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我读历史（一）

楚汉相争是发生在距今两千二百多年前的事。那时，没有枪炮，没有坦克，没有无线通讯设备。人们打仗、争夺地盘，靠手中的剑、盾、戈，靠战马，靠体能。

 

好，我现在开始看《资治通鉴》是怎么描写项羽自杀前的情况了。

 

话说，项羽和韩信在垓下（在今安徽灵璧县东南）决战后，主力都被韩军消灭了。项羽带八百多壮士骑马向南突围出来，汉军将领灌婴率五千骑兵在后紧追不舍。项羽渡淮河的时候，只剩下了一百多骑兵还跟着他。

 

《通鉴》上没有说，那六七百“壮士”跑哪里去了。我的看法是，有的迷了路，有的马力跟不上掉队了，还有一部分，干脆已看出项羽此时已是末路英雄，不跟他玩了。

 

接着看下去。项羽带着这一百多人跑到一个古时叫阴陵（现在安徽定远西北）的地方迷了路，向一农夫问路，农夫说，向左。项羽他们信了农夫的话，向左跑去，结果陷在一大片沼泽中。《通鉴》说，这是汉将灌英那五千多追兵，最后能追上项羽最关键原因。

 

古时，凡是称阴的地方，不是在某河的南面，就是在某山的北面。且不去管这个叫“阴陵”的地方，有条什么带“陵”字的河或带“陵”字的山，就这“阴陵”二字，我听着就不舒服，因为跟“阴灵”或“阴领”都是谐音，前者预示离死不远了，后者正扣住农夫阴险地把项羽领到了死道上。

 

对那个农夫，《通鉴》没有交代其人背景，但我们可以断定那是一个当地人。为什么这人明知那条路不通却要骗人呢？如果他因为什么原因恨楚军并认出了队伍里有楚军的头头项羽，那他这样做是可以理解的，就像放牛郎王二小给日本军队瞎指道一样。但如果这个农夫跟楚军和项羽以前没有什么过节，他仍然要骗问路的人，那这个人的道德品质也太操蛋了！

 

再说项羽这一百来人也有问题，越是后面有追兵，就越不能慌，凭什么就随便相信一个当地老乡的话？如果当时多一个心眼，就让这个老乡带路，他敢带错吗？带对了，厚赏他；带错了，杀了这种见死不救的混蛋，也不至于窝囊到集体把命赔光，都不知道该找谁说去。这事，给我们后人应该有个警示：就是不管谁，难免有窝囊和走背字的时候，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不要随便找人瞎指道。

 

《通鉴》上说，项羽他们走出沼泽，到东城（现在安徽定远东南）的时候，只剩下了二十八个骑在马上的将士。项羽对他们说：“我抗秦起兵到现在八年了，打了七十多场仗，从来没有失败过，才霸有了天下。但是，今天我被困在这么个地方，看来，是天要亡我，不是我仗打得不好。今天要决一死战了，我想为你们痛痛快快拼一下，咱们先实现三个战术目标：突围、斩将、拔敌旗。我要让你们知道，是天要亡我，不是我不能打仗！”接着，他把这二十八个将士分成四队，让他们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冲下去，然后在山的东面分三处集合。布署完后，项羽说：“我要为你们，先杀掉他们一员大将再说！”说完，随着他一声大呼，他们冲向了敌阵，果然，项羽很快就斩了一员汉将。汉军中，有个叫杨喜的骑兵禁卫官对项羽紧追不舍，项羽大怒，立住马，瞪大眼睛冲他大喝一声，杨喜人马俱惊，向后窜逃出了好几里地。项羽这些人冲到了山的东面事先约好的三处地方，无奈追击他们的汉军太多，又将他们分三处重重包围起来。项羽往来奔杀，又杀掉一个都尉（仅次于将军的官），又杀了“数十百人”（古书没有标点符号，是“数十、百人”？还是“数百人”？不管怎样，可见项羽之勇绝对不是常人能及的。）冲出重围后，项羽一点人数，冲出来的二十八个人，还剩二十六人，他们只损失了两个人，项羽问大家：“突围前，我跟你们说什么来着？”勇士们佩服地在马上俯下上身，异口同声地说：“没错，跟大王说的一样！”

 

上面这一段，最要紧之处，我认为是项羽对自己总结的那一段话。他认为，他的失败不是因为他在军事指挥上有什么错误，而是天要亡他。

 

他这个总结令人信服吗？我们不要忙着下结论，先分析一下项羽说的这个“天”，究竟是个什么概念？为什么这个“天”非要亡他，而不去亡刘邦呢？

 

“天”在中国人嘴里，是个一词多义的词。我们说：“老天不给面，到现在连一滴雨都没下！”显然，这就是指的自然界的那个天。“天道酬勤”里的天，说的是幸运和机会。“天网恢恢”里的天，说的是法律和正义。“天生我材必有用”里的天是指历史和社会。那么，项羽说的天，我看包含的东西比较多，既指政治战略规律，也指历史和社会的选择，还指民心的向背。

 

项羽起兵抗秦，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之所以成为灭秦的第一大主力，靠的是四大本钱：第一，民心所向。他顺应了天下人迅速结束暴秦统治的愿望。第二、统一战线。当时，所有的政治集团、起义领袖都团结到了他的周围。第三，以他为核心的谋略集团。第四，军事上的胆略和指挥作战的才能。其实，第一个扯起抗秦大旗的，既不是项羽，也不是刘邦，而是陈胜、吴广。但是，陈吴只有第一个本钱，没有后三个本钱，所以，很快就没有了表演机会。刘邦四个本钱都有，只是开始时都比不过项羽而已。

 

我们回想一下上个世纪的国共之争，他老人家在取得胜利时总结说，他靠的是三大法宝：即党的领导、统一战线和武装斗争。这三个法宝是相辅相成的，缺哪一个都不行。

 

楚汉相争的几年，项、刘在比拼那四大本钱的过程中，此消彼长。自他杀楚王，便失了民心。他坚持惟我独尊，统一战线也就瓦解了。因多疑，自己的智囊团也被陈平用计给彻底离间了。最后，军事主力也被韩信的大军垓下一围，给彻底搞定了。

 

项羽为什么会一步步输掉自己的本钱？古人今人都给他做了总结，那就是他性格上的问题 —— “从善如流”这四个字，刘邦做得到，他做不到。而“刚愎自用”这四个字，刘邦做不到，他却做得到。

 

项羽说，天要亡他，等于承认他输在政治上和战略上了，但他不承认他没有军事指挥才能，而且要立刻证明给自己的部下看。每当看到这里，我都想笑。如果，当时有个部将敢斗胆反问他一句：“那你为什么在垓下输给韩信了？”不知他将作何以答？

 

话再说回来，这个项羽呀，也真像个孩子，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对不对，他才不管呢。想当初，他在人群里看到了正在南巡的秦始皇，立刻就说：“等着吧，老子有一天一定要取代了他！”吓得他家老人，骂他说：“你傻逼呀？你这话要让人告了，咱们是要被灭掉九族的！”同样，在人群里见到秦始皇的刘邦却说：“嘿，看人家多威风，大丈夫就应该像这个样子！”

 

一个是不服，一个是羡慕。不服的那个当了没有实现梦想的英雄。羡慕的那个当了皇帝，实现了英雄的梦想。

 

秦始皇一统天下后，在全国实行郡县制管理。在郡县下，每十里设一个亭长，专管治安、诉讼这类事情。刘邦造反前，就是个小亭长。话说项羽这二十六个人暂时突破重围，到了乌江（今安徽和县）边上，乌江亭长把船停在岸边，准备送项羽他们过江。这位亭长对项羽说：“请大王立即渡江！江东虽小，但方圆几千里，百姓数十万，您足已在那里继续称王。这里，臣在、船在，汉军就是追到江边，也无法过江。”

 

所有读过上面这一段的读者，都看到项羽是有生还机会的，也有卧薪尝胆、东山再起的可能。这个机会要给了刘邦，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刘邦在逃跑时，都能一脚把自己的孩子踹下车去，他怎么会不乘这条船逃命呢？

 

但，刘邦是刘邦，项羽是项羽。项羽笑着对亭长说：“上天要亡我，我还渡江干什么？想当年，我带了八千江东子弟渡江西征，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回来。即使江东的父兄怜惜我，仍拥我为王，可我项羽又有什么脸去见他们？即使他们不责怪我，可我自己问心有愧呀！”

 

每次读到这里，没法不叫人对项羽生出深深的敬意来。古人有话“知耻方为勇”，是一点也不假的。我有一个网名叫村夫的朋友，他为某客户生产了一批货，钱已经拿到了手，但发现那批货的质量出现了问题。于是，他加班加点重新生产，把质量合格的产品交到客户手里。算下来，他不仅没赚钱，还赔了不少钱。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回答得很干脆：“我丢不起那个人！”

 

项羽把自己的坐骑送给了亭长，让大家下马步行，回身反迎上追来的汉军冲杀过去。仅项羽一人就杀了数百汉军，自己也负伤十余处。忽然，他看见汉军里有一个叫吕马童的将领，这人他认识，于是项羽对他说：“你不是我的老相识吗？”那吕马童也不答话，手指着项羽对另一个叫王翦的骑兵将领说：“他就是项王！”项羽对吕马童说：“刘邦用千金、邑万户悬赏我的头颅，我就把这个好处送给你这个老相识吧。”说完，他自刎而死。那个王翦下马割下了项羽的头，其他人为了领赏，蜂拥而上，争抢项羽的尸体。在争抢中，又死了几十个人。最后，有五个将领，包括王翦、吕马童和那个曾被项羽一声巨喝，吓得屁滚尿流的杨喜，各自得到项羽一件肢体。这五个人领赏的时候，把肢体一对，正好是一个项羽的全尸。刘邦说话算数，给这五个人都封了侯，将悬赏的邑万户分为五份，也分给了他们每一个人。

 

崩溃！我总算把项羽之死读完了。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像这样运用大量对话和对细节的叙述来写一段史实是不多见的。可见，他跟我们一样，对项羽之死，他是别有一番感叹的。他让我们看到，一个真正的大英雄在面临生死成败之际，是镇定如恒，谈笑自如的。项羽，这位让后人指指点点了无数代的末路英雄，不管怎样，在最后时刻，其勇猛、胆略和气度，实在是令人心折的，也是可圈可点的！

 

司马光没有评价最后那五个把项羽分了尸的将领，但其行其为着实令人鄙夷，跟现在那些为获利而不择手段的人一样，既不顾及别人的尊严，更不顾及自己的尊严。这种人，我永远视他如粪土！

 

毛泽东说的“粪土当年万户侯”，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五个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