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Ⅲ

——再次插队

回城后的知青有的住在县府机关招待所，领头的人在县统战部占领了一间办公室做风雷战斗团办公议事的地方和与外地知青以及其他革命组织的联络点，有的回了家，我属后者。

一九六九年，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全社会都在疯狂，妈妈被清理阶级队伍清回她和祖父教私塾的乡下，爸爸被下放到农场劳动改造，姐姐们进了学习班改造思想，家被文化大革命搞得支离破碎，林场已经停办，城里不接收我们，叫我们自己联系生产队重新插队，真有国破家亡的感觉。一九六九年春，四姐托熟人在榕山区的化育公社符阳大队四队为我联系了落户的地方。从此我开始了重新插队的生活，后来六妹、弟弟也相继下了乡来到这里，六妹和我一个生产队，弟弟在相邻的十队。

化育公社距合江城45华里，符阳队挨长江边共有13个生产队，是一个方圆十来公里比较平坦的大坝，据说这里曾经是古符阳县的县址，四队在坝之中心，队长姓王。这里的农民与鱼骨寺山区的农民相比少一些淳朴多一点功利，少一些直率多一点心机，鱼骨寺乡亲们安贫乐贱幸福感强，符阳坝的农民妒忌之心多同情之心少，幸福指数低。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生活了近一年的时光。以后公社在知青中挑了二十多人组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我进了宣传队，一九七一年宣传队解散公社叫我去教书，直到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下旬顶替爸爸的工作。

（一）生产队的碎片

在生产队的一年经历了从春种到秋收的全过程。20岁的我经受了那么多历练以后，淡定了许多。记得麦收后的一天，在一队插队的刘清和小明等几个知青一起在我们家聚集纪念下乡六周年，吃罢麦粑，我还用粉笔在门框上写了一对联上联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下乡春秋六载。下联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耕耘一生。横联是：苦中有乐。可见那时希望与绝望都变得成熟起来。淡定使我忘却了许多，捡得起的碎片已经很少。

碎片之薅秧与薅秧歌

秧子栽下去一个月后就开始薅第一道秧，再过一个月薅第二道。薅秧是田里的活，因此也是男人的活，为养活自己，我也和那些男人一样卷起裤腿下田挣工分。

薅秧时大家排成一排，从田头开始薅到田尾结束。艳阳高照，薅秧的人个个高卷裤腿，光着脚杆进入田中，两手背在腰后，身体微向前趋，两只脚交替在秧窝之间不断薅动，以疏松田泥，有稗子和杂草时用手将其拔起扔到田坎上。暖烘烘的太阳，绿油油的秧田，大家边薅秧边“吹壳子”或说荤段子取笑，荤段子里的核心文化是“黑话”尽管有了鱼骨寺的阅历，我仍然不懂他们在说的啥，他们说着说着会突然莫名其妙的就大笑起了，有时又有人会莫名其妙的吵起了，改用大白话对骂起了。我牢记了曾正文的教训莫名其妙也不敢探问究里。最具乡土文化特点的是薅秧歌，薅秧歌现编现唱，那真是粗旷高亢极具穿透力的天籁，说它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点不夸张。特别是一旦路上有大姑娘或小媳妇经过，大家立刻嘈杂起来，一人马上扯开喉咙领唱，大家跟和。歌声一直追着别人直到估计人家听不见了才罢休，我还记得其中一二：

一

“天边飘来一朵云，路上过来个美人。

乖得很来逗人想，请个媒婆接进门。（合唱）幺——哦幺——哦接进门。”

这是文明而有分寸的。

二

“路过大嫂三个八，红冬儿红冬儿像朵花儿。

二天赶场碰到了，把你抱到屋旮旮。（合唱）幺——哦幺——哦屋旮旮。”

属这类的就有点“那个”了。

大姑娘快步赶路，厉害的大娘回骂几句，大家哄然大笑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忘形。

薅秧的活儿有了薅秧的歌，显得潇洒有趣因而轻松，薅完一块田，上得田坎来才发现几条灰褐色的的蚂蝗软不拉机黏糊糊吸附在小腿上正酣畅吮血，于是学着“贫下中农”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抓一把草将它们擦下去，任由血从蚂蝗吸盘吻过的地方往下淌，慷慨下到另一块田里继续薅秧，继续听他们吹壳子、唱薅秧歌，颇有点大无谓的革命精神。一一尽管恶心黏糊糊的蚂蝗，害怕它吮吸人血的吸盘。

碎片之晒谷子、抢偏东

如果薅秧还有点潇洒的味道，晒谷子就不自在了。小暑大暑立秋处暑是气温最高的时节，谷子选了在这似火的季节成熟，太阳是白晃晃的；空气是热辣辣的，像是撒了辣椒面。高温下打谷的人脱光了衣服只在腰间围一块围帕，我和几位女社员、年纪稍大的男社员晒了那一季几万斤谷子后掉了一层皮成了非洲人。

那时节我们每天一早就得赶到晒场，等着队长和保管检查完头天没晒干的谷堆上的灰斗印记后，将几千斤谷子，均匀的挑放到晒坝上，然后再摊开，用刮扒刮成一条一条的埂，待太阳将埂间露出的石坝晒得滚烫后再将一条条的谷埂均匀摊开，这道工序要在烈日下反复操作。新打的谷子陆陆续续从田里挑到晒场上，用竹扒、筛清理混在里面的稻草后如法炮制反复翻晒……，石坝温度之高，连一脚老茧的农民也耐不住烫，在脚上套一双草鞋。我的塑料凉鞋不隔热，穿着难受，脱了烫。热烘烘的石坝，焦辣辣的太阳，将人和谷子一起烘烤。行动缓慢的蚯蚓被晒晕在地上还来不及苏醒就被灼干了。

晒干了的谷子通过掀瓢扬、风车风去掉痞壳挑进粮仓。晚上收工时队长和保管提着灰斗将晒坝上没晒干的谷堆打上印记，我们才可以回家。

晒谷子最怕的是雷阵雨即偏东雨，快晒干的谷子要是偏东雨一来几乎就前功尽弃了，因此，一旦偏东雨袭击，抢收晒场上的谷子简直就像一场战斗，农民称之为“抢偏东”、“抢偏东雨”是再贴切不过了——刚刚还是晒得人七孔生烟的火辣辣的太阳，突然天边一下昏暗起来，随着最先发现的人一声呐喊：“抢偏东了！”风卷着乌云以排山倒海之势已经从东南方压了过来，紧接着大颗大颗的雨滴滴滴答答从天而降，倾盆大雨接踵而至。晒谷子的，打谷子的，全都像上了弹簧抢到手边的工具像是拼命，像是肉搏，抱板拉、扫把扫、撮箕撮、箩筐抬、，以飞快的速度将谷子聚拢，以飞快的速度拉来谷草把将谷子盖好。无论我们多么拼命，速雷不及掩耳是老天的速度。抢完偏东雨，大家躲在仓库里房檐下庆幸谷子没被完全湿透，边等雨后的太阳，边取笑彼此的狼狈，看着不期而至的倾盆大雨想想伟人说的人定胜天，还有点得意，现在回味到有点禅的味道啊。

那年的三伏天是三十天还是四十天我记不得了。唯有打谷那久，每天随太阳早出暮归晒谷子和遭遇抢偏东的场景，以及晚上收工后，放松了紧张的筋骨，慢慢的热一桶水，提到猪圈里，冲掉一身的汗霜，歇定了气，坐在门前，端着大碗，吱溜着喝凉稀饭的从容与惬意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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