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当年北大荒

        （续八）元旦，红光小学刘校长来串门。刘校长名万发。那年头，“发家致富”要受批判的。“万发”又合着宁波话“犯法”的谐音，听起来总有点别扭。刘到知青点来过两次。第一次，作为兼任大队知青主管，把我们从火车站接到红光知青点。第二次是把继任主管，民兵连长王德富介绍给我们。

红光小学师资缺乏，还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刘这次来意我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刘校长像往常一样，总是笑容满面，与总是一脸“阶级斗争”的大队支书老盖形成对照。寒暄之后，刘慢悠悠地和我聊天。从国际讲到国内，从中央扯到地方，从黑龙江侃到浙江。圈子兜完了，才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经过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讨论研究决定，请你加入革命教师队伍。”

        在东北，世俗对穷教书匠也低看三分，“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不过，当民办教师比种地还是强多了。不挨风吹雨打日晒，拿大队平均工分，靠平均分值，旱涝保收。星期天还能伺弄一下自留地什么的。凭我老高三的文化底子，教教红光大队的娃子们，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我还是提醒刘校长：“刘老师，我们可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啊！”也许他也不十分清楚，我的档案里还有大段不适之词，是入了另册的疑似“可教育好子女”。“你已经教育好了，我可以代表红光大队的贫下中农说这句话。”刘的话让我心头一热，差点受宠若惊了。列宁说过：“最大的荣誉莫过于组织上的信任。”我还能说什么呢？刘校长是红光大队知识分子代表，可以信赖和沟通的。我把自己的打算向刘校长和盘托出。

        金是我的女友，同班同学，俄语课代表。在女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金千里迢迢从黄岩奔我而来。因为身单力薄，铲地，割地总跟不上趟，老让别人接垄也不是回事。我也不忍心让她爬垄沟挨累，让她去教书再合适不过了。我把金推荐给刘，刘表示同意，不过还要大队领导们认可。我私下盘算，如果金去教书，开春，我就去公社水利工地当民工，都有空把高中课本复习一下。毛主席说：“大学还是要办的。”1972年已经招了第一批工农兵学员，我们都错过了机会。1973年是我报考的年龄极限，“这是最后的斗争”。拼不下来，我和金将扎根北大荒，走上粉笔生涯，沿着民办——代课——转正三级跳，跳出农门。刘校长听了我的长远打算，高兴地握住我的手：“祝你们明年双双考上大学，若上不了大学，欢迎你们成为我的同事。

        （续九）“腊月十八，鬼呲牙。”室外，气温零下40度左右。玻璃窗上的冰花已变成厚厚的白霜。一尺多厚的土墙内壁也挂上了霜，伸手一试，贼风嗖嗖地。尽管外墙抹得溜光严实，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想，这句谚语大概是从北大荒传开的。

        年终决算，每个劳动日只值0.12元钱。我和金结余一百零几元，生产队给预支60元，剩下的算是生产队借用。

        北大荒一年只过三个大节，吃三回肉，包三次饺子。春节，五月节，八月节。春节过年祭祖宗，八月节吃月饼，杀“鞑子”。唯独五月节多数当地人不知与屈原，粽子的联系。过年时，差不多家家户户杀猪，卖一半，留一半，放在天然冰箱里，慢慢享用。杀完猪照例要请队长，亲朋好友围着炕桌嘬一顿。灌血肠，大块肥肉，大碗白酒。吃得满头大汗，舌焦口燥时，就甩掉棉袄，舀上一瓢新挑来的井水喝一气，沁人心肺，痛快淋漓，却从没听说有人因此而闹肚子。

        往年，知青是杀猪人家的常客，今年谁也请不起了。听说姜继臣家杀了猪，我拿10元钱去称了10斤。拿回来先砍下3斤，剁成块，又翻出毛笋干炖了一大锅。中饭时分，肉香四溢，我迫不及待地囫囵吞了两块，真解馋哪！金用筷子夹起一块，斯斯文文地咬了一口，瞧了瞧，接着“呀！”了一声。金吃出了“米粒”。我有点不信，砍开剩下的猪肉，果然又找到了“米粒”，顿时倒了胃口。这“米粒”也称之为“豆”，是猪囊虫泡。吃不好，身上会长绦虫，幼虫钻进肠壁会周游全身，到处长“豆”，这就是猪囊虫病。长到眼睛里要瞎，生在脑子里会癫痫，最后还会送命。想到这里，我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有7斤肉退了货，钱却退不了，姜还了别人的债，却要欠我一欠了。那炖熟了肉吃不敢吃，倒又舍不得倒，四个月没吃肉了，再说这可值一个月的工分哪！金说，高温能杀死囊虫，再炖炖吧！于是，又炖了五个钟头。笋干倒是越炖越好吃，肉恰似嫩豆腐，稀烂稀烂的，夹不起来。架不住肉香的诱惑，不到三天也吃光了。慢慢地，也忘了猪身上的“豆”。

校长招聘交心事，

理解万岁待人实，

穷到囊虫都不顾，

多煮几次也要吃。

        （续十）“三九四九，打骂不走”。猫在屋里，闲饥难忍，呆得难受。没了肉，却馋起了鱼。这一天早晨，与同队社员高忠禄相约去河套捞鱼。

        天蒙蒙亮，上路了。高拉来了一架爬犁，上面有一支冰穿，一只麻袋，一把锹，一把镐，一杆搅罗子，外加一只脸盆，一暖壶开水。迎面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嗖嗖地，噎得你上不来气。依然是穿过林子，翻过岗包，又来到了八虎力河。这条河从桦南东部山区大金缸，驼腰子，柳毛河向西流经新兴，梨树公社，在依兰县汇入松花江。

        八虎力河北岸缓坡上有一排排红砖瓦房，那是建设兵团31团13连的驻地，聚集着京津沪哈知青。拿工资，吃食堂，探亲可以报销路费，比我们插队的强多了。同样支边，两样待遇，心中难免忿忿不平。

        八虎力河在北大甸子九曲折十八弯，每次洪水过后要改道。冬天，鱼儿都在深水崴子里过冬。选择穿冰位置有讲究，浅滩连底冻，没有鱼也没有水。太深了，水大，也捞不住鱼。不大不小的水窝子正好。冰穿颇似穿甲弹，四棱钢尖。对准冰面打夯一样，不断地凿碎冰层，铲净。约摸一米光景，见水了。捞去浮冰，再将搅罗子探下去，连搅带捞，鲫瓜子，鲶鱼，白条，泥鳅，喇蛄虾还有泥鳅什么的，统统捞上来了。在冰面上蹦达几下，就冻硬了。赶快装进麻袋，否则会粘在冰面上。捞过几洞，搅罗子网眼被冰糊住了，高忠禄往脸盆倒些开水，搅罗子浸泡一下，冰又化了。河面上多数被别人穿过洞，鱼窝子难找了。弯进兵团地界的河面上却没人动过。去年，兵团与生产队争抢土地，曾大动干戈。高看了看，不敢靠前。我说：“怕啥，这里不是珍宝岛。”“那几个北京娃子太牲性，咋俩不是他们的个儿。”“他们都探亲去了，大冷天谁会出来？再说我也一身黄皮子，和他们差不多。又没偷人家的，能把俺俩咋地？”“说得也是。”我们又穿了五个洞，个个见鱼虾。四五百米开外，13连连部有人进进出出，没人来管闲事。

        这一天，捞了半麻袋鱼虾。回来时顺风，手脚仍冻得冰凉，胡子挂满了冰，眉毛上也凝着霜，心里热乎乎的，脊背，脑门都在冒汗。

天寒地冻无事做，

顶风冒雪去凿河，

抓出鱼虾来填肚，

浑身是汗感觉热。

        （续十一）队长撂了挑子，生产队我也懒得去了。腊月廿三下午，我到豆腐房看有没有信，顺便找几张报纸看看。豆腐倌早已收摊回家。屋里黑黢黢，空荡荡。黑暗中，两点红光一闪一闪地亮着。是更倌老王头和马倌老于，牛倌老倪在抽烟唠嗑。“老王头，有我们信没有？”“没看着。”“报纸呢？”“报纸也零碎了，八成卷烟抽了。”

        话说之间，夜班更倌老孟喝得醉醺醺地走了进来。“老孟，有咱信没有？”老孟没吱声，喷着酒气，眨巴眨巴疤瘌眼，掀开炕席。好家伙，攒了一大摞，还有包裹单。“老孟，你咋不早吱个声呢？让俺们后院于大哥捎来也行。这事给耽误得------。”“豁操，自己不来取，成天泡在妞堆里，还赖上我了。”接着话锋一转，馋着脸说：“邮来啥好吃的？给咱也尝尝。”

        腊月廿四上午，拦了一辆马车捎脚进城。到邮局，火车站取回了包裹。中午，住老乡家的萍和娟也来了。拆包裹，读家信，知青点又热闹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到，莉娜悄悄地退到外屋地。莉娜的父母双亡，哥哥没成家，弟弟还未成年。莉娜既无家信，又无包裹。坐在灶坑前一边添柴火，一边抹眼泪。轻轻的抽泣声传到里屋，受莉娜的传染，女孩子们忍不住都哭开了。哭吧！哭吧！只有泪水尽情地流淌，才能冲淡这挥之不去浓浓的乡恋和乡愁。

        母亲也给我寄来了年糕片，汤果粉，猪油馅，酱肉，风干带鱼，墨鱼干，还有丝棉背心和两双厚布底棉袜。这一针一线仿佛都连着慈母的心，这都是母亲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呀！廿四岁了，舔犊之情尚不能报答，惭愧啊！我心里也不太好受，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

        不知何时起，知青点又静了下来，萍和娟也回去了。金低低地，深情地唱了起来：“蓝蓝的的天上，白云在飞翔。雄伟的XX江畔哪！是可爱的XX古城，我的家乡------。”

        腊月廿八，大一队的老赵和大姜申来串门，都带来了一兜粘豆包。那是用甜菜疙瘩熬出糖稀，与红小豆烀成馅，再包进粘包米面中蒸出来农家点心。老赵说：“在这里过年和在家一样，缺啥吱个声，到赵哥家拿好了。”大姜申也冲女知青们说：“我就继臣子一个儿子，你们就算我的闺女，过年都上我家串门去。”送走老赵，大姜申，又有老王家，老李家送来粘豆包，足足攒了一大盆。这是满满一盆北大荒乡亲的深情厚谊。

远在他乡过新年，

牧人友谊真实现，

劝慰知青安心在，

家中所有齐贡献。

        （续十二）鼠年的最后一天，民兵连长王德富把我们四个接去吃年夜饭。王大嫂手脚麻利，不大一会儿，一桌菜都整好了。王打开一瓶六十五度“北大仓”白酒，斟满一杯，首先致词：“你们四个背井离乡来到北大荒，今年又遭了灾，我这个东北大哥也没有照顾好------，从个人感情来讲，希望你们留下来。但是，我还是祝你们明年通通考上大学。干！”第二杯轮到我开口了：“不管走也好，留也罢。愿北大荒明年五谷丰登。”酒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喜庆，可以浇愁，让人抛弃一切烦恼，憧憬美好未来。吃过年夜饭，人人动手包饺子。按照老习惯，其中一只包进一枚五分硬币。谁吃着了，来年就能交上好运。

        午夜时分，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挂上了红灯笼。门框，包米楼，甚至猪圈，鸡窝上都贴上了大红对联，横批。吃饺子时，金又“呀！”的一声，咬着了那枚硬币。王若有所悟，笑着对金说：“金，你已经交上好运了。忘了告诉你，大队已经研究决定，同意你去小学教书。”吃完饺子，余兴未尽，王拿出扑克教我们玩卜卦——推八门。我的酒劲发作，困劲也上来了。熬不住，率先向王德富全家告辞。外面下着小雪，飘到脸上，略微清醒了一些。我迈着“醉八仙”步，踉踉跄跄朝西走去，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在冬夜传得很远很远。回到知青点，空荡荡，冷清清的。捅了一下炉子，添了一锹煤，炉内又呼呼地着了起来。炕还是温呼呼的，于是抓个枕头在炕梢倒了下来。

        金吃着了硬币，运气不错，假如她考上了大学，会不会把我甩了？哦，不会的，她千里迢迢奔我而来，又一起苦熬了一年，怎么会呢？假如我考上了，会不会把她甩了？不能！我岂不成了陈世美？如果都考不上，今年也该成家了。会不会一起考上呢？简直不敢想象------。

        忽忽悠悠，我回到了鄞江桥。只见乌云密布，朔风萧萧，古镇一派破败苍凉。人们袖着手，缩着脖，顾自匆匆赶路。墙壁上书“若反对他们，就是反对革命”鲜红大字。还有大标语“打倒某某某”，名字七颠八倒，也打上红叉叉。就像西班牙斗牛前面那块红布，那颜色也能使人激动，战栗，亢奋，癫狂。母亲在弄堂口扫地，我兴奋地跑过去大叫一声“妈！”母亲没有理会，扫帚依然“唰---唰---”响着，泪水在我脸颊“哗---哗---”地流着。------猛然醒转，倍觉伤感。“唰---唰---”声依然不断，原来是雪打窗户，起风了。恍惚间，我又回到了老家。这回只见老屋灯火辉煌，哥哥，姐姐以及侄儿，外甥们都从天南地北赶来了。母亲满面笑容地向我打招呼：“阿国，快来吃汤团！”这可是全家福啊！我们家已经十几年没有大团圆了。

        第三遍鸡叫，又把我叫回了北大荒。雪停了，艳阳高照，红光撒满了红光大队。好梦，好天，好兆头。但愿昨晚大大小小的灯花能换来牛年的五谷丰登。该拜年去了，我穿上军大衣，戴上羊剪绒皮帽，揣上一包“迎春”烟出了门。心里琢磨着，先去老许家，再去刘校长家，接着去------。

除夕晚宴齐赴会，

民兵连长招待回，

欢乐喜庆引相思，

几番梦中把家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