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孝要尽早 莫待爷娘老
今年五月间
，弟弟和妹妹打电话来告诉我，他们回老家把后山的老坟修了一下。我们的老家在辽宁省黑山县芳山镇八间房村。村后的小山上长眠着我的太爷、太奶、爷爷、奶奶和爸妈。弟妹们用水泥摱了坟堆。在每座坟前立了石碑。弟妹们用香火纸表供奉碑前，行礼如仪。弟弟还致了祭文。第二天晚上，侄儿用电子邮件发来了在墓地拍的照片和弟弟写的祭文。
“韩氏家族，始于直隶，
河北昌黎，韩家营村。
清朝末年，遭遇大灾。
韩氏老祖，携家带口，
涉水过山，逃奔关东。
餐风露宿，诸多艰辛。
迷茫荒原，落脚生根。
筑屋凿井，植树垦荒，
灌园织布，世代农耕。
繁衍生息，传已七代。
子孙众多，或农或工，
或军或学，多为良善。
爱国爱党，爱家敬业。
饮水思源，感念先祖。
言传身教，后辈楷模。
敬立此碑，世代为念。”
十年“文革”，使弟弟连初中都没念完整就进厂当了工人。这半文半白的祭文写得这么好，真难为他了。想来弟弟灯下没少下功夫。
作为知青，我曾经在八间房村插队劳动十一年。山下的庄稼地里埋葬了我生命里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山上的短松冈埋葬着我的爷奶和爹娘。虽然我已经离开农村三十多年，但是，这个小村和村后的小山永远是我的伤心地，是我心的归属。
几年前，爷爷百年祭日的时候，我回村祭奠先人。走过村口的大槐树，走过已经不再清澈的小河，穿过一片片刚扬过花的高粱地，就是墓地了。在村里插队劳动那些年，这条通往坟地的小路我不知走过多少遍。在那个说话都怕墙有耳的“文革”年代，受了委屈，看不见光亮，日子苦得捱不下去了，我这个黑五类子女，就到娘的坟前哭上一场。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是自由的。我的眼泪和嚎啕才不被怀疑和指谪。此时，走在这条山路上，窄窄的山路上弥漫着太阳暴晒下山草散发出的清香和刚刚经过的羊群留下的羊膻味。山风吹得高粱叶子哗啦啦地响。那一瞬间，我恍惚了，好像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爸在房后侍弄菜地。妈在灶头烟熏火燎地做饭。奶奶一声声地唤着：“小莹子，回家吃饭了。”
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这些年得的获奖证书和写的论文和几本书撕扯开，和黄表纸一起焚化在坟前。因为我知道，只有爷奶和爹娘是真正为小莹子的那一点所谓成绩感到高兴和自豪的人。焚化的书页化为灰蝴蝶在山风中打着旋儿飞舞。一张没有烧尽的书页上显露的正是母亲去世两周年时我写的一首【告母词】。
“流水逝,难忘伤心日。野花垂头树凄怆,儿与亲娘永诀伤,哭娘欲断肠。
土一捧,血泪流千行。小妹哽咽弟哀号,老父老泪湿襟袍,娇儿也嚎啕。
坟土新,刀搅女儿心。生离死别苦中苦,再有难处告谁怜,梦醒泪不干。
青山青,慈母今长眠。短松冈上植翠柏,姐弟三人栽三株,如儿伴身边。
月儿园,思亲愈绵绵。千里路近黄泉远,今生难见慈母面,人后泪偷弹。
清明节,向娘诉衷情。 涛儿乖觉婿温存, 算来今秋收成好,破屋要翻新。
娘勿悲,泉台应笑慰。可喜弟妹长成人,后母善待老父亲,旧邻夸新人。”
再读这几行字，泪已经湿透巾帕。真想爷奶和爹娘啊，想得我心里抽抽地疼！在爹娘墓前痛痛快快地流泪，对于我是宣泄，更是忏悔。这泪水是不仅是我对亲人的想念，更多的是我的悔恨。
每逢年节，思念在外奔波的儿子时，我悔恨。那些年，忙念书，忙工作，忙进步，忙职称，忙房子……算起来，成年后，自己和父母团聚的春节不过四五个。缺少女儿和外孙子的年夜饭爸妈能吃得有滋有味吗？再打电话寄钱寄物也不及厨房里帮妈做顿饭和亲手给爸奉上一杯酒啊。
每逢季节交替咋暖还寒的时候，我悔恨。肩周炎，背脊炎疼得我彻夜难眠。老寒腿和肩背痛也折磨过奶奶和妈妈多年。自己为她们买过药吗？陪她们去过医院吗？哪怕为她们拔拔火罐贴贴膏药呢。我给奶奶织过一顶毛线帽子和一件毛背心。奶奶可高兴了，夸遍街坊邻里。除了帽子和背心，我原本能为奶奶和妈妈做更多事情的，可是我没做。
每到自己生日的时候，我悔恨。我的生日是娘的苦日。儿子给我买蛋糕，买鲜花，买衣服。我为爷奶和爸妈买过几回呢？爸爸七十大寿时，我正在外地主持一个培训班。犹豫再三，我没回家。心想还有八十大寿呢。到时候我一定热热闹闹地张罗一回。可是永远没有八十大寿了。父亲走后，年年他生日那天，我都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抹眼泪。去年和朋友们去日本旅游。站在横滨港口，我百感交集。父亲母亲在世时，我若能陪他们老两口旧地重游，于他们是多麽快慰的事情啊。
我最悔恨的是自己陪父母聊天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我的父亲十六岁东去日本留学，二十岁学成归来。作为长子，他早早担起养家的担子。伪满时期，父亲不甘心当亡国奴，他和一位姓乔的同学约好同去关内参加抗日。在山海关处两人失散。乔辗转去了延安。父亲投了国军。解放后，乔进步为党的高级干部。父亲成了历史反革命。在抗美援朝的朝鲜战场，父亲努力作战，用七张立功喜报洗刷自己的历史污点。在任职的部队院校，作为有历史问题被限制使用的技术干部，父亲用杰出的成就获得全军先进工作者的殊荣，和毛主席、朱老总、刘主席、周总理合影共餐。从满洲国时期、国民党政权到新中国建立。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反右、社教、文革、改革开放，父亲的一生啊，城头每变换一次大王旗，他的命运就被大起大落的折腾一番。“八一八”东北光复时，年轻的父亲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热泪横流，内心有多少欲狂的欢喜。文革来临，盛年的父亲从被靠边站，被打倒，被开除军职，被遣返还乡，内心有多少冤屈和迷惑不解。改革开放后，作为政协委员，老迈的父亲为改变家郷的贫困面貌多方奔走，为民鼓与呼。父亲的一生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大风恶浪，老年对生活却依旧乐观豁达。和父亲九波九坎的一生相比，我下乡插队的那一点蹉跎又算什么呢？在多次政治运动中被当做“运动员”，父亲的内心一定沉积了太多太多的人生体验和认知。那本是该我继承的无价珍宝啊。可是我轻易地放弃了许多次可以走进他内心的机会。总以为父女相聚的日子还长着呢。突然间，父亲撒手走了。我才意识到父亲这本大书，我还没有来得及研读，死神已永远地摄走了它。父亲是一座大山，无论在山下仰视，还是爬上山顶往下俯视，我都无法看清山的全貌。我思念父亲。我悔恨自己。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自己活到一把年纪了，才知道古人和今人同样有着买不到后悔药的伤痛。这几年，我不断地要求儿子给我买衣、买鞋、买袜、买包、买吃食。和老伴拌了几句嘴，我找儿子评理诉冤。腰疼腿疼，我在电话里哼唧。哪儿都不疼，我和儿子煲电话粥。写了豆腐块大的文章，我发到儿子信箱，还想听他的点评。我没完没了地麻烦儿子，尽可能地为他制造尽孝心的机会，就是为了我离开这个世界后，儿子不再有与我同样的悔恨。因为那种悔恨痛彻骨髓且无药可医。
星期天老友们聚会。我的一位闺中老密抱怨她妈管得太严，编了好几个理由才放她出门。听着她的抱怨，我心里想的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老妈的叨咕和老爹的埋怨于我已是再不可有的奢望了。我的一位新朋友为了照顾八十多岁的老母，退休后从北京回到西安找个工作。因此我们成了在同一个慈善机构服务的同事。他每天都回弟弟家和老母亲一起吃晚饭。一想到他推开家门喊的那一声“妈”，
我就羡慕得几欲泪下。一个知青朋友母亲离世多年，他一直贴身佩戴着老妈的一绺白发。这份孝心使我感动，内心为他加分不少。我的另一位老友多次招饮都不能到。我非常理解他。因为他下有儿孙，上有平均年龄八十八岁的岳父母和父母。他下班以后的时间分属于老伴和四位老人。我敬佩我这些孝心洋溢的朋友，如同我年轻时敬佩卓雅舒拉黄继光。我亲近这些能为父母尽孝的朋友，因为有孝心的人心中才会有爱、有诚、有真善美。我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玩。一有机会，我就会提醒他们：“早点回家吧，爸妈等你一起吃晚饭呢。行孝要尽早，莫待爷娘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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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2/10/24 12:44: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