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白沙坨纪事 - 纪实文学 - 中国知青网

    这里记述的是作者从1968年下乡到1976年霍林河煤矿来通辽县招工，8年间发生的种种故事。《白姬》的开头从霍林河煤矿来通辽县招工写起，在时间顺序上，本篇可看作《白姬》的前传。这篇散文只是浮光掠影地撷取了知青生活的若干片段，谨把我的思念、我的感恩之情献给白沙坨那片热土，献给我的乡亲们。

                      白沙坨纪事

  《水调歌头》致插友

    忆昔当年事，感慨一何多。白沙坨下耕作，青春苦消磨。身世既成枷锁，同病当该同祸，世事尽坎坷。往事莫回首，岁月去如梭。

君去后，千般事，与谁说。天涯羁旅，四十寒暑叹奈何。年少凌云自负，转眼春华落尽，
忍看竟蹉跎。遥望津门路。心事渺烟波。

——这是我去年写给一个朋友的，我们同在白沙坨插队，在那里一同度过了苦涩的青春年华，当年甘苦与共，兄弟情深。去年得知他已于早几年回到天津，互通音讯后，念及旧事，唏嘘不已，遂填了这首词寄他。这里用作本文的题记。

一．白沙坨做证

    1968年，我们到内蒙通辽县插队落户。那是通辽县最北面和科左中旗交界的一个公社。蒙汉杂居，以农业为主。公社的名字是从蒙语音译而来:查干套力皋，简称查干公社。
查干在蒙语中是白的意思，套力皋是脑袋。白脑袋是指我们村南的一个白沙坨，天气晴朗的日子，方圆十几里都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圆的沙坨，在阳光下熠熠闪着银光。这里每年春天都要刮几场大风。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大概想象不出，一旦刮起风来，漫天风沙，对面根本看不到人，只好全村歇工，躲在屋里听凭外面狂风呼啸，一刮至少三天。当地有一种笑谈，说是这里每年只刮两次风，每次刮六个月。这当然是笑谈，但这里的春风也委实厉害。刚来时赶上一夜狂风，早晨醒来疑惑地发现被子变了颜色，几个人昨晚盖的花被怎么都变成了褪色的军被？一摸满脸是沙土，一抖被子，地下是一堆堆的白沙。
这招人讨厌的白沙坨，原来也有可爱处——年轻人精力充沛，在附近干活休息时我们常在那里嬉闹玩耍，在白沙坨爬上滚下，身上竟是尘土不沾。白沙坨已然成为我们的朋友，不管是喜是悲，过去的日子都成亲切温馨的回忆。
    高高的白沙坨，远远望去真像一个睿智的老人，光滑的脑顶还有着些许灰白的发茬。它历尽沧桑在那儿静静地坐了不知多少年，直到我们打着红旗轰轰烈烈的来了。八年的时间，它看着我们上工、收工；看我们在它身边嬉笑打闹；看我们静夜无眠，眼含清泪低吟高唱思乡的心曲；看我们相继离它而去选调进城；直到曲终人散，阔大热闹的知青大院又归于沉寂。它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知道，却始终无言，威严如同上帝。

二．师训班的日子

   1971年，通辽县师资严重缺员，县里借用另一个公社中学的校舍办了一期师训班。我这个资本家的儿子，不知怎么竟通过了政审，拿到了入学通知书。师训班只有两排平房，操场南头有一片杨树林，一条小河从树林南边缓缓流过，成为我们的天然围墙。课余时间我常拿着书本到树林里去看。背靠树干，面对小河，阳光从树叶的罅隙中洒落下来，微风掠过，光彩斑驳，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所有的磨难都已经过去。那个明媚的夏天，我心中充满甜蜜和幻想。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三个月过后，县文教组一道命令下来，我们十几名同学被学校除名了，理由是：因为出身的原因，不适宜从事教育工作。我们找到校长吵了一架，然而这是军代表的指示，校方也无能为力。我渐渐的冷静下来，严酷的现实使我重又明白我是活在怎样一个世界上。
临离开学校的那天，我整夜坐在小河边。圆圆的明月升上中天，大地洒满银辉，河水静静流淌，此起彼伏的蛙鸣让人心烦意乱。吃过早饭，一辆马车送我们出了校门，班里的同学一直送我们到公路边。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同学之间已经建立了感情，大家默默地跟随着马车，谁也不做声，有的女同学已经开始流泪。我凝视着那片小树林——这个三个月前曾带给我希望的地方，隐隐意识到：我正在舍弃一种珍贵的，一去不复返的东西。心头不由涌起一阵凄凉。随着马车有节奏的轻晃，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闪烁着明亮光环的青春时光真切而哀伤地慢慢从身边逝去，阒无一人的操场；四处弥漫着青草香气的校园；那片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从眼前滑过，缓缓地消失在地平线下，那个充满幻想的明媚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三.我的教师生活

回到村里，出乎我意料的是村民的平静。没有疑惑的目光，没有过多的盘问，宽厚淳朴的乡亲们毫不歧视的重新接纳了我。而且几个月之后，由于村小学缺老师，公社书记一句话：“出身不好咋的啦，他们不用咱用！”我这个“不适宜从事教育工作”的人却轻而易举的当上了村里的民办教师。
由于我的知青身份，孩子们对我充满好奇，课堂秩序出奇的好。我原本是文革前初三毕业生，教小学生当然绰绰有余，我使出浑身解数，认真授课；学生们也认真听讲，一学期下来，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有了明显提高，校长也开始对我刮目相看。
学校在村子最东头，为了照看学校的仓库和那片沙果树林，我去了以后主动要求住校。从此学校的沙果树再也没有被人偷摘过。我仍然保持着下地干活时早起的习惯，离上课的时间还早，就围着操场跑步，感到旺盛的精力仍然无处发泄，看到房檐上立着一架原木做的梯子，就把脑袋钻到中间的空档里当作杠铃来举，有早来的学生看着新奇，纷纷围拢过来。我放下梯子，从办公室拿出一个篮球，“走，我领你们打球去”。男孩子们欢呼雀跃，争抢着要和我一伙，我本来并不会打球，但在孩子堆里明显是个“球星”。在比我矮一头的学生中间左奔右突，带球上篮，屡屡得手。学生们得了球也赶忙传给我，累得我连呼哧带喘，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孩子们玩儿得兴起，根本就不知道疲倦。我满头大汗，只好告饶，“行了，我该做饭去了。你们再玩儿一会也进教室吧，班长领着先上自习。”
慢慢的，孩子们对我这个新来的老师越来越感兴趣，我也渐渐的喜欢上了教师这个职业，喜欢上了这帮孩子，心情逐渐开朗。过去所有的不愉快、深藏心底的隐痛慢慢风化为白沙坨上的沙砾。我的心已不再脆弱，久违的温暖重又萦绕在我的四周。
在白沙坨这块土地上，一转眼已经生活了8年。我们插队后出生的孩子已经成了我的学生，村里的知青也已经走的差不多了。霍林河煤矿来通辽县招工，我想：是该走了。到一个全新的环境，换一个活法。
临走的那天，全校停课，师生列队送我到村外。我们村子小，全校只有五个班。但拉出队伍来也有一百多人，蔚为壮观。我被感动了，走到校长跟前，“把学生们都带回去吧，别耽误你们上课。”校长是个直性人，“那哪行，老师和学生们都张罗着送你，要不也不能安心啊。”走到村南白沙坨脚下，我再次停下来，“都回去吧，送的太远啦。”老师们依次和我握手作别，学生们呼拉围上来，牵住我的衣襟，依依不舍的说要再送一程。我执意不肯，“别耽误上课，我安顿好一定再来看你们。”两个五年级的女孩子眼里噙着泪，抬起头拉着我的衣襟，像是央告，“您到了地方能给我们写信吗？”“能，能，你们眼看就该上初中了，学习上再抓点紧。”我眼圈一热，忙不迭地答应。孩子们在老师的招呼下一步一回头的离去，我跳上马车继续南行，心头又一次涌起热浪。但这次和离开师训班已经完全不同，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感觉在极深的心底有一丝莫名的颤动，若隐若现，欲升还沉，充盈心底的是一片朦胧的温馨和寂寥。
马车离村子越来越远，孩子们的背影逐渐模糊，白皑皑的沙坨子在蓝天的映衬下轮廓愈见清晰。我一时陷入沉思。“孩子们和你有感情啦，舍不得你走啊。”车老板是我一个学生的家长，这个淳朴的中年汉子看来也被刚才的场面感动。是啊，这么多年来我屡受磨难，在一次次的打击下自以为已经心硬如铁，其实内心深处仍然受不了这一丝温情。常言说，只有当你失去了，才会感觉到它的珍贵。8年来，在这个贫瘠闭塞的小村庄生活，日复一日超重体力的劳作，不要说改变农村面貌，连当初青春勃发的知青们也已经面目全非，变得麻木不仁，浑浑噩噩了。这种漫长枯燥的日子我实在已经厌倦了，可真的要离开，竟有一些不舍。眼前的这片土地、善良质朴的乡亲还有我的那些学生让我难以忘怀。8年的时光已在不经意间使我和这里的一切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感。渐渐的，一股失意惆怅的烟霾在我心中膨胀漫延……

四．慈母般的大娘

    从我的学生们不禁想到我的房东大娘，刚来时村里还没给我们盖房，知青们分散住在老百姓家。房东大娘待我们如同亲生，看到我们吃苦受罪常常暗自垂泪。寒冷的冬季，半夜醒来，常看到大娘悄悄进屋，帮我们掖好被角再悄然离去。有时候正赶上我醒来，也闭上眼睛假装熟睡，任凭一股暖流在心中激荡。在这远离故土的异乡，大娘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我们暂时忘记了思乡的愁苦，感到母亲就在身旁。
     青苞米下来的时节，大娘总是吩咐大哥，烀上一大锅青苞米，再炒一盆小麻籽豆腐，等着我们收工。我们收工回来，一进屋就闻到苞米的香味，顾不上洗手就扑到锅台边，一人抓起一穗就啃起来。大娘看着我们饿虎扑食般的吃相，乐得合不拢嘴，忙着招呼,“快进屋，就着小麻籽豆腐吃。”大娘给我们一人盛上一碗麻籽豆腐，然后嘱咐我们别着急，慢慢吃。刚刚出锅的麻籽豆腐，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碗里浮着一层豆绿色的油珠，其间点缀着鲜红的辣椒，看上去就让人垂涎，吃上一口更是唇齿留香。大娘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忙不迭地享受着美味，眼里满是怜爱。
     烀青苞米就麻籽豆腐，这绝对是我生命记忆中的绝妙美食。2002年，我和几个同事在通辽小饭馆吃饭，我拿过菜单，上面赫然写着“小麻籽豆腐”。我就像朱元璋看到“珍珠翡翠白玉汤”，眼前一亮，“来一盘!”同事不解，“哎，不好吃。”我一个劲坚持，连声说，好吃，好吃。等到菜端上来，黑糊糊的一盘，看着真是没有什么胃口。同事诧异于我怎么喜欢这一口，我仔细品咂着，似乎还是当年味道，但已经再也找不回当年的感觉了。
    口味可以随着时代改变，但当年在大娘家吃过的青苞米就小麻籽豆腐，却是我记忆里难忘的珍馐美食，那个饥馑年代的“饕餮盛宴”，足以让我温暖至今。
    记得有一年生产队搞会战，谁也不准请假误工。正赶上我闹肚子，只好咬牙坚持。下午砌牛圈时我回家取水桶挑水，大娘看我虚弱的样子说什么也不让我去，看实在拦不住就让我先进屋歇会儿，我从窗子看到大娘匆匆走到鸡窝前，从母鸡身下取出一只刚下的鸡蛋，赶忙给我冲了一碗鸡蛋汤，用小勺调和着端到我面前，“快，快趁热喝了，这东西补肚子。”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大滴的眼泪滚落到碗里。我埋头喝汤，就像在母亲面前受了委屈的孩子。
    要知道当年全家日常买火柴、买盐全靠这几只母鸡。有数的几个鸡蛋大娘自己根本舍不得吃。这一碗鸡蛋汤让我至今愧疚不安——从那次离开村子至今已经三十多年，说是回去看看却始终不能成行。按年龄推算，大娘可能早已不在人世。“子欲养而亲不待”，慈母般的大娘，我的痛悔怕是永难弥补了。
    一阵旋风刮过，吹落一脸浮沙。我揉揉眼睛，有泪水从眼里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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