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齐头绝称不上是什么伟人,更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业绩;他只是亿万百姓中极其平凡的一员。有如塞外道边仰仗大自然阳光雨露,而自生自灭的小草。仅有着耿直、勤劳的性格;艰难坎坷的一生和一颗善良的心。
他是一位弱者,又曾经把对亲生儿女般的父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我们——一群年幼无知的下乡青年。
老 齐 头
老齐头,大号齐殿举。也许出生时侯他爸就盼着他将来能金榜提名,光宗耀祖;也许是找的什么先生起的,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名儿是啥个意思。这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到六十多岁还一个大字儿不识。,瘦骨棱棱一米八几的个儿,小脑袋瓜儿上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茬儿,走起道儿来弯着个腰,两手往后一背,或是拿着个镰刀什么的,瘪嘴的下巴朝前撅着,两条长腿一蹶哒一蹶哒,还挺快,不差嘛的小伙子,还得一溜小跑才能跟上。
要说老齐头,老贫农,又是这把年纪;没儿没女没老伴儿,早够得上五保户的份儿了。可屯里人提起他的话儿来,不是说他又喝酒糊闹,在那儿逮谁骂谁;就是说他又上谁谁谁家搞破鞋去了。五行六月天儿,人家都起早贪黑,地里头忙,他却拿上旋网水泡子里弄鱼去;十冬腊月儿,天寒地冻,人家都躲在家里,能不出去就不出去。他倒好,不是北坨子里遛闸,就是水库里凿冰窟窿钓鱼。整个一个不务正业。也咂怪,人家整不来鱼,他能整来;人家怎么下闸也打不着东西,他却很少空手回来。不是个成皮就是个半皮,再不济也有个野兔什么的。一冬里总断不了酒喝。不喝酒,乐乐呵呵啥事没有,喝了酒就没了顺眼的人儿了。怨不得说他好话儿的少呢。背后说他啥的都有,当面谁也不去惹那个麻烦。“咋着?我不好,喝酒咋的?我老齐头今年六十三,就还没吃过队里一分儿补助;头几年看水库,可大队就数我出工多;这水库没了水,哪年不干个一二百个工日!咋的?我又没白吃过队里一粒粮;又没白使过队里一分钱;喝酒咋的?”
算起来,那年老齐头打春起扶犁扙,就有个三四十个工日;夏天看青,遛遛哒哒七八十工日没问题;花插着还上菜园里干些日子园头儿;秋天打场看场院;就这么着糙糙一算,一年下来没有二百来工也差不了多少。照那两年分红的分值,一人吃喝花消没问题。再加上队里食堂一开就是半年多,三顿白吃不算钱。怎么着一年也该有个一、二百元存款。
68年8月份我们来这儿内蒙古大草原插队落户时,政府有规定,除了管一年口粮,头一年生产队里还得出工分儿,派一个给我们做饭吃的人。结果老齐头就来给我们做了一年多的饭,一直做到第二年年底。
做饭每天是要起大早儿的。老齐头就干脆卷起铺盖住到我们集体户来。那哥儿几个睡南边大炕,我和老齐头儿一个炕头,一炕尾的,脚对脚睡北炕。
老齐头儿闷的高梁米饭,确白确白、肉肉头头,时不时的把个爬豆、绿豆放到米里一块煮。香噴噴儿的。比那在家常吃的机米饭要好吃几倍。那菜收拾的干干净净的,荤的、素的,样样可口。一年多来,全集体户就没有一个闹病的。连在家老闹肠胃炎的老潘,那胃病也不知啥时节就好了。在我印象里,那年老齐头并不怎么喝酒。
转过了年,年根底,也就是又到了冬闲时节。家家户户积稼杆、打柴草、拾牛粪,准备抵御冬天的严寒。队里几位当家的,扎在一块堆儿核计着,是不是利用这冬仨月,开个豆腐房……。
想做豆腐,当然得找老齐头儿。
明五暗七、两间一通联的队部里,腾出一角安上磨盘,磨盘上方,房樑上放下绳儿,吊着一个大泥瓦盆儿。那盆底儿钻个小孔,孔里插了根儿黍秸杆儿;窗底下一遛三只大号水缸,三只大铝盆。准备泡豆子用。外屋灶房间,一口又矮又粗的大口缸,靠灶蹲着;旁边两付水桶。灶台边水舀子、炊帚一应用具样样俱全。锅上方房樑上,照例垂下一条绳子,可吊着的不是大盆,却是两根水平十字交叉的短棒。甭说,这一切,都是按老齐头儿意思安排的。
“这老齐头儿一挑水也挑不走,整两付水捎干啥?”老齐头听着说三道四的话儿,眼皮也不抬,只做不知。
一切准备就序,还少一个小工,挑水、烧火、看磨道、刷家伙。那年我不准备回家过年,就成了豆腐房唯一的伙计。
都两年多了,我还真不知道老齐头儿住哪排房。借着帮他搬东西的茬儿,走了一遭儿。小村不大,约莫着也就十来分钟,拐弯抹角,早来到村北头靠中间两间小土屋前。屋后身儿是一片沙丘,小屋本来不高,北墙又被黄沙埋了半截。土黄色的小屋和土黄色的沙坨包融为一体。远一点是近十来年抗沙培育的小树林。林业队队部就在那丛林深处。
来到门前,摘下那把用手一拧就开的小锁头,穿灶间,到了里间屋,老齐头儿把吃饭用的家伙事儿、旧毛巾、酒壶酒盅儿,一股脑儿装进一个发了黄的小布袋里,铺盖卷成一卷儿。前后也就两三分钟工夫。整个里屋除土炕上的一领半旧的炕席,外屋灶台上一口铁锅外,就只有靠门边的那只小水桶了。
他四下看了一眼,似乎还比较满意地点了一下头。把铺盖卷往掖下一夹,小布袋儿递到我手里拎着。抬腿往外就走,“这回咱又能睡个现成的热炕头了。”
一转儿转眼儿,却看见一只半大克郎儿,黑底儿白花儿,毛色锃亮、圆圆滚滚的,跟在脚底下直打转。老齐头儿打口袋里摸出半块馍,填到它嘴里,顺手在他脖梗背儿上抓了抓。那小东西小尾巴卷卷着,甩哒甩哒的跟了出来。挂好锁,径直往回走来。那小猪崽儿也一直跟回队部,正好赶上伺养员开饭,一头扎进队饲养的猪群里吃食儿去了。——这就是他全部家产和他家唯一的牲畜。
磨豆子之前得先把豆用水泡上。想着第二天能泡开发足,半夜得起来结一回豆子,要不老齐头儿咋搬到队里来了呢?这到也好,省的他老人家还得准备大冬天烧的。
行话里管那些几天也泡不开的豆儿,叫贼豆子。这贼豆子要多了,还真麻烦:少出豆腐不说,浆还磨不细。听老齐头儿的,每盆里抓上一把青豆,说是豆子好发不说,做出豆腐白里透青,还好看。
粮仓里大囤大囤盛满了各种粮食,粮种。保管员去库里取(读QIU)豆子时,老齐头也跟了去,顺手撮出一下子碾好的小米儿,那保管员只是不见,自顾自转身锁好库房门回来。可也是,就算那老齐头一天八顿,可着劲儿造上二年,那囤米还见下了不成?
套上牲口,把泡好的黄豆堆在大磨顶上。磨一开转,黄豆自个儿顺磨眼流进两扇磨之间。同时一道水线就从磨盘上面吊着的泥盆儿孔,径直流进磨眼里。原来这一边进豆粒还得一边捝水。水多了叫浆长了;水少叫浆短。长了短了都磨不细,那插在盆底孔里的黍秸杆儿,不光用来调节水量,还能在一定范围内改变水流的方位,引导那水溜对准下面的磨眼儿。
大磨托盘儿最外圈边儿也有一个圆孔洞,孔洞下面接着一只水桶,等流满一桶浆粥,赶紧用另一只桶替下倒进灶边大缸里。
到齐一个豆腐的浆,烧开了那一大锅水,老齐头又亲自上阵,掏起大舀开水,紧着往缸里到,一边到还一边在缸里搅合着,这叫砸浆。大缸快承满时也就搅拌均了。稍稍喘口气就得趁热过包。三尺见方一大块白布,四角往十字交叉的短棒端头扎牢。恰好在锅上方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兜布,掏进几舀子热浆粥,两手抓住左右两角兜头,来回上下倒动那兜布,浆水就流进大锅里。也亏了那老齐头子长手大脚,还得往里添浆、往外掏渣子呢!换了我,登上橙儿也够不着啊。
豆渣过滤出来还需要用热热的开水反复冲洗,力求把豆渣洗净。过完三遍包之后,浆渣彻底分开,老齐头儿大勉裆裤往上的单布小褂早塌了个透。到里屋热炕头披上棉袄叼起烟锅直喘气。
浆烧开后倒到缸里凉凉,就可以点豆腐上屉了。
点卤前,老齐头儿到大浆缸前看了看,拿了根光滑溜溜的黍秸杆顺缸边插进豆浆里往上一挑,浆面一张浆衣就整个被挑了出来,成了个半圆形,挂在黍秸杆上。来回扇了扇,撕下一块塞到我嘴里:“嚐嚐,这可是好东西,这可是咱们的那个、那个专利。”也不知道是打哪听来“专利”这么个词儿,反正是只许我们吃,不许别人动的意思。说话的时侯,那眼角诡谲地笑着,简直就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我一嚼,又香又嫩又滑溜,真正的大豆精华。要是顺边上提勒出来,垂成一条儿,挂绳上干透了,就是商店卖的腐竹。一缸豆浆才出一根腐竹,怨不的卖的那么贵,又都是折了一百八十度弯儿的硬棍儿呢。
做这一个豆腐怎么也得五六个钟头,一天仨豆腐是从早忙到黑,磨道上两头牲口倒替着转;连吃饭、喘气儿都得叉着空儿来。做出的豆腐还真个白里透青、湛青碧绿,托出刚下屉热腾腾的豆腐块儿,颤微微,颠倒不碎。刀切处光滑透亮,细腻非常。
切剩下的边边檐檐,老齐头放到的小锅里,葱花呛锅,对水咕嘟透了,就着油汪汪、金黄黄小米儿焖饭不抬眼儿的吃着。谗的那些来看热闹的毛头小子们直嚥口水。打那儿以后,一天仨豆腐,那就三顿离不开豆腐菜。
“这叫干啥吃啥,咋的?”
队里说了:谁家要豆腐,拿豆子来换。保证那豆子能出多少豆腐拿走多少豆腐,一块儿不落。
图啥?就图落下几大桶豆腐渣和那几桶泔水。可别小看了那豆渣泔水。豆渣喂马营养又丰富、牲口又爱吃。省下那规定的一匹马每天八斤的口粮,全队二十几匹马一冬下来就是两万来斤粮食啊,赶到来年开食堂,大伙儿吃着是绰绰有余。那豆腐泔水喂猪,还不是得眼瞅着上膘啊。
老齐头儿可累够呛,工分儿到是挣多了,喝酒的工夫却没了。到底年岁大了,经常大白天儿的往被头儿上一歪就睡着了。身子太长,弓成个大弯儿,两条长腿拳拳着,脚丫子才搭到炕沿子上。一吸气儿,两片薄嘴唇就瘪进去闭上;呼气儿时候先是嘴唇鼓起个小包,然后裂开一个小缝儿,紧接着噗—的一声把气吐出来。嘶——,噗---!嘶——,噗---!听上去煞是有趣。引得那些赶上看热闹的,指手划脚,嘻嘻哈哈。老保管就赶紧过来,皱着眉头,板起脸,食指头竖在眼前,示意大伙儿不许出声,把个闲杂人等撵了个干净。
那年夏天我就走了,上湖北参加三线建设去了。
又过两年转回北京,和回京探亲的同学聚会时,问起老齐头儿怎么样了。“还那样儿,不过喝了酒骂人时侯少了。”
“不过去年秋天,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来找老齐头儿。听说从老远老远的什么县、什么公社,下了长途车又走了二十多里路来的。穿一身带补钉的蓝布褂儿,手里拿了个小包裹。那老齐头儿楞没让人进门儿。堵在门口先是说,后是嚷,接下来就开骂。骂的那叫难听,从头晌骂到日头偏斜,连口水都没让喝。那女人也不言语,靠着窗头只是低着头儿哭。看看要赶不上长途汽车了,才捂着脸,三步一回头、五步一回头的走了。”“后来听说那是他闺女,那回来是想接他走的。
打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提起过老齐头儿的消息。快三十年了,老齐头怎么样了?大概早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