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陪 护

    已经想不起和老爸同床而眠是多少年前的事。隐约记得下乡插队时，路过公社宿舍和爸爸同铺睡过觉。之后上学、工作、成家前后30多年时间，一直没有和老爸这么亲密的接触过。这么多年来，尽管老爸也有过病痛，却从未像这次，需要我们子女陪护。也许是以前他习惯有妈妈的作伴照顾，也许是他不愿麻烦我们太多。幽幽的夜色中，我的思绪停不下来，历历往事渐渐浮现脑中。

    记得文革初期，老爸在乡下当走资派，已经顾不上每月进城带我洗一、两次澡，顺带盘问我在学校的表现，另加一番训话。我那时刚满10岁，并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对于我们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只觉得大人没时间管我们了，可以放手地玩耍了。那时，自行车在大多数人的家中还是奢侈品，学骑车只能租用修车铺改装的小号的简陋脚踏车，不怕摔掼，5分钱可以骑半小时。不长时间，我和几个小伙伴就学会了骑自行车，就如同今天许多年青人学会开汽车一样，有那么份自得，也有那份没有车开的苦恼。正巧，邻居的何家姐姐买了辆凤凰牌女式自行车，那可是让机关宿舍大院的小伙伴们的眼睛都谗坏了。一天，何家大姐推着车子路过我家门口，我自告奋勇地告诉她，我会骑自行车。何家大姐似乎是考验般地问我是真是假，我当然毫不谦虚地向她汇报了从大街骑到巷子里，又骑回来的经历。大概何家姐姐，也有让小弟弟般的我，骑着她的自行车背着她上街逛一逛的愿望，我便熟练地骑上车，让她跳上后背架。一路的兴奋劲甭说，就像今天开着新轿车的感觉。返回途中从桥坡顶部往下滑行，正巧有一小孩横穿马路，我刹车不及，摔了个人仰车翻，还擦破了横穿马路小孩胳膊上的皮，何家姐姐和我一起掏出了身上仅有的两块多钱，赔给了人家，还陪说了一堆好话，好在当时的两块钱是可以买10多斤米的两块钱。当孩子家长赶来，看着这远远高出只需花1毛钱搽搽红药水的赔偿，脸色也在瞬间，阴转多云到晴，连说不要紧，没关系。一场虚惊回来后，刚好碰上造反派开恩，放爸爸回城里剃头洗澡，我不敢向他如实回报，可爸爸早就从院内邻居处知道了情况。这次爸爸破例没有对我严厉训话，只是对我说，你已经10岁了，也懂事了，不要再做这些冒险的事了，成天冒冒失失的，我在乡下怎能放心呢。以后做事，要让大人放心。40年了，这些话似乎还响在我的耳边。

    夜静悄悄，只有偶尔响起的护理呼唤鸣音，提示你身在病房。病房后窗10多米处，是一栋正在改造的12层旧楼，东侧每两只窗户紧靠着，有规律地在空旷的一堵墙似的楼面上摆放。我久久注视着一对对窗口：水平视线中的窗口，在夜色蒙蒙中，像一只只吞噬生命的黑洞，让你不寒而冽；仰视中的窗口，被阳台的栏杆分割成细细的两条线，像是不屈的生命之神，眯着眼睛藐视死神的挑战，让你顿生一种昂扬的激越之情。爸爸经过一天的车辆颠簸，抱着我的双腿，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似乎此时是在感受儿子带给他的片刻的不受病痛折磨的安宁。

    记得那是20多年前，我毕业后分配在省城工作的一个春节，探亲假快结束了，爸爸坐在滕椅里，把我叫到他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准备什么时候上班，要坐几个小时的车，洪泽湖大堤上晕不晕车，安徽汊涧的路还颠不颠等等之类的没有难度的问答题，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答着答着，我突然感到了有什么东西把我的心揪了起来。我急忙拿来凳子，坐在爸爸身边听任他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不再作答，他也不再问什么，我们静静地坐在和煦冬日里感受着温暖，正好哥哥手头有照相机，我赶紧让他替我和爸爸照了张合影。尽管当时只能洗印黑白照片，可当时的情景至今依然留在我的影像记忆中，从未退去它光鲜的色彩。

    寒风摇曳，时而发出阵阵催眠曲，似乎要把人们拖入沉睡的夜幕里，可是这毕竟是医院的夜晚，病员轻轻的鼾声，伴着呻吟，和着风声，着实叫人心头阵阵发紧。爸爸的手臂还放在我的双腿下，我轻轻挪开双腿，让爸爸的手臂压迫得到解除，他似乎醒了，可一会儿他又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侧目相看远处的都市夜色，我的思绪跨越时空，似乎回到了他们曾经的血雨腥风岁月、艰苦创业年代，十年浩劫生涯和劫后焕发的时光。爸爸18岁参加革命，至今已经60年，这么多年中有过为国家、民族、社会和事业的奔忙，也有为家庭和子女的劳碌。他一生奔波，没有停下的时候，即使是离休后，也是不忘他多年的爱好，写写画画地不完，还负责地方某个老年协会的事务。爸爸的身躯日见消瘦，透过衣衫能看到根根凸起的肋骨，手背上根根青筋毕露。当年骑着自行车飞奔的身板，已风光不在；曾经健步丈量人民公社土地的脚板，也不再铿锵有力。如今他的头发是银发大半，不再根根站立，而是随着寒风飘来倒去。他的目光淡定，看着她再没有火样的灼痛感。他的声音细细的，带有嘶哑；脚步轻轻，步履缓慢。如今，却不得不停下，躺在他不愿久卧的病榻上，蜷曲在久不亲昵的儿子身边，似乎真的要在这人生的最后一站享受与儿子的天伦之乐！

    这么多年来，他对我们子女有山样载不动的付出，却从来没有向我们索取过回报。摸着爸爸软软细细，松弛无力的腿脚，我在想，难道真的是我在陪护爸爸吗？他一生对于子女的庇护、呵护和爱护，怎一个“陪”字可以解读。他那份做父亲的天责般的义务，早已溶化在血浓于水的亲情之中。我扪心自问：我究竟是在陪护爸爸，还是在找回自己早已失却或淡化的骨肉亲情。

题记

    静夜里，听着与病魔顽强抗争了一天的患者和他们身心疲惫的家人发出的轻轻鼾声，心头不禁感到一阵悲壮：生命的美好，对于许多人来说就是意味着对于其生命压迫的顽强拼搏。守在这夜阑人静的病房，我想，与其说是在挽救亲人的生命，倒不如说是在拯救自己身为人子，那早已淡漠的骨内之情，拯救自己作为现代人，那缺失或淡化的人间真情。是的，我真的要好好感谢这病房，它给了我忏悔自己心灵的教堂，给了我重新找回良知的机会。 

                          2006/2/23于南京百子亭42号14-19-1

                          2006/3/16修改于南京百子亭42号17-33，1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