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抓鸡
陕北的春天特别短, 好象没几天就过去了。几阵东南风一吹, 麦子齐刷刷的就黄了, 队里开始进行夏收。我刚割了半天麦子, 就中了暑。队长看我球事下了, 就派我去看场, 换回个老汉割麦。
看场的任务有三: 一是防贼偷。其实这个任务只是象征性的, 我们村子在深山沟里, 一年也难得见到几个生人, 而且陕北老乡穷是穷, 但宁肯拖着棍子去寻吃, 也极少有人去干那些偷盗的事。二是撵断猪和鸡。有的婆姨小眼睛, 在夏收和秋收时故意把窑里的生灵放出来吃队里的粮食, 个家省点儿饲料, 沾集体的便宜。村里的老乡是亲戚套亲戚, 让他们看场, 往往抹不开面子, 不好好的撵断生灵, 尤其是生灵的主人也在场或自己的
生灵也混杂其间的时候。而知青则不管这一套, 跟他们八杆子打不着, 铁面无私。三是干些场里的活路。诸如摊麦秸, 碾场, 打镰架, 挑麦秸, 撺堆, 扬场, 掠场, 乃至装口袋, 掌秤, 给社员分粮等等。
看场的时间主要是中午大家都回窑里吃饭歇晌的时候, 我的饭由后晌上工来的其他人给带来。下午收工前, 打好的麦子都分给大家了, 场上只有麦捆和麦秸, 所以夜里不用看场。
第二天上工后, 我和另外两个老汉把夜天后晌运来的麦捆孱开, 摊晾在场上, 让太阳晒干, 半前晌再套牛碾压。干完后一时没事, 老汉们疙就在场畔吃烟, 我拎着队长借给我的梭彪围着场溜达。看见沟里河滩边有两只猪在用嘴拱土, 时不时抬起头朝场这边张望, 看见有人在场里, 所以并不向这边靠近。我没有发现鸡。
日头快到正午的时候, 割麦的婆姨女子们一人背着一捆麦子到场里来了。她们的脸被晒得红扑扑的, 蒸着热气, 布衫的后背被汗水浸湿了, 印着一圈白碱。队长让她们提前一会儿收工, 是为了回去做饭, 男人们收工回到窑里就能吃到现成的。
女人们走了以后不久, 我看见从村口那边儿转出来一群鸡, 稀稀拉拉, 不紧不慢, 一边从地上啄食着东西, 一边向场这边儿走, 最后星罗棋布的散在场畔周围。我放下手里的木叉, 跑下场畔去撵这些鸡, 鸡们在我的追逐下一边大声的咯咯叫着, 一边乱飞乱跑。这群鸡里只有一只公鸡, 可能是想在母鸡们面前显摆它男子汉的勇气, 所以态度特别猖狂, 跟我若即若离。鸡的眼睛是长在脑袋两边的, 视野很宽, 不用回头就能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后边的情况, 我追得紧了, 它就快跑几步, 追得慢了, 它就慢跑, 不追它了, 它也停下来, 并且歪着头看我, 眼神里充满了挑衅的意思。我气坏了, 从地上拣起一块土坷垃, 狠狠地向公鸡扔去, 正好打在它的身上。这一下公鸡再也摆不出它的绅士风度了, 张开翅膀飞着, 跳着, 大声叫着, 落荒而逃。我不禁哈哈大笑, 正在得意时, 场里老汉吼上了: “噢, 学生娃娃! 咂对球了, 鸡儿子又没吃麦嘛, 打咋? 操心把你达的骨尸日塌了。”
我怏怏地回到场里, 一屁股坐在场畔, 得意的心情一点儿都没有了。后来我才知道, 这只公鸡和其中的几只母鸡就是老汉家的, 是他的儿媳妇收工后放出来的。
日头正午了, 男人们也收工回去了, 场里就剩我一人。那些鸡们在场畔不远的地方散着, 似乎没有过来的意思。
转了一会儿, 我到场边的一棵大树下坐下休息。日头明晃晃的照着, 天空蓝格英英价, 没有一片云, 偶尔吹过一股小风, 凉丝丝的, 真是美得太台。沟里的玉米已经半人高了, 叶子绿格油油的, 在阳光下发亮。对面背阴的陡崖上长满了树木和荆棘, 根深叶茂, 有的植物上还开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花。这种在纯朴的大自然里的享受, 是如今在环境污染居世界前几名的北京城里绝然得不到的。多年来, 我时时怀念陕北, 时时想回到那魂牵梦萦的故乡探望, 这也是主要原因。
我警惕地扫视着这群鸡, 看了一会儿, 发现一个挺有意思的现象。这些鸡都是用爪子刨地, 然后低下头在刨松了的地方寻觅食物, 如果有它们认为可食的东西就啄两口, 如果没有, 就换个地方再刨。有个歇后语说, “属鸡的, 刨一爪子, 吃一爪子。”把鸡的这种觅食方法形容得极为贴切。那只公鸡也是刨地, 但它刨出食物后自己不吃, 而是咕咕的叫唤, 招呼那些母鸡来吃。围绕在它身边的爱妃们也不客气, 拥到公鸡的脖子底下争食。此时, 这位骄傲的国王十分得意, 伸长了脖子两边张望几下, 等它的宠妃吃完了, 挪个地方, 重复刚才的动作。外国盛行的“女士优先”的原则在这群鸡的集体里被充分的执行着。由此我想到了我们中国人, 尤其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 盛行的却是“男尊女卑”的原则。谁家生孩子, 如果生的是男孩, 大人就眉开眼笑, 别人也都恭维; 而生的是女孩子的话, 大人也不高兴, 邻居也不恭维, 更糟糕的是, 月婆子本人也灰塌塌的, 就好象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村里的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龄, 男孩子清一色都进了学堂, 而小姑娘们却有的只能望学校门兴叹。虽说穷是重要的原因, 但家长的男尊女卑的思想却不能不说是根本的因素。我想, 以后我得对她们女生好点儿, 分了麦子了, 忙过夏收有空儿就磨面, 然后就可以蒸馒头擀面条吃, 到时我尽量吃慢一点儿, 先紧着她们女生吃饱。男子汉嘛, 应该有这点风格, 要不然还真不如这只公鸡了。
不知什么时候躺下, 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忽然我被一阵怒吼声惊醒, 一骨碌爬起来, 只见队长拿着一把木叉, 正在撵场里的一群鸡。我也赶紧帮助撵, 鸡们四散逃走了。队长扔下手里的木叉, 气呼呼地说: “学生, 照场要操心咧, 不敢瞌睡多了, 咂看鸡把麦都吃完啦! ”我理亏, 什么也说不出, 只好闷着头开始干活, 心里恨透了那些鸡。
晚上收了工回到我们窑里, 我说了中午发生鸡吃麦子的事, 大家都愤愤不平。
尚勤说: “他*的, 这帮婆姨真可恶, 故意把鸡放出来吃麦子! 那你还客气什么, 往死了打呀。”
“哪儿敢那, 刚打了一下, 那他妈老头儿就直着嗓子叫唤, 就跟我打了他儿子是的。”
“你不能在它没吃麦子的时候打。你跟队长在场里撵鸡, 干嘛不打死他几只? ”
“还几只呢, 一只都打不死。那些鸡都特油儿, 它连跑带飞的, 还会拐弯儿, 打都打不着。”
“嗨, 我要把我的崩弓子带来就好了。其实我都装到箱子里了, 可被我爸搜出来, 两下就给撅了。说你在北京揍别人玻璃还不够, 打算到乡下还接碴儿揍是怎么着? ”
尚勤他爸这个担心其实是多余的, 这儿的窑洞的窗户上都糊的是麻纸, 没有安玻璃的。
“那怎么办? ”我说。
尚勤想了一会儿, 忽然一拍脑门, 大叫一声: “有了! ”
“有什么办法了? ”
“咱不是还有点儿酒吗, 人喝了能醉, 那鸡喝了肯定也能醉。”
“可是怎么才能让鸡喝你的酒呢? ”
“这好办。咱们这儿不是有麦子嘛, ”尚勤指了指阶地上放的粮食口袋, 那里装的是分给我们知青的麦子。“抓他几把用酒泡上, 泡涨了以后拿这麦子喂鸡, 鸡吃了肯定就醉了。咱们趁它醉的不醒人事的时候, 就……”
“一刀宰了它! ”我高兴地接着说戏文。
“别当时就宰, 拿个书包装回来。晚上, 啊, 悄悄的, 打枪的不要。”
“对, 太好了! 说干就干。”
我拿了个缸子, 从口袋里舀了半缸麦子, 尚勤把剩的半瓶酒倒进缸子里, 盖上盖儿, 说: “到明天中午肯定就泡涨了。我装着给你去送饭, 把这东西带上, 咱们一块儿喂鸡。”
“好, 真棒! ”我拍了尚勤后背一下, “就这么办。”
第二天中午, 场里就我一个人, 场畔下还是那群鸡。一会儿, 尚勤摇摇摆摆的从村里过来了。到了树底下, 我一边大口的吃饭, 一边和他核计。我说, 这群鸡已经怕我了, 还是你过去喂它们吧。于是尚勤端着缸子, 嘴里“咕咕咕”地学着鸡叫, 向鸡们友善地靠拢。但是鸡们警惕性颇高, 注视着来意不明的人, 向远处挪动脚步。尚勤抓了一把麦子向鸡们撒去, 可是鸡们不知道这是好吃的东西, 还以为是打它们呢, 马上四散逃走。尚勤很有耐心, 继续“咕咕咕”地叫着, 撒着, 一直到把那缸子麦子撒完, 然后撤回来,跟我坐在树下, 看这群鸡的反应。
公鸡到底胆子大一些, 见尚勤走了, 它也折回来, 想看看尚勤撒的是什么东西。发现了麦粒, 啄了几口, 尝出是好吃的东西, 于是就大声咕咕的呼唤它的妃子们。它的那几只宠妃听到这亲切的呼唤, 立刻煽着翅膀飞跑过来, 忙不迭地大吃特吃。其它母鸡见状也争先恐后地跑来, 加入这饕餮的队伍。
我高兴地拍着尚勤说: “行, 哥们儿, 真有你的! ”
“别急, 好戏还在后头哪, ”尚勤也是一脸的高兴, “呆会儿您就擎着往书包里装吧! ”
麦子很快就被鸡们吃完了, 但它们显然是没有吃饱, 还在寻寻觅觅。渐渐地, 有的鸡脚步不是那么稳了, 踉踉跄跄的, 走几步就摔个跟头, 撑起来, 再走几步, 又摔倒了, 终于有几只再也爬不起来了。
我和尚勤得意的哈哈大笑, 很从容地站起来, 拍拍屁股上的土, 拎着书包, 极有风度的走向那几只醉倒的鸡。那只公鸡可能是吃的少, 加上它身体强壮, 所以还是比较清醒, 见我们来者不善, 慌忙带着它那些还能走动的爱妃落荒而逃, 而对醉倒的几只妃子实在是爱莫能助了。就好象马嵬坡前唐明皇没法挽救杨贵妃一样。
我们走到醉鸡跟前, 只见它们闭着眼, 微张着嘴, 一动不动, 正在呼呼大睡。尚勤笑着说:“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
我也笑着说: “行, 你为威虎山立了一大功, 晚上炖熟了, 鸡屁股都给你吃。”
“我才不吃鸡屁股哪, 我得吃鸡胸脯。”尚勤跟我侃价。
“吃鸡胸脯? 你丫本来就长着鸡胸脯, 再吃鸡胸脯, 就他妈更鸡胸脯啦。”
我俩嘻嘻哈哈的逗闷子。
一共醉倒了四只鸡, 两个书包正好装下。尚勤提拉着又摇摇摆摆地回村里去了。我在后边找补一句: “小心点儿, 别让人看着! ”他头也没回, 摆摆手说: “放心吧您呐。”
我回到树底下坐那儿, 再看那些鸡, 它们已经到了沟里小河边上, 一口一口地喝水, 可能是酒麦子吃下去烧得难受。我舒舒服服地躺下, 心想, 叫你们跟我捣乱, 这下尝到厉害了吧? 妈的, 我还不信治不了你们这群鸡了。
上工了, 汉们、婆姨们、知青们、娃娃们逦逦拉拉地从村里走了出来。队长见我在场边站着, 满意地说: “咋今儿没瞌睡啦? 就是这拐, 照场嘛, 要操心呐。”
老汉的儿媳妇边走边张望, 说: “日下怪了, 咋少下几只。”
“还能没了, 跑哪搭寻吃克了嘛。”一个婆姨宽慰她。
“咋赶紧寻克, 鸡儿子叫狐子拖跑了。”另一个婆姨吓唬她。
“真个? ”儿媳妇站住了。
“咂走你的, ”后边的老赵婆姨推了她一把, “白日里狐子敢出来? 还有咱学生照场呢嘛。再迟了操心队长把你的工分抹了。”
儿媳妇怏怏地随着人群走了。
我站那儿一声不吭, 也不看她们, 心说, 还找你的鸡? 下辈子吧。就这么治你这种婆姨。谁让你私心眼儿那么多的。
这个下午觉得过的特别慢。我打着场, 不时看看太阳, 也不时看看那群鸡。鸡们水喝够了, 再不往场这边踅磨, 在公鸡的率领下, 寻着食, 慢慢地向村里走了。我想, 你们要是早有这觉悟多好, 不是也省得送几条命了吗。
终于太阳落到山背后去了, 晚风习习吹来, 凉凉爽爽的, 多少解除了点儿一天的疲劳。人们背着麦捆回到了场里, 儿媳妇把麦捆一扔, 风风火火的走了。我猜她是急着回去查点她的鸡。哼, 查吧, 横着查竖着查都少四只, 我早就帮你查好了! 要找我? 不知道! 我是照场的, 不是给你照鸡的。鸡丢啦? 活该! 谁让你把鸡放出来偷吃场上的麦子来着。我一肚子的兴灾乐祸。
我和尚勤走在最后, 小声商议着怎么处置这四只鸡。
尚勤说: “我下午琢磨着, 宰鸡, 褪毛这都好办, 就是不能炖。”
“那为什么? ”我很奇怪。
“你想啊, 一炖鸡, 香味儿飘出去, 让人闻着, 咱们不就露馅儿了吗? ”
“这倒也是。不过那咱们怎么吃呢? ”
“我已经想好了, ”尚勤诡秘地一笑, “你吃过南方人做的那种叫化子鸡吗? ”
“没吃过。什么叫化子鸡? ”
“他是把鸡宰好, 把调料塞到鸡肚子里, 外边用荷叶裹起来, 再糊上挺厚的一层泥巴, 扔到炉子里边烧。香味一点儿出不去。熟了以后, 敲开泥巴, 把荷叶剥了, 您就吃那鸡吧, 就别提有多香啦。咱没有荷叶,可以用老玉米叶子呀。”尚勤唾沫星子乱飞。我被他说的直流哈拉子, “那咱们赶快回去也烧着吃去。”
走到我们的窑洞门口, 听到窑里有鸡的咕咕叫声。看来鸡已经醒了。我拿钥匙落了锁, 刚一开门, 几只鸡扑面而来, 吓得我一缩脖子。鸡们有的从我头上飞出去, 有的从我脚下钻出去,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 鸡们已经逃了个精光。进了窑洞一看更惨, 地上炕上都有鸡屎。
楞了一会儿, 我才冲尚勤吼道: “你他妈把鸡放出来, 怎么也不拿绳儿绑上点儿呀? ”
尚勤也冲我吼: “我他妈哪儿知道它们酒醒得那么快呀! ”
唉, 鸡没吃着, 反倒赔了半茶缸酒泡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