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G局长、X科长的为官之道
我被分在一个叫做曲江生产队的只有九户人家的小山村。它在一条山沟的尽头,因此比其他生产队更偏僻,条件也更差。不过我却仍然感到很高兴。一来,我认为小生产队人少心容易齐,工作较好开展,二来曲江生产队的九户人家全都是贫下中农,这也有利于开展工作,自己也可以避免犯“阶级路线不清”的错误。据说以前就有工作队员犯过这类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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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奎上的田野
我们到达大奎上以后,又在公社开会学习了几天,了解了一些大队、生产队的基本情况,又由工作队队部作了下乡后第一阶段的工作布置以后,我们才奔赴各人“蹲点”的生产队。
我在农村当过九年“新式农民”,所以一到生产队就与乡亲们相处得很好。工作——在田里大搞堆肥,也按照工作队的布置开展得顺利。我的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深入、扎实的工作会得到工作队领导的肯定。可事实却证明我太幼稚了。
在生产队干了几天后,工作队召开第一次队员工作汇报会。我完全没有想到,当我(还有其他几个年轻队员也是如此)一汇报完自己几天来的工作,得到的不是领导对自己工作的肯定,而是G局长们的一顿劈头盖脑的臭骂。这使我感到既委曲又惶然。我不明白,我们的汇报为什么会招来臭骂。
不过我后来终于明白了。因为几个星期后回单位,我向一位农民家庭出身、以前也搞过“点”、政治上比我老练的同事说起此事时,他哈哈大笑,说:“你肯定要挨骂呀,因为你在汇报中没有讲你所在的生产队阶级斗争如何激烈。你不抓阶级斗争,怎能不挨骂呢?”。
这位好同事还告诫我说:“等到搞点快结束时,你的汇报就要换成另外一种模式。这时候,你要大讲成绩,要讲通过抓阶级斗争后怎么推动了生产,使粮食获得了丰收。不管是否获得丰收,都要讲丰收了,不然,工作队领导不好写总结”。
哦,原来如此。
“四人帮”垮台后,我以为中国的政治会进入一个温和期。虽然我对大趋势的预料并没有错,但我却严重地低估了由极端、极左的政治转变为较温和、较为实事求是的政治的艰巨性。“四人帮”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虽然有一年多了,但至少在湖南省,无限上纲地抓阶级斗争仍是当时一切工作的开路先锋。当然,我体会到这一点,靠的还是亲身经历。
我所在的曲江生产队,九户人家全都出身贫下中农。然而即使如此,它还是成了G局长搞阶级斗争的重点“开刀”对象。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曲江生产队的队长陈满勤,当然还有我,对G局长分配的卖“三超粮”的任务有些不同的看法。
那时候的大奎上公社,农民生活还很困难。湖南省虽说有“渔米之乡”之称,郴州地区也资源丰富,但二十几年的“大锅饭”农业政策和瞎指挥,再加上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使农村经济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在大奎上,农民一日三餐,都是吃红薯丝、马铃薯、萝卜与米混合煮成的“饭”。缺粮,在这里是普遍现象。然而尽管如此,我们工作队进驻不久,就向各生产队下达了向国家交售“三超粮”的任务。
说实在的,当工作队宣布要各队卖“三超粮”时,我就感到有几分奇怪。因为所谓“三超粮”,是当农民粮食丰收了,有了余粮后,由生产队自愿向国家交售的。而大奎上各队根本谈不上丰收,农民还普遍缺粮,怎么也要卖“三超粮”呢?不过,奇怪归奇怪,“三超粮”还是得卖,我这点头脑还是有的。
然而,宣布各生产队应卖的“三超粮”任务又使我吃了一惊:曲江这个位于山沟沟尽头、生产条件差又只有九户人家的小小生产队,分到的卖粮任务,竟比就在公社近旁的、生产条件好又有四十多户人家的牧场生产队还要多。
为什么会如此呢?
看来原因十分清楚,因为牧场生产队是由G局长蹲点。而且凡是由工作队队长、组长蹲点的生产队,分的任务都相对较轻,而我们这些“小”队员所在的生产队,分的任务都重,而曲江生产队务,则相对来说是最重的。
我记得不久前人民日报上有一篇文章,讲对农民不能搞“竭泽而渔”,当时我很有同感,觉得这是一篇少见的能够为农民讲话的好文章。S部长不久后在一次工作队队员大会上也讲了对农民不能“竭泽而渔”。G局长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否则他在分配卖“三超粮”任务时,不会只给自己所在的生产队分一个很轻的任务。他知道缺粮会影响自己所在生产队社员的生活和生产积极性,并进而影响来年的生产和收成。不过他却丝毫不考虑我们这些“小”队员如何调动社员的积极性,不考虑我们这些“小”队员所在的生产队农民缺粮怎么办。
G局长知道不能泼干自己的池圹来捉鱼,但他却要泼干我们的池圹。因此,他把主要的卖粮任务压到了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萝卜头身上。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作为一个共产党的处级干部,G局长实际上不配称为共产党人。但极左路线建立并顽固坚持的政治体制却使大批以共产党的宗旨来衡量完全不配称为共产党人的人不但钻进了共产党,而且还掌着权。
我当时并不知道G局长的这一套其实很正常,是极左路线下官僚们的一贯作风。于是,我觉得不公平。在G局长宣布完卖“三超粮”的任务后,我立即找G局长,请他考虑曲江生产队队小,将分配的“三超粮”任务适当调低一点。
G局长一口回绝了我的请求。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就退了下来。我想,既然G局长不同意对卖粮任务进行调整,我就只有回去动员乡亲们,叫他们思想境界高一点了。
然而,曲江生产队的山民思想境界却高不起来。
当一个人年年吃不饱肚子,可你还要从他口中夺食时,他的思想境界又如何能高呢?
乡亲们听到要卖三超粮的消息时已有怨言,当他们从队长陈满勤那里知道自己生产队分的任务过大时更是意见纷纷。他们当着我的面埋怨,说自己生产队在山沟沟深处条件太差,没有大头头愿意来“蹲点”,只有无权无势的小萝卜头教师来,所以不但得不到半点好处,还多吃些亏。
他们说S部长蹲点的队得了多少多少拨款、多少多少无偿提供的农机、化肥,G局长的队得了多少多少不要钱的化肥……,他们说得有根有据,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
乡亲们埋怨我不能带给他们好处并没使我感到心理不平衡,但我认为G局长分配的“三超粮”任务确实不公平。面对乡亲们的埋怨和几个火爆的青年社员的抗拒情绪,我只得接受队长陈满勤的请求,再一次去求G局长适当调低曲江生产队的“三超粮”任务。
我向G局长反映了乡亲们的意见,请求他考虑对曲江队的任务作适当的调整。G局长不但不听,反而指着我的鼻子大声训斥道:“你怎么这么右!他们不卖吗?我搞他们!”。
G局长说“搞”字时语气很重。后来我又多次听G局长说“搞他”或“搞他们”。这个“搞”是什么意思呢?我很快就明白了。
我讨了个没趣后没几天,在完全没与我通气,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工作队对曲江生产队采取了纠“走资本主义道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突然袭击”。先是将队长陈满勤叫到公社实行隔离交待问题,原因是陈满勤几年前曾搞过偷窃。然后又将前任队长陈修青老汉叫到公社,叫他“谈”曲江生产队“搞资本主义”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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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奎上的田野
修青老汉是个老实农民,在公社一连“谈”了几天问题以后,他“坦白”了以前曲江生产队搞资本主义的事实──冬闲时每家每户都上山烧木炭,而且各户自烧自卖,收入不必交生产队进行再分配。满勤则在审讯式的谈问题时又一次“坦白”了在大奎上早已尽人皆知的他十六、七岁时随一个外地来的窑匠进城偷过东西的事实。满勤还有一根“辫子”在工作队手里捏着──虽然家庭出身是贫农,但老子陈修华是右派、劳改释放犯。
曲江生产队的两大支柱被叫到公社“谈问题”一去好几天,工作队的几个组长则坐镇曲江施压。另外,还在大队开了一个批判曲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现场会,搞得曲江风声鹤唳。然而,这次搞曲江生产队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搞出了什么成果呢?除了使大奎上人、曲江人知道了工作队的厉害,服服贴贴地卖完了“三超粮”以外,原先大肆批判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行为──烧木炭,在大奎上各个生产队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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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村曲江,海拔820米,五盖山狩猎场在它上方三里路处
在G局长们导演的那一出抓阶级斗争、纠“走资本主义道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闹剧中,我对自己来了几个星期竟然不知道队长满勤以前偷过东西、父亲是右派、反革命,反而信任他、依靠他,是有些惭愧的。但是对以G局长为首的工作队头头不打招呼搞“突然袭击”,对他们那种无中生有、小题大作、无限上纲的抓阶级斗争、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做法,我十分反感。
曲江生产队的乡亲们其实只是在冬闲的时候进山烧点木炭,而且木炭全都是卖给公社供销社。一百斤木炭也只能卖一块九毛钱。我后来亲自翻山过坳地到他们烧炭的窝棚里看过,不说伐薪烧炭时风餐露宿的辛苦,他们从深山将炭挑回村就有好几里崎岖的山路要走。从村里到供销社又有四、五里路。一百斤炭才卖一块九,放到别的地方做脚力钱别人都不一定干。也是山民生活苦才干这个。纯粹是个辛苦钱,算什么“资本主义”呢!
当然对烧木炭,我也是反对的。但我是从保护生态环境的角度反对烧木炭。因为它会对森林造成破坏。大奎上的深山里虽然还有成片的原始森林和原始次生林,但伐薪烧炭的刀斧之厉害我是知道的。所以我也曾多次劝乡亲们不要以烧木炭为副业。但是对G局长们大会小会、处处哇喇哇喇说烧木炭是搞资本主义,我并不认同。实际上供销社收购的木炭,最终还是送到城里的机关,供G局长们贱价享用的。
虽然我对自己没有掌握队长满勤以前偷过东西、父亲是右派这两个情况有失职感,但满勤从公社交待完问题回来以后我仍旧还是相信他依靠他。从他回队以后见到我脸上露出的内疚表情,从工作队并没有说要撤他的队长职务,我知道至少在抓生产上他还是值得依靠的。此外,虽然当时全国的“右派”还没有平反,但对他父亲修华老汉的右派、反革命问题,我心中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我与七十好几、已不参加集体劳动的修华老汉打交道很少,新来乍到也使我还不知道他的底细,不知道他“土改”运动时曾是一位土地测量员,后来又成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不知道他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并接着成了反革命然后在劳改队熬过了十几年,只是早两年才释放回来。但我初到曲江村那天晚上在满勤家吃饭时与他短短的几句交谈,却使我感到他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与我十分相似。加上他家是贫农,平时也表现得十分关心、爱护集体,所以我对他是有好感的。
知道修华老汉的底细以后,我的感觉十分复杂。尤其是当G局长亲自到曲江生产队“纠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歪风”“割资本主义尾巴”时与修华老汉不期而遇,我看到不是修华老汉这个当年的右派反革命不自在,而是当年在县公安局工作的、经办修华老汉案子的G局长显得不自在时更是如此。
九十年代初我又回曲江村看望过乡亲们。这时修华老汉虽然八十几岁了,却仍健在。他请我到他家喝了茶,并告诉我,他的右派和反革命问题都平反了。其实修华老汉不告诉我,我也料到了这个结果。因为通过在工作队的接触,我感觉到G局长这些人是制造冤假错案的老手,是靠整人、靠制造冤假错案爬上官位的。修华老汉只是他在爬上局长宝座的过程中踩在脚底的许多人中的一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