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院就在公社大院的斜对面,中间只隔着一条穿过镇上的省道。这是他来福多大的福气啊!全大队再没有哪个小伙子能有他这样的好命运了。
可另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可能他也想到过了,那就是吴倩是否会为了回南京而和他分手。一想到心爱的妻子弃自己而去,一想到自己的骨肉儿子失去了妈妈(他从未想过儿子不给自己而给吴倩带走),他真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了。再说大队里那些当初嫉妒他幸运的人全要变成同情他可怜的人了,一个大男人整天遇见同情的眼神,这种日子活着真比死了还要难受!
来福听了吴倩支支吾吾说的想法以后铁青了脸一句话不说。过了一会忐忑不安的吴倩又央求似的说:“…你说说话啊,我也没想过真跟你离婚啊…我是想等我…”
“等”字后面的话还没说完,来福冷笑了一声打断她说:“等什么?…等你抛弃乡巴佬丈夫以后再找新欢?等你以后寄几个钱安慰安慰我父子俩?”然后愤愤地说:“你什么也不用等!我早就知道你父母看不起我这个穷女婿,你妹妹赶过来就是关照你这么做的吧?”
吴倩“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说:“…你知道我妈得的病了啊…我们家以后怎么办哪…”越说越伤心,越哭越厉害。可怜的妈妈恐怕不久于人世,妈妈一走丢下外表刚强实则脆弱的爸爸带着妹妹…吴倩越想心里梗得越厉害,又想起父母从小对她的期望和父亲倒扣饭碗时的绝望,更是痛彻心脾。直哭得来福也心如刀割,两行眼泪从这个大男人的眼角簌簌落下。
来福呆呆地在一边坐了好久,还是忍不住软了口气过来劝吴倩了,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好了…别哭了…想离你就离吧…”
吴倩实在哭累了渐渐止住抽泣,然后默默地抱了儿子上床躺下。过了一会来福也默默地上床躺下,二人皆心乱如麻,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来福不声不响地起来吃了早饭,依旧去公社食堂上班了。过了一会吴倩也躺不住起了床。听见吴倩走出来的声音,黄老汉掩不住满脸的忧愁,从房间出来对她说:“…你妈怕是又发晕病了…我去进才家看看有什么药丸…”说完就低着头出了家门。进才是大队赤脚医生,家住前队。
吴倩走进婆婆的房间,来到床前轻轻地问:“…妈你怎么了?”
婆婆面朝里躺着,叹口气说:“没什么…头把不住…转得厉害…”
吴倩在床边站了一会,悄悄退出来冲了一碗糖开水,然后端到床边轻轻说:“妈…你转过来喝碗糖水…” 婆婆却不做声,蜷曲着身子轻轻地抽泣起来。
吴倩心里一酸,却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强忍着眼泪出了房间,回到自己房内呆呆坐着。苏南的冬天特别阴冷,屋内光线昏暗,只有朝南的一扇小窗透进来光亮。一转眼,吴倩插队来到这儿已经八年出头了,她想起刚来时的落寞无助,想起不堪劳累流下的委屈泪水,想起没有柴草啃食生红薯充饥的日子,想起热腾腾的胡萝卜菜粥居然那么美味,想起善良的来福一家对她的同情和帮助…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随后又想起儿时父亲带她到玄武湖采集花园里的花籽,想起母亲用凤仙花把她小小的指甲染上漂亮的红色,想起小学的美术老师看了她画的画夸奖她“大有培养前途”,嘴角忽然挂上一丝苦涩的微笑:我的前途原来就是插队!
然后又忧心忡忡地想起陪在妈妈床前的那一个月时光,想起也许很快就再也没有妈妈了、再也不能叫“妈妈”这个称呼了,一阵绝望的心痛涌了上来,难过地压着嗓音喃喃地喊了两声“妈—妈…妈—妈…”
晚上来福回来以后像往常一样先抱抱儿子。他总是叫儿子的小名“小宝”。瘦小的小宝一岁出头了,却还不会站立学步。吴倩已经烧好了晚饭,婆婆也哆哆嗦嗦地下床来吃了一口,然后又回屋里躺下了。
晚饭后收拾停当回到房间,一开始谁也不说话。吴倩等着来福说话,来福却坐在床边瞪着屋角发呆。吴倩心里渐渐发急,又不知如何开口,不知不觉叹了口气。听见吴倩叹气,来福终于开口说了:“…明天上午去公社吧…”说完又沉默了。
吴倩稍稍放下心来,心里又觉得太对不起来福,期期艾艾地对来福说:“…我对不起你和爸妈…妈又病了,也是因为我…”
来福长长吐了口气,默不作声。
吴倩又说:“…这些年了…你们对我这么好,我永远不会忘了你和爸妈…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我妈的病恐怕拖不长了,我不能不走…”
心里一难过,又想安慰来福,沙哑着嗓子说:“…儿子永远是你的,以后你要经常来看儿子噢…”
话刚说完,来福就愣了一下,稍后才接口说:“看…看儿子?你要把小宝也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