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山风

山风

她沿着上山顶的路一步一步走着，没有停住脚步。腿有些酸胀，她似乎没有感觉。那件褪色的涤卡外衣的衣摆被山风吹得掀了起来，带来阵阵凉气，晚秋的山草已经渐渐泛黄。

她终于站在了山顶悬崖峭壁上的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岩石下面是万丈深渊，她呆痴的目光向山下望去，那里曾是她深深眷恋的城市--她的故乡，她生在这个城市，长在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八年。而以后她生命里剩下的十七年，则是在苦苦追寻着这个城市的梦想中熬过来的。为了能够返回梦魂萦绕的故乡，她一次又一次的与命运抗争。如今，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以后，她已经精疲力尽了。

看着远方那熟悉的一切，那些令人难忘的时光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她曾经是一个快乐的女孩，小小的个子，高高的前额，圆圆的脸庞红扑扑的，走路总是一蹦一跳的。她天资聪慧，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她早早的加入了少先队，从少先队的小队长、中队长当到大队长；她是学校老师的宠儿，每年的优秀生都非她莫属。她还有两个要好的朋友敏和珏，她们是一个院里一起长大的伙伴。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块玩耍。

三年自然灾害带来的那些吃不饱肚子的日子，虽然是可怕的，但并没有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很深的伤害。她家姐妹五个，加上一个哥哥，全家八口人靠父亲一人当教师的工资生活，她有一个慈祥而善持家的母亲，总是把家中的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童年的时光，虽然缺吃少穿，但不缺少快乐，日子就象一条无忧无虑的欢畅的小河潺潺流走了。

66年开始的“文革”如潮水般涌来时，林和敏、珏一块加入了学校的造反派组织。在战斗队里，她们懵懵懂懂的跟着那些个狂热的高中生们涂标语、写大字报、刻蜡版，成天在没有读书声的学校里与另一派的学生们争来斗去。今天你抄了我的家，明天我们就破门而入，用油漆把你们的桌椅涂得一塌糊涂......。

随着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的最高指示一声令下，校园里的“革命”尘埃落定。这些不安分的中学生被发配到了遥远的边疆农村插队劳动。林和她战斗队的亲密战友一道，来到美丽宁静的傣家山寨。林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她相信彼此之间“牢固的战斗友谊”会使未来的生活充满阳光，而万万没有想到后来大家会产生那么多的矛盾而彼此怨恨。

刚到农村的第一年，新鲜的感觉，集体生活的互相适应，占去了大家的主要精力，彼此之间也比较团结。随着时间慢慢的逝去，知青之间的矛盾渐渐暴露出来。

表面平静的知青生活，从一开始，就潜伏着关于未来前途、什么时间返城、谁能返城的关乎每个知青切身利益的矛盾。当每个知青背起背包、告别城市的时候，虽然对前途一片渺茫，但谁也没有想到——谁也不会愿意今生今世就呆在农村不再回来。到了农村后，每天每日的辛苦劳作，更把这个现实推到了面前。每个人都在暗暗地竞争着，从各个方面表现自己，期望着将来好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林的错误在于她太异于常人的行为。在集体户十几个知青中林的表现不算突出，干劳动，年龄小，又是女生，自然比不上别人；论与傣族老乡的关系，虽然也不错，但她性格直爽，不善掩饰自己，更加上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就更比不上别人。这让生性好强的林很不服气。于是，有几分幼稚的林采取了比较极端的行为来表现自己。她在寨子里带头出工，天不亮就吹出工的哨子，平时言谈举止也“左”得不行。不但知青反感，就连生性平和的傣族也很反感。

就其内心来说，她想表现自己的欲望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林的心中仍然不合时宜的充满着所谓的“革命”的激情。此时大多的知青们，经过了“文革”的洗礼，对农村插队这样表面光荣，实际是被政治、被政府、被城市抛弃的现实已经接受，而每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则燃烧完了最后的热情。

林的单纯和好强使她看不清眼前的现实。到农村后，她看了大量的政治书籍，在别的知青忙着看各种中外名著的时候，也许她正在革命导师列宁的《读书笔记》里钻着牛角尖。当大多数知青已经厌倦了每日辛勤的农作的时候，她却以别人无法理解的更多的热情投入到其中。在她看来，那些知青的思想真是太落后了。她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这让她与别的知青之间产生了隔阂，就连和她在一个生产队插队的珏也很难理解她。

渐渐的林变得形只单影，非常孤立。在隔年到来的知青调动时，林和所有的知青一样，对返城充满了希望，并且，认为自己理所当然最有条件。然而，一连走了几批，始终没有轮到林。

失望的林并没有象其他人一样等待来年的调动，急于摆脱现实的她在年底一个更加边远的县城商业局来招工时，毫不犹豫的报了名。几天后，当远在二十公里外的敏得知消息时，林已经坐上了出发的汽车。敏内心明白林此行非常不明智，因为一旦成为某县商业局的职工，表明你已经永远放弃了返城的机会。但此时事情已无可挽回，敏只能掐腕痛惜。

那一批知青去的人也不少，总数也有几百人。林被分配到一个乡的购销社。每天的工作清闲、单调。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间，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而且已经有了一份领工资的工作，许多知青便开始考虑在农村插队时不能考虑的个人问题。原来的知青集体很快土崩瓦解，变成了成双作对，林也未能脱俗。

尝试了几次后，均以失败告终。林请了休假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希望在城市里找到一个有工作而又志同道合的丈夫，以帮助她能够脱离工作地，调动回城。但高不成、低不就，她抱着希望来，带着一腔失望离去。

林最终与当地一个木匠结了婚，并且有了两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生活本来可以这样流水般逝去，她也可以在平静的生活中找到自己的归宿。然而，当国家的改革大潮到来时，最先触动的就是商业。

她办了停薪留职，与丈夫一起做起了小本买卖。他们从昆明贩运货物到当地卖出。小两口风里雨里，坐火车、乘汽车，辛辛苦苦，挣一份辛苦钱。

在一次雨季的暴雨过后，他们的家，一幢小小的土房塌了。而当时，他们俩人正在贩了货物往回赶的途中，由于当时没有电话，他们是第三天回到当地才得到消息。然而，家已不复存在，好在俩个孩子在婆婆家，幸好没出事。

俗话说，祸不单行，一个月后，他们的货款被人骗走。家没了，作生意困难重重。今后的生活怎么办？林心事重重的回到城里，希望从父母兄妹那里能够得到一些帮助。

对于她的困难，家里人都感到非常难过，也给与了一些物质上的力所能及的帮助，然而，这不能根本改变她的问题。林认为之所以自己走到这一步，是因为自己没有回城。她为当初自己的冲动深深的懊悔……。林希望父亲能够想办法把她从边疆调动回城。

父亲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当了一辈子教书匠，可谓桃李满天下，然而，不善交际的老父无力帮助自己的女儿从边疆调动回城。

日子一天天过去，看着自己的姐姐妹妹每天忙忙禄禄，或忙于事业，或相夫教子，都有自己的正常生活。想到自己远在边疆嗷嗷待脯的一双女儿和面对严酷的现实一筹莫展丝毫指望不上的无能的丈夫，林深深的绝望了，透彻的感到世态的炎凉。

她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和打击，她太累了，她需要彻底的休息。她做出了一个令亲人悲痛欲绝、令朋友惋惜不已的决定。

林分别给父母、姐妹写下了遗书。她走出家门，告知家人她出去寄信。

车水马龙的街上，行人匆匆，你来我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一。或高兴、或徘徊、或希望、或失落，每个人都有一个家庭，都会有一个不同于别人的故事。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林已经决定了，做出了这一生最后的一个决定，她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她盼望着这一切快点结束。

这座山是城里最高的山，也是这个城市的象征。那郁郁葱葱的密林、高高的山峰、巍峨的龙门，是那么的熟悉。林和她的伙伴们曾经无数次的攀爬过。刚下过雨，上山的游人不多，谁也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位普通的女人和她眼中的绝望，更不会想到即将发生的人间惨剧。

林义无返顾的从山崖上跳了下去，无声息的消失在秋天的山涧里。

林像一片秋天的落叶，落在了湿润的地上，她终于融进了故乡的土地。不再飘泊，不用再奔波，不用再回到那留下她痛苦和辛酸的边地；不用再去面对那毫无希望的生活的煎熬。

是的，这次真的可以休息了，她彻底的得到了解脱。她用她仅仅35岁的生命的代价，实现了苦苦追寻了十七年的回到城市、回到故乡的梦想和愿望。

2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