

　　冯淑萍见到吕继红后，很激动，眼泪也流了出来。

　　吕继红上前抓住她的手，摸着她的脑门儿说：“你发烧了，我去找医生”。

　　“你不要走”，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把他按到床边小声说，“我看你昨天象变了一个人，了不起呀！真象《青春之歌》里的英雄”。

　　吕继红问冯淑萍，“到天安门广场找你的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他是我老乡，在天津读大学，是家里人让他来学校看我。我同宿舍的同学告诉他，我去了天安门，他就追去了”。

　　吕继红急了，“我问你，他与你什么关系？！”。

　　冯淑萍迟疑了一会儿，“我不能瞒你了，他是我上学前定的亲。他爸爸是我们公社革委会主任，不定这门亲，我这个学是上不成的”。

　　吕继红并不吃惊，心里只是想，我们的命运怎么如此的相似啊，“那你想怎么办？”

“我早想提出解除婚约”，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冯淑萍说话了。吕继红也就没再说什么。

　　可是现在，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冯淑萍居然神色自如地对他说那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突如其来的转变给了吕继红一记大闷棍，他呆了，他万万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场面。他男人的自尊心变成了愤怒，冯淑萍那悠悠的笑容更是火上浇油。他的脸色变了，身子在颤抖，装在裤兜里的巴掌攥成了拳头。可是，就在这时候，冯淑萍却把脸一沉，淡淡地说道：“我让你来，要说的都说了。”说话间，看了眼她的男友，回过头对吕继红说：“没事了，你走吧！我们正吃饭。”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对自己一团火似的冯淑萍竟然公然站在两个陌生男子的一边，对自己下了逐客令。刹那间，他感到茫然，羞愧，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垮下来，浑身变得软弱无力。他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吕继红想哭，想骂，想质问，想动武，可是这一切都失去了对象。他觉得自己受了骗，人格受了巨大污辱。吕继红回到学校，不顾地震的危险，独自躲在17层高的学生宿舍（因防震，学生全部搬在防震棚里）痛哭了一场，然后铺着草垫睡着了。醒后，他觉得他与冯淑萍的恋爱好像是很久之前事了。

6

　　1978年，75级毕业了。

　　毕业考试结束了，全班同学被召集到一个会议室里，凄凄凉凉开了个毕业典礼。这跟入学时的大张旗鼓形成鲜明对比。典礼上没有宣布每个人的分配去向，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了自己去向。全班同学一般都要根据需要分中央、省、地三级进行分配。除少数几个分在中央、国家部委，有明确的单位外，大多都是到所来的省、地（市）报到，由省、地（市）劳动人事部门进行再分配。

　　天上下着小雨，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与伤感，就要告别共同生活的日子，心里忽然生出无限的留恋，他们不知是怎样的命运在等待他们，但随即心里又涌起一种建功立业，报效祖国的渴望。

　　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中国百废待兴，开始由以阶级斗争为纲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转变，报纸上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我们必将迎来一个工业大放异彩的春天，农业硕果累累的春天，科学的春天，百家争鸣的春天，文艺百花齐放的春天。

　　车轮滚滚，同学们被一列时代的火车拉向了四面八方，一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向他们迎面走来。

　　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在带头大兴科技救国。但人才青黄不接，要人单位非常踊跃，特别是学理工的。科技大会刚刚开过，各部委纷纷成立科技局或科技办。在重视政治表现的同时，特别重视学习成绩。吕继红顺利通过了要人单位的面试，而且很快被录取了。

　　吕继红被北京一部委要走了，他激动的几宿没睡好觉，他觉得只要离开学校，工农兵学员的阴影就会消失。中国急需大量的计算机人才，领导世界科技的计算机俨然成为中国科技现代化最重要的标志之一。学计算数学专业的吕继红心情极其振奋，觉得自己欣逢盛世，仍是时代的宠儿和骄子。因而又重新恢复了信心。

　　吕继红分到了个好单位，而且还遇上了位好领导。他的领导，筹备计算中心的吴主任曾在梅园新村周恩来总理办公室工作过，是位老红军。吴主任非常关心中国计算机的发展，希望自己在晚年能够为中国计算机的发展做点贡献。吕继红报到后不久，吴主任就将他们几个新生送到了已经用上计算机做统计的国家计委计算中心实习，半年之后又送他们去日本学习了一年。不久工农兵学员又脱产“回炉”。

　　吕继红又踌躇满志起来，每天沉浸在兴奋之中。

　　吕继红重新回到部里上班，这时已经是80年代的第二个春天。中国改革开放的春风极大地鼓舞着吕继红，吕继红发誓要成为一个顶尖的中国计算机专家，领导中国的计算机发展，为中国的四个现代化贡献青春。他上班后，几乎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计算机的学习和研究上。

　　他们这些新分到部里的年轻人，还没有真正进入工作状态，却很快进入了一帮搞文件收发交换的官太太视野，她们正在为下乡回城的、大学毕业的超龄女儿物色对象。吕继红长得高大英俊，他一出现就被卢娜的妈妈看上了。在托人介绍前，卢娜的妈妈带卢娜偷偷相过了吕继红。卢娜对吕继红可以说是一见倾心，觉得吕继红就是她心中朝思暮想的白马王子。卢娜很着急，天天催着她妈妈快托人介绍，生怕被别人抢走。凑巧的是，卢娜的爸爸宋局长刚刚接替吴主任当了计算机中心主任，成了吕继红的顶头上司。卢娜欣喜若狂，她觉得吕继红已经成为她的囊中之物。

7

　　在轿车里，舒适柔软的座位，邓丽君轻绵悦耳的流行歌曲，年轻女子身上特有的温馨，梦一样向吕继红扑来，笼罩了他，包围了他。年轻女人，现代化的生活，他该满足了，该沉醉了，但他却只感到车子的狭窄，空气的沉闷。吕继红感觉自己象一只被突然捕进笼子的鸟，精美的食品、舒适的环境不但不能使他欢愉，反而使他惊慌、颓丧。他想摆脱这一切，但自己却每次都被卢娜的拥入怀中而丧失了勇气。他对城市环境有些厌倦，他实在怀念家乡那绿色的原野和蔚蓝的天空。

　　卢娜用车接吕继红，是来参加家庭午宴，庆祝卢娜的爸爸55岁生日。

　　吕继红实在搞不清他和卢娜是怎样搞成今天这种关系的。他清楚地记得，当他第一次见到卢娜时并没有这种本能的反感。今天，卢娜脸上的小疙瘩和一身肥胖的肉好像越来越明显了，使他格外恶心，她那发粘的热呼呼的污泥一样的“爱情”，使他浑身难受，连她那甜甜的声音好像也有些腐烂、发酸。她还津津乐道滔滔不绝地说，她出国回来后改名了，不叫宋根红了，改成了卢娜。卢娜，西班牙语的意思是，“太阳”……吕继红几次想逃脱，立刻有好心人来做工作。他们或规劝、或恫吓，都是同一腔调，人家爸爸是计算机中心主任，是司局级干部，是高干，咱们的顶头上司哪，你一个工农兵学员还想找部长的千金？

　　难道别人的话没有道理？在这人海茫茫的首都，他吕继红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小人物，一个越来越不值钱的工农兵学员。在风光旖旎的海岸上，他不过是一粒可怜的沙粒，一个被大海抛弃的贝壳。既然如此，自己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吕继红多次这样追问或者叫安慰自己。

　　一瞬间，吕继红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现实社会中的地位和命运。每想到这里，他就能立即从压抑烦闷中解脱出来。这是命运。从此，吕继红顺其自然，让宋主任板着脸审问，让卢娜甜腻腻地爱，让周围的人羡慕、嫉妒和鄙视。

　　宋主任的55岁寿宴开始了。

　　“来，小王，干”。宋主任脸上的肌肉松动了一下，向秘书小王举起了酒杯。吕继红刚刚把酒杯举离桌面，宋主任已经一饮而尽了。他只好把酒杯放下。

　　“吃菜，吃菜”，宋主任伸出筷子，把几块扒鸡肉夹到秘书小王的菜碟里。

　　卢娜夹起一块糖醋鱼，故意皱了皱眉毛，“咱们这鱼，就会这样做！人家日本那生鱼片，鲜嫩的肉蘸着酱油加芥末吃，嘿，味美极了！还有这扒鸡，总弄得稀烂，把营养都弄没了。人家日本那炸子鸡，嫩的吃得时候都带着血丝……”

　　卢娜的母亲把几块鱼夹到吕继红碗里，“吃，多吃点！”

　　宋主任瞟了老伴一眼，“你给我沏杯茶来，要龙井。”

　　老伴不情愿地站起身，又俯身对吕继红说着：“爱吃哪儿样，自己夹。”卢娜的母亲对吕继红极其认可和疼爱，与宋主任的态度截然不同。

　　吕继红浑身热燥燥的，胃里的东西直往上翻，好像真的吞进了日本的生鱼片和带血丝的炸子鸡似的。卢娜还在兴致勃勃地讲这次出国见闻，吕继红却又想起这次统考。那些和自己相同命运的工农兵学员，为了能摘掉头上这顶象征屈辱的帽子，简直拼上了一切。而在这段时间里，同是工农兵学员的卢娜却在观赏东京新宿的高楼，富士山下的樱花，品尝日本的生鱼片。当吕继红提醒卢娜，工农兵学员考试就剩最后这一次机会了，你怎么也不复习准备准备呢？卢娜若无其事：“我放弃了！考好了不也还是工农兵学员吗？以后弄个外国的文凭给你看看。”

　　“干”，宋主任和小王秘书又干了一杯。

　　卢娜的心不在焉，宋主任和小王秘书抛开自己、放肆对饮的举动，让他感觉，这好似是一场有预谋的故意“伤害”，是一场给自己下马威的鸿门宴。这哪里是应邀参加宴会，分明是对叫花子进行施舍。他真不明白，连地主、富农都获得了和别人平等的地位，为什么工农兵学员却总受歧视？难道历史的责任让他们这些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承担吗？难道历史的悲剧、愚昧的悲剧，还要在他们这些“工农兵学员”身上重演吗？平心而论，自己不愿意出人头地，更没有升官发财的野心，他只想在自己的专业计算机领域干出一番事业来报效国家。可是，历史总爱和他开玩笑，一会儿敲锣打鼓地欢迎，“上大学，管大学，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把他奉为主人，变得无穷大；一会儿又说工农兵学员没有真才实学，被一巴掌打出名册，变得无穷小。他实在不明白，这个社会为什么总要把人分成红的与黑的，专门在他们这些年轻人身上做文章。文革虽已结束，但文革中人整人的思维的惯性还很顽固。

卢娜的父亲宋主任，也是农村出来的，50年代初作为工农干部选送到人民大学进修，从此留在了北京，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女儿，在那个年代也上了大学，也是工农兵学员，连他自已也属于工农出身的干部，可他却对工农兵学员有一种天生的反感。半年前，刚通知工农兵学员统一考试的时候，吕继红曾向宋主任请示：计算机商用软件需要尽快研究，自己是否可以不参加这次考试。宋主任竟大动肝火：“研究什么？能考及格就不错！你们这些人……”

　　“你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什么人呢？

　　“从明天起，下了班好好准备。”

　　这真是大恩大德，竟把本来属于自己的八小时以外的时间又恩赐给了自己。

　　但是，令吕继红奇怪的是，当初宋主任那么热心让自己考试，现在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句呢？还有秘书小王，还有对自己无限倾心的卢娜，全都不置一词。他们怎么把这事忘掉了，吕继红有些想不通。

8

　　“宋主任！您老过生日也不说一声，看不起人呀。”门口一个响脆的女高音，随着声音走进来一个人。

　　全屋子的人都站起来了，宋主任阴沉的脸一下子变得笑容可掬，抬起举着筷子的手招呼：“小京，快来，快来，我们在等你呢。”

　　雷京华！几个月不见，她竟然变化这么大，怀孕的肚子凸的像口小锅，破坏了她的线条美，本来粉红玉润的脸变得黄巴巴的，还有几块色斑在上面，只有那两道弯弯的眉毛和一对活泼的眼睛依旧笑眯眯的，散发着少妇迷人的光彩。

　　吕继红和雷京华是在国家计委举办的一个电子计算机学习班上重逢的。在吕继红入学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76年，雷京华也因表现突出被推荐上了河北大学计算机系，成为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1979年大学毕业后，她在一家小厂工作，因用非所学，希望能换个工作岗位。当时，他们单位正需要学这个专业的人，吕继红和当时老红军出身的吴主任一说，吴主任痛快地答应了。

　　事情很不巧，雷京华的调动还没办成，吴主任调走了，换成了宋主任。宋主任不同意调雷京华，想把名额留给自己一位老同事的儿子，就是现在的秘书小王。理由是雷京华是工农兵学员，没有真才实学，小王是自学考试考上在读的电大班学生。但是，雷京华所在的工厂不同意，因此不调也得调了。

　　雷京华终于调来了，她对吕继红感激不尽，请他到家里吃饭，叙旧，帮他织毛衣，逢人便说是吕继红帮了她的忙。

　　但是，不久雷京华突然对他冷淡了，不再讲她的调动和吕继红有关系，却说是一个和宋主任熟悉的叔叔介绍，是宋主任亲自从她们厂要来的。为了证明这一点，她三天两头登宋主任家的门，鸡、鱼、罐头一次又一次地送，而对吕继红，倒像是从来不认识似的，见了面也不再打招呼。

　　吕继红并不希望感激，更没奢望报答，但是，他也绝没有想到雷京华这些年变化这么大，会如此势利。工农兵学员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他长叹一声，感到非常悲哀。

　　雷京华一手提着精致的蛋糕盒，一手挽着个小皮革包，腆着个大肚子，却故作步履轻捷地走到沙发边的茶几旁，放下蛋糕盒，转过身来和大家打招呼：“大妈，你身体好吧！卢娜妹妹，你出国回来啦！啥时候给我这老土讲讲……王秘书，你也来啦。”

　　卢娜撇撇嘴，装着给吕继红斟酒，没理她。卢娜的妈妈对这位整天围着老头子转的女人也不感兴趣，只淡淡一笑：“坐吧。”

　　小王秘书举着一杯酒浪声浪气地说道：“雷京华、吕继红，你们都来晚了，我们几个敬宋主任一杯。”三个人举起酒杯，“祝宋主任健康长寿，祝宋主任一家幸福。”

　　其实，吕继红、雷京华、王秘书三人并不生疏。雷京华和如今的王秘书同时到吕继红的村庄插队的。只不过王秘书提前回的城。

　　王秘书下乡时是全县有名的捣蛋知青，雷京华告诉过吕继红。小王是在全县知青大会被点名批评过的，是被贫下中农赶回了城的，怎么今天成了宋主任的座上宾？吕继红，雷京华在不解地问自己。

　　“我给宋主任织了件毛衣，也不知道宋主任喜欢不喜欢”，雷京华说着，笑眯眯地看了宋主任一眼。

　　“我爸有”，卢娜白了雷京华一眼。

　　“真是，他啥样的毛衣没有，还劳你的大驾。”卢娜的母亲话里带着刺。

　　“宋主任有是宋主任有，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雷京华说着，从皮革兜里掏出一件式样精美、织工精细的细线毛衣来。

　　吕继红呆呆地坐着，看着雷京华的一举一动，和宋主任一家的表情。他有些厌恶，也替雷京华感到悲哀。他记得那天从考场出来，看到雷京华蹲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呕吐，很明显，单位的工作，数不清的家务，紧张的复习，怀孕的身体，折腾得她几乎没有人样了，可她居然有时间给宋主任织出那么精细的毛衣！

　卢娜跑到套间里，不一会儿，蹬蹬蹬又跑出来，把一件银灰色的毛线衣扔到雷京华面前的茶几上，撇着嘴说：“看，我刚从日本买的，比你这件强多了吧”。

　　“哟，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你不是宋主任的千金嘛。”雷京华居然厚着脸皮说，一点也不感到尴尬。

　　“好啦好啦”，宋主任连忙说，“小雷也不容易，拿来就留下吧，可是不能无功受禄。小娜，把你带回来得那块精工表送给小雷吧。”

　　卢娜把眼一翻：“表，我早给继红啦。”

　　吕继红象被火烧着了一样，连忙从手腕上把表取下来，对卢娜说：“我屋里还泡着一盆衣服呢，我先走啦。”

　　不等卢娜回答，他冲出宋主任家的大门，逃一样地走了。

　　吕继红从卢娜家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全身发麻，一头倒在床上，头胀的快要爆炸了。作家柳青的一段铭言浮现在脑海，他马上起身铺好纸，把它写了下来：“人生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

　　吕继红不由的打了个寒颤，他陷入了一种恋爱和人生的双重矛盾之中。如果没和县教革委主任女儿俊儿的订婚，如果没答应那件婚事，现在又是什么样儿呢？你能上华北大学吗，你能来到北京吗？你可能还是个乡村教师，连那个县城都可能出不了呀！

　　吕继红与卢娜恋爱后，尽管也有人知道宋主任还没同意，但在别人眼里，大家对吕继红的看法已经有所改变了。和他一起毕业分来的上海人还请吕继红吃过饭！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已经有人高看你了，如果真的成了豪门贵婿呢？卢娜毕竟也是大学毕业，无非因为家庭背景不同，傲慢、浅浮了些。卢娜长的不怎么漂亮，胖了点儿，在唐朝胖还是一种美呢。吕继红尽力安慰着自己。

　　冯淑萍有什么好的，再说是她抛弃了你呀，“那就不去见她了”。可又舍不得不去，从心里还是喜欢冯淑萍。感情上是喜欢冯淑萍，“卢娜不管怎么说，还是个姑娘，冯淑萍是跟男人睡过觉的，而且还有孩子，自己还能喜欢她吗？”

　　吕继红模拟了一个反方一个正方，自己跟自己辩论。

　　他继续辩论，“现实点儿吧，跟卢娜结婚，房子家具要啥有啥；跟冯淑萍结婚，恐怕连个窝都没有”，“那你真的就甘心跟卢娜过一辈子吗”，还是不甘心！他宁愿跟冯淑萍住一间平房，也不愿跟卢娜住在三室一厅的大房子里。

　　他辩来辩去，头皮发麻，他揪着自己的头发，竟然揪了一绺下来，发现又黑又亮，他又自言自语，“不能糟蹋了自己，作违心的事呀，爱情只有一次呀”。

　　吕继红突然想起，该去看看冯淑萍了，见冯淑萍的欲望又强烈地向他冲来。

9

　　卢娜比吕继红小两岁，也是工农兵学员，与吕继红同届，毕业于天津津沽大学。卢娜因为出身于北京的高干家庭，是独生女，比较任性，是一个追求现代化的时尚青年。人虽不很漂亮，但打扮入时。卢娜为人热情大方，只是胖了点，俗气了点。卢娜优越的家庭条件给了她骄傲的资本，这也让她不求上进，只追求吃喝玩乐。认识吕继红后，卢娜穷追猛打，谈恋爱成为她重要的工作。这让吕继红极其反感。吕继红一心想把事业放在第一位，他想等自己在计算机方面弄出一些名堂之后再恋爱结婚。现在遇上了卢娜这样的主儿，又在她父亲手下工作，他只能边工作边恋爱了。

　　吕继红与卢娜第一次见面是在卢娜家。

　　在卢娜家里，吕继红感觉很不舒服，一种强烈的压抑感笼罩着他。这里的每一个空间，每一件东西都显示着富有和权势。而他吕继红却是一个月工资只有四五拾元，还要奉养老人的小角色。这样巨大的差距，让吕继红不能不感到窒息压抑。他觉得卢娜家的一切，对于他是那么陌生，又那么遥远。在卢娜家，吕继红实在没有要恋爱的感觉和激情。

　　卢娜和她妈妈，看到吕继红非常高兴，热情让他吃这喝那。但卢娜的爸爸宋主任对继红不怎么客气，他似乎不怎么欢迎吕继红的到来。他还没说几句话，就板着脸，象搞审讯一样问吕继红：

　　“怎么上的大学？”

　　“推荐！嗬嗬……”。

　　一个加重语气的“推荐”，一串只有声音没有表情的笑声，吕继红顿时感到一种羞辱，他开始有些愤怒，但接着就被自卑代替了。他们的家庭地位实在太悬殊了。他自己觉得并不满意的卢娜，此刻也一下子升到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云端。

　　宋主任似乎天生看不起工农兵学员，自从他到计算机中心后不久，吕继红他们这些工农兵学员基本上靠边站了，吕继红的计算机研究被迫转入地下。吕继红非常失望和痛苦。

　　吕继红觉得咄咄逼人的宋家，与自己完全不是一个世界。但是，他又与这家的女儿恋爱。吕继红陷入了巨大的迷茫和烦恼之中。

　　宋主任问的“你怎么上的大学呢？”吕继红知道这个问句的潜台词是“你走的谁的后门呢？”宋主任毕竟也是个知识分子，没那么直截了当就是了。吕继红答非所问的“推荐的”作答，也让他自己感觉好笑。不是推荐的，难道是考上的，他想考也找不到凭考试录取的学校啊！

　　被推荐上大学的人都有个秘密，有的是劳动积极，政治上表现好的；有的是爸爸、妈妈是所谓的革命干部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上的大学，谁都将这个秘密留给自己。

　　吕继红怎么上的大学呢？

　　吕继红上大学，一夜间平步青云。毕业后又给他带来什么呢？给他带来了一张网！这张网，悄悄的、慢慢地将他缚住。或者说，一只无形的手在牵引着他，使他把不该丢掉的丢掉了，应该该得到的得不到，应该丢掉的丢不掉。

10

　　1982年是工农兵学员的脱帽考试的最后一次，吕继红必须参加了。他为了参加这次所谓的脱帽考试，只好放下心爱的计算机研究。

　　这次考试对他整个人生来说意义重大，也可以说，非常关键。吕继红下决心，无论如何必须通过这次考试。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大专院校就基本上停止了招生。在毛泽东主席“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号召下，中国的大专院校一律以推荐制开始招生。中国大学进入所谓的工农兵时代。进入80年代，国家为了使这近百万的工农兵学员摘掉“工农兵学员”的帽子，使他们成为真正的大学生，填补国家从1966年到1976年十年没有通过考试招生的空白，从1980到1982年，对他们进行了连续三年的每年一次的考试。这些“工农兵学员”，有的回原学校“回炉”，有的就近选择学校，边工作边补课学习，然后参加统考。这就是所谓的工农兵脱帽考试。

　　吕继红与卢娜虽然还算称得上是一对恋人，但卢娜天天的纠缠让吕继红颇为头痛。为了考试，他强烈要求卢娜减少见面次数。吕继红每天下班后都不回宿舍，在办公室埋头啃枯燥的高等数学。只要这次工农兵学员统一考试合格证一到手，他就将甩掉那一道道轻蔑的目光，甩掉那些虽没有明文规定，却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专门用于工农兵学员的种种“纪律”、“制度”，从灵魂到肉体得到彻底解放。

　　这次过关考试成为吕继红的第一任务。吕继红放下业余从事的“国产计算机配置商用软件”的研究课题，全力以赴对付这场决定命运的考试。吕继红将一切业余时间都用在了复习考试上。他要熟练掌握力学、电学、光学、数学的所有公式，熟练地做完数百道习题。枯燥的习题和数据，常常把他搞得头昏脑胀，但他没有任何退缩。每天都复习到深夜，一天都不曾放松。

　　考试结束那天，吕继红感觉自己考的不错，虽然分数不会太高，但及格是绝对没问题的。他感到身心无比畅快。

　　“国产计算机配置商用软件”的研究可以重新开始了，中国要搞四个现代化，必定成为计算机进口的大国，这要花掉国家巨额外汇。如果在国产数字计算机上配置商用软件获得成功，国产商用计算机的设计生产就会比较容易，一旦投入应用，就可以少进口外国计算机，可以为国家节约美金数以亿计。在计算机方面为国家做出贡献，这是他工作以来的理想和奋斗目标，也是他今生的理想。配置商用软件如获成功，从工作环境的角度，也可以搬到一个较为清静的地方去了，再也不用搞这种所谓的“地下”研究了，再也不用担心他人的冷眼、嘲讽和“不务正业”的大帽子了。

　　工农兵学员统一考试，吕继红和一部分工农兵学员过了关，脱去了“工农兵学员”的帽子。据给他们辅导课的的老师说，这种难度的考试题，能考及格者都能考上研究生。考试成绩使吕继红的自尊心重新苏醒。

　　吕继红从考试中解脱出来，如释重负，感觉一切又美好起来，心情无比的欢愉，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漫步在王府井的大街上。

　　在人群中，他发现一对年轻情侣，发式新潮，装束时髦大方，十分亲密地挎着胳膊，旁若无人地漫步着、谈笑着。突然间，一阵激动像清泉一样从他心里涌出来，一对黑亮的眸子在他眼前闪动。他的手不由插进衣兜，摸了摸冯淑萍给他的信。

　　他今天下午收到的冯淑萍的信。信只有一页，他激动地看了差不多10遍，内容他已经背下来了。

　　继红：

　　我刚刚办完研究生入学手续，给你写这封信。这封信不是告诉你我来到了北京，来到了你的身旁，而是要告诉你我终于从一张网里冲了出来，我解放了！

　　那个革委会主任由于是造反起家，属“三种人”之列，现在垮台了。我和他那宝贝儿子的婚约（卖身契）解除了。我成了一个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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