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荣真的当过国民党兵,而且是四川临解放时当上的。他自己也觉得挺冤枉,可有人却觉得他挺反动。
一九四九年,解放军几路大军从不同方向拥入四川。神气了二十几年的国民党军队却是各跑各的——因为生怕别人把自己的部队吞并了。跑不脱的就宣布起义,跟解放军称兄道弟起来。
但是乡下人哪管什么国共两党的事。王世荣刚成年,也得与村里其他人一样轮流为戚务村的村公所站岗。这一晚村长与么姐正有公事。么姐弄了几样滋阴壮阳而且味道又可口的菜,打了一壶酒,像个原配夫人似的与村长在村公所对饮,这就是他们的公事。
这么姐可是村里的一个人物。当年她在别的县里给保安团一个连长做小,虽说不是明媒正娶,但也算是连长的如夫人。那连长也不是不疼她,不过是一喝多了就揍她,有时大老婆也帮着一起打。有一天实在是把她打恼了,当晚她狠狠地放了一把火把那连长和他老婆都烧死了,然后逃了。后来她流落到本县本村,村里那位四十多岁还娶不起堂客的“胡子张”就收留了她。然而没多久,她觉得自己好歹是做过“连长夫人”的,沦落到给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胡子张”做堂客,心有不甘。于是她先使出浑身解数,降伏了村长,再让村长把一指宽的条子送到乡长那里,最终把“胡子张”抓了壮丁,同时还免了她家的捐税和公粮。而且从此她就在村公所里干“杂务”。这一桩“公案”村里人哪个不晓得?所以从来也没人敢说她什么不是。
酒后天色已晚,村长扒了么姐的内裤,两人在床上扭得天昏地暗。云散雨收之后,么姐果然不同凡响,她居然是意犹未尽,躺在村长怀里还朝窗外喊:“王世荣你年轻不长进,到屋头看姑奶奶我教你功夫!”村长心满意足地抚摸着么姐丰满的身子,发出一阵阵笑。
王世荣没敢搭腔。不久两只老野鸳鸯相拥着进入了梦乡。
那天值了一夜的岗,他背起套筒枪回到家。刚打开家门,为相邻地界的事与他们戚务村械斗过无数次的马寨人又冲进了村里。王世荣本来没发现什么,但看到“操劳”了一夜的村长赤着脚杆抱着脑袋从门前像兔子一样飞一般地跑过,他当然马上就明白了:今天马寨的人又冲到村子里,而且人比往常多许多。哪个不晓得命是自己的?他朝东跑去。
刚跑出巷子,后边有一群人一边呐喊着一边朝他追来,一个大个子紧跑几步追上他,“嗨”地一声喊,一砍刀挥过来。王世荣觉得脑后一股凉风袭过,他赶快往下一蹲,帽子被砍飞了。那人收不住脚向他扑来,他顾不得转身只好用枪托向后上方用力一捣,正砸在那人的眼睛上,只听“哇!”地一声叫,他顺势转身,枪口对着那人的肚子。在这一刹那间他看清了来人是马寨的马玉龙。没容他细想,马玉龙左手捂住眼睛右手又是狠狠地一刀砍过来,同时后边的一群人还有十几步也就追拢过来了。不容他细想,他只是机械地躲过刀锋又朝马玉龙的肚子“砰!”地开了一枪。后边的人听见枪响,有的楞住,有的收不拢脚就顺势向就他扔石头。一块石头砸在他脸上,他扔掉枪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脸,但他很快清醒过来猫下腰胡乱朝一个方向拼命地逃去。那老套筒枪要想再打下一发子弹还得用手往里塞,来不及,他也不去捡了。那些人只顾去招呼马玉龙,他跑出村外沿着小路向山沟里飞奔而去。
王世荣一直走下去。马寨的那位马玉龙身高力大,每次械斗都能得些便宜。王世荣早就认得他并且知道他有一位比他王世荣小两岁的儿子。这次他打了对方一枪,也不知道那家伙怎么样了。不过可以肯定,马寨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两村相邻,谁都知道王世荣这个名字,下次抓到他可要认认真真地“伺侯”呢。
走到第二天,他的腿有些打晃了。当他又拐过一个山角,一支行军的队伍正在路边休息。他想躲开,可是来不及了。
“喂,你过来。”一位军官喊道。那军官头发花白,没系军服扣子,武装带搭在肩上。
“喊哪个?”王世荣装作没弄明白的样子。
“你他*的搞球不懂?老子喊你嘛!”那军官瞪起眼睛。王世荣不得不过去。
可是那军官却笑着拿出一个冷饭团:“饿了吧?”
王世荣不顾那许多,只几口就把饭团吞下去。那军官又笑了,再递过一套军服:“你龟儿子有福气,好久没得军装发了。”
“长官,屋头等我抓药。”他明白这是拉壮丁。可他不想当兵。
“啪!”地一皮带抽在脸上,对方真不知抓过多少壮丁了,早知道他会这么讲。王世荣脸上火辣辣地疼,那家伙翻了脸:“抓你妈的老鼠药去哟!吃饱了就走?”
那军官恶狠狠地打过之后又喊:“一班长!”
一位当兵的过来立正。
“把他看到起,你班里缺的人凑上一个!”
“是,排长!”然后那当兵的冲着王世荣一撇嘴说:“走吧。”
那家伙一把子年纪,才只混得个排长。
一班长塞给他一支步枪、一副弹带、两颗手榴弹和一条戴着一把剌刀的皮带并教他如何一一披挂在身上。他这就算是当兵了。所在部队是军部警卫团。
这支队伍好像是败军,因为成天走路,而且专朝没有人的地方走。王世荣一边走路一边想像着,如果用这么整齐的装备与马寨的人械斗一下怎么样?--怕是倾刻之间马寨就不存在了。美国佬造出这么漂亮的器械,偏偏装备给那些一有风声就逃的队伍。
后来的日子里当兵的突然有些受用不起:各级军官们纷纷下来与他们一起行军,甚至还替那些走不动路的兵扛枪。当兵的怯生生地看着长官们,绝大多数人干脆加快了行军的步伐,以免心里不踏实。其实指挥部正要如此,因为共军追得好快。到时候无论是打还是和,人多总是资本。
士兵们不知道这是军部李参军出的主意。到了七十年代,有一次王世荣与一位城市知青闲聊说国民党部队里也有互相帮助,那位红卫兵闯将跳起来就抡了他一个耳光。
排长遥遥望着李参军的背影得意地笑着嘀咕:“要得,官兵互助好得很,共产党那一套暴露出来了!”王世荣听了不由得一楞。共产党他听说过,好像是青面獠牙那一类人,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最怕他们了。不过共产党帮助当兵的扛枪,看来也不会太可怕。
排长看王世荣落在队伍后面,怕上边来检查又怕他趁机跑了,就叫一班长接过王世荣的枪,然后用木棍一杵他:“快走,你哥子有功了。”王世荣赶快抢过枪加快脚步追队伍去了。
当晚队伍在青沟寨宿营,指挥部又像往常那样没完没了地开会。那些做官的也真是辛苦得很。
第二天早上起来队伍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在一大片空场上排成个方阵。军长、参谋长、各师师长和警卫团团长站在队伍前,大家注意到那位李参军也在场。王世荣是第一看见这些高级军官。
军长咳嗽了一下然后向大家喊:“弟兄们!蒋总裁说要我们保卫大西南,建设大陆上最后一块基地。可是他老人家坐飞机去台湾了!胡长官不知去向但他的队伍到了西昌。我们咋个办嘛?我们这个兵团一共三个军,只有我们这个军不满额只有七千人,现在上边命令我们摆开阵势与共军决一死战,好嘛,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可是那两个军昨天夜里开拔了,日那妈哟,也不通知我们一下!昨天晚上我们指挥部讨论了一个通宵,打不打嘛?实在话,蒋总裁他老人家有八百万兵马也没有怎么样,现在靠我们这七千多人?如今不要说我们没有飞机,就是有的话,好拉几个人去台湾?这七千多人咋个办嘛!日他亲妈,他们不仁我们也不义,二天我们全军向成都开拔,接受解放军改编!”
大家听罢都吃了一惊,但是也都不敢言语什么。可是起码以后不用跑路了,当兵的都感觉到解脱。各单位开回宿营地。
排长说:“当年在川军那时候我在大渡河跟共军打得好凶,如今老子也要变成共军喽!”大家都不说话。排长又问几个班长:“看到没有,今天参谋长和咱们团长没扎武装带,后边还有人看到起?”
有人才刚反应过来似的:“是哟,硬是那样。”
回到驻地,排长就不见了。
半夜里王世荣被人推醒了:“莫声张,紧急集合!”王世荣本来也没脱衣服,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枪随大家急匆匆地到院子里集合。
只见军部参谋长、团长和营长早已站在那里。队伍却只有他们这一个营。李参军没扎武装带,也站在那里,后面还有两个人端着枪看着。参谋长阴着脸一挥手,队伍就出发了。
排长不怀好意地笑笑,对李参军说:“委屈你老人家了,我们全排陪你一道走!”李参军不吭声。排长对一班长说:“看起,我问你要人。”走出两步又回头说:“好好地照顾。”他做了一个抽打的动作。于是李参军就加入了一班的行军行列。
一班长等排长走远了,叫住李参军:“既然排长有话说要照顾你,我们得把你打扮一下。”王世荣抢上一步说:“我来嘛。”于是叫李参军脱下棉衣,抽出剌刀在棉衣上划了几道口子,再往他脸上喷水还扬上一把土;又用树条抽打棉衣直到棉絮开花“惨不忍睹”为止。最后对他说:“要得,这就算我们‘照顾’你了。”
一班长说:“你挺会搞嘛。”他实在揣摸不透这个新兵。
“我在村公所时遇见不想打的人都这样搞。”
李参军会意地笑笑。
看得出,一班长和李参军是一路。
过了一会排长走过一班看见李参军那种“狼狈相”,不由得幸灾乐祸地说:“看嘛看嘛莫下死力气哟,就把老人家打成这个样子!”然后笑着摇摇头哼着小调向营部走了。
第二天晚间到了宿营地,大家七倒八歪地睡去。可是半夜里王世荣又被人推起来:“莫声张,一班集合。”全班来到院子里,只见排长用手枪抵住李参军站着。排长对一班长说:“押他到井边去。”于是全班押着李参军到了村口的井边。
排长走过来,对李参军嘿嘿一笑:“李参军,怪不得我。我们一个军就跑脱这一个营,你无论如何也该出一点代价。”
李参军笑笑对排长说:“要得。不过只怕你们这一个营也跑不脱。”看他那神态倒像是对全班训话。
排长瞪起眼睛恶狠狠地说:“你这种时候还嘴硬?”又转身向全班巡视了一遍,最后叫王世荣:“你出列,送他一程!”
全班都默默不语。王世荣觉得有人在黑暗中拉了他衣服下摆一下,他当然明白是一班长。
“要得。”王世荣响亮地答应一声,上起剌刀走到井边。“李参军,对你不起了。”他打了个招呼。
“莫废话,快些动手!”排长喝一声,同时用手枪对准王世荣。但是王世荣觉察到另有两个黑洞洞的枪口也对准了他和排长。
“是,有数。”他应道,这话既是给排长听的也给那两个枪口听。
王世荣向井里看了看,忽然说:“排长,你看井里面有啥子?”
“啥子?”排长凑过来。兵荒马乱的,有家底的殷实人家藏个东西是常见事。
排长向里面看了看说:“没看见啥子嘛。”
“你向里面看。”
于是排长低下头去。王世荣突然用力地一枪托捣在排长后脑上,排长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就头向下栽进井里。
全班依然默默不语地看着他,然而回转头来的王世荣发现:对准他的枪口已经向上,全班都是掮枪姿势。
李参军走近前来:“好兄弟,谢谢你了。”
“谢啥子?我们跑不到台湾去嘛,弟兄们也不想去! ”
一班长过来拍他一巴掌:“龟儿子,硬是人小鬼大,刚才好险我就打你一枪!”
“自家兄弟,莫打哟。”大家都围上来笑。
李参军对一班长说:“我们的队伍快到了,打发人去引一下路。”
一位弟兄向夜暗中跑去。
然后李参军接着说:“三排有我们十几个弟兄已经埋伏在营部附近,另外每连都有人守住各个连部。我们赶快去跟他们会合,等我们的队伍一到,压住各级指挥部就好办了。”
大家都行动起来。
后半夜枪声大作,各连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妄动,想跑又都被激烈的射击堵回来。后来就听见外面喊:“我们是解放军,缴枪不杀!”天逐渐地亮了,各连都放下武器走出来。全营又开回军部驻地。
一付担架抬着一班长向解放军卫生所走去,他的身上被营部的重机枪穿了几个洞。后来他死了。
可是那位总是阴沉着脸的又黑又瘦的军参谋长跑脱了。
王世荣在群众大会上又一次交待了自己的这段历史,其实一共也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大伙听完了他的故事,问了他几个问题,也就过去了。看来这回马志强和武学合作得不坏,真没什么人找他的麻烦。
群众大会临结束时,许武学上台宣布:“目前队里生产任务较为繁重,王世荣作为从部队下来的老干部,暂时代理革委会副主任职务,协助队里主抓生产工作。看看大家有啥意见没有?”
他看台下没什么人反对,就举起毛主席语录,带领大家三呼万岁,当晚的群众大会在热烈的气氛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