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用不着多说,社员早已一字长蛇阵排开,站到了垅头,用不着发令枪那样的命令,大伙一猫腰就开始拔了起来。为了拔起来省力,队里在前一天还派人给麦田浇了一遍水,虽然在炽热的阳光照射下水份蒸发得很快,但到现在麦田里依然是潮湿的,麦子拔起来很省力,可就是每拔一把都会带出好多泥土,使麦个子很重。才拔了不太长一会儿,钟建华等知青们便觉很吃力,双手也被勒得生疼,很快又被社员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小钟,不要使生劲儿楞薅,要用巧劲儿,腰上使劲往边儿上带,来,你看着,要这样干!”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钟建华听得出,又是杜丽娟。麦收期间,姑娘一直很照顾他,每次割麦子都会接他一段。这回拔麦子是麦收以来第一次,对知青们而言又是一次新的考验。她见钟建华他们不懂窍门儿,凭着一股蛮劲愣往上薅,这种干法既吃力,速度又慢,干不到地头就得累趴下。于是她放下自己的活儿,来到他面前面授机宜,教给他怎么干。经过她的点拨,钟建华按她所说的动作要领,左手将麦子往后一捋,右手一带,不仅一下将麦子拔出,而且根上的泥土也随之甩了出去,只消三五下,一个麦个子就丢在了身后。他学着试了试,果然省了许多力气。钟建华正要向杜丽娟说句感谢的话,姑娘粗黑的辫子一甩,已经跑回了自己的麦垅,埋头干了起。
麦子终于全部收割完了,大田里麦个子堆成堆,社员们最后一趟将麦子装上大车运到场上,看着铺在地上厚厚的麦子,人们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是一个丰收年……
一个甜梦驱走了前一天的疲惫,钟建华迈着轻快的脚步和朱立军一起走出知青点,迎面正碰上赤脚医生庄蕾。这是一个端庄典雅的姑娘,比钟建华高一届,一九七四年第一批便加入了上山下乡的行列,因为她的弟弟庄翔和钟建华同一年级,关系十分要好,在学校时经常互相到家里玩儿,所以钟建华自然也就把庄蕾当姐姐一样看待。
“大姐,大清早就出诊了?”钟建华对庄蕾打了声招呼。
“可不是,咋儿晚上杜广善家的小三儿不知吃了什么闹肠炎,后半夜又拉又吐,天还没亮就找来了,我过去给看看,开点药吃。怎么,你们出工去呀?”庄蕾虽然忙了半夜,白皙的脸上显出一丝疲惫,但依然笑吟吟地回答着,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唉,可不是呗,地里,场里,不知什么时候才到头啊!”钟建华慨叹着,摇摇头走了。
场上,随着脱粒机的吼叫,麦粒从它那张开的嘴中像一条瀑布似地喷出,碎金子般地撒落在地上。樊玉敏带着两个妇女挥动着大扫帚将麦粒扫到一起。杜德彰站到脱粒机旁,招呼钟建华:“来,小钟,我扬场,你供锨”。只见他弯腰拾起簸箕,箕撮了点麦粒试了试风向,说了声:“行了。”八字步站好。钟建华立刻用木制锨铲起地上的麦粒送进簸箕。杜德彰熟练地双手一抖,顿时一道金色的、美妙的弧线在空中划出,根据重力原理,落地后麦皮、麦粒和小土颗粒按照重量的不同被清楚的划分出来。
要歇了,人们坐在树荫下、麦秸垛旁,抽着烟,聊着天儿,说着笑话儿,仿佛忘记了刚才的疲劳。朱立军一个人溜达到场边儿上蹲下,好奇地捡起一根树枝拨弄着地上一条长长的黑线,象个孩子一样玩得很有趣,这时,杜得彰叼着烟袋走到他面前:
“小朱,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没事儿,玩儿呢。”朱立军闻声抬起头,咧着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杜德彰蹲下一看,原来是一大串蚂蚁衔着白色的,米粒大小的蚁卵鱼贯爬行着。杜德彰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难道要变天了?”忽然,几只燕子贴着地面箭一般在他面前掠过,他神色陡然一变,忽地站了起来:
“不好,要下雨了!”他神情严肃,大步走到麦场的中间,将烟袋别在腰上,以少有的姿态将两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招呼着:“大伙儿都别歇着了,天就要下雨了。杜庆民,你带两个人,赶紧到队部去拉苫布和塑料布,剩下的人快把麦子都垛起来,等苫布和塑料布来了把麦子苫好!到嘴边的粮食可不能泡汤了!”
钟建华好奇地抬头看了看,却见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虽然闷得难受,可太阳依旧散发着灼热的光芒。心想:“怪事,好好的天气晴空万里,怎么可能下雨呢?”他虽然心里纳闷,可也不好多问,只好跟着社员们一起忙活了起来。先将脱出的麦粒装进口袋搬进仓库,又把剩下没打完的麦子在场上垛起来,用席子、苫布和塑料布苫上,边角和接合部的地方都用砖头和石头压好,防止渗漏。见将场上麦子收拾利落了。杜德彰才长出了一口气,装上一袋旱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象平时一样垂着眼皮开口说道:
“行了,都弄好了。大家先回去吃饭吧,我估摸着晌午前后这雨就要来了。大伙儿回去后要做好两手准备,下雨了就歇工,不下雨就接着干活儿,现在都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钟建华想着刚才的事,纳闷地问朱立军道:“哎,你说这大晴天的,队长凭什么说要下雨了?”朱立军眼睛一翻:“我哪知道?我还觉得瘸子屁股,邪门哪。”
“要不说你们是十三岁出门子,任屁不懂。没听说过吗:‘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转眼就来到’、‘蚂蚁搬家,大雨哗哗’,这都是贫下中农在长期的劳动实践中总结出来谚语,可灵呢。”比他俩早来一年的吕玉民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像教训孩子似地插嘴道。钟建华听了没有作声,朱立军却感到一丝不快,梗着脖子翻了他一眼:“谁问你了?真是孙猴鸡巴,能耐梗。”吕玉民被噎得直翻白眼儿,不再理他们,径自走了。
知青们陆陆续续回到大院。开饭前,男知青们有的倒在床上歇息,有的坐在床边甩扑克。食堂另一侧的女知青们三三两两坐在宿舍门口,有的吃着零嘴,有的利用吃饭前的短暂时间,搓洗着散发着汗味儿的衣衫。她们一边搓洗,一边闲论着各队里的趣闻秩事,天南地北,家长里短。说到高兴处,不时地响起一阵阵清脆的笑声。呵,一个难熬的麦收在每天累个臭死的过程中接近了尾声,心情也开始放松下来。她们一边洗着衣服,一边等着开饭。
忽然,天空的远处响起一阵沉闷的雷声。她们抬头看时,只见北面远远的天空上漾起了滚滚乌云,黑压压的,犹如一大片奔腾的马群飞快地向南面翻滚而来,转眼之间便压到了人们头顶,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意境。骤然间,一道道灼亮刺眼的弧光,宛如一条条银蛇在空中蜿蜒划过。接着,“轰隆隆,轰隆隆”,震耳欲聋的雷声响成一片,令人产生了莫名的恐惧。老天憋了一年的愤怒,憋了一年的压抑,终于在雷电的怒吼声中暴发了。大团大团的乌云滚滚而至,它来势凶猛,象拉开的一大幅黑色的布幔,遮住整个天空,整个大地也仿佛一下被装入了孙行者的大个紫金葫芦里,刚才还晴空万里的白昼,顷刻之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所有的虫鸟都噤若寒蝉,纷纷躲了起来。只有树木在狂风摇曳下哗哗作响,摇摆着,挣扎着。女知青们对这突出其来变化没有任何准备,她们惊叫着,慌忙端起没有洗完的衣衫躲进了宿舍,扒在窗前瞪大眼睛透过玻璃向外张望着。
又是一道电光划过,仿佛是一只魔兽的利爪一把将那幅黑幔扯得粉碎,瞬间将大地上的一切都照得雪亮。紧行接着一个震耳欲聋,摄人心魄的炸雷在头顶响起,吓得女知青们尖叫着躲开窗子。一阵猛烈的凉风过后,铜钱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砸起了久旱的尘土,泛起一片轻烟,与风和雨混在一起,横竖连成一片。不多时,天地就连成了一体,四周已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那情形就象天河决开了口子,无数条瀑布聚集在一起,飞落、倾泻下来,毫无顾忌地狂放肆虐。猛烈的巨雷,骇人的闪电,震撼着茫茫的四野八荒!
西侧的男宿舍则是另一番景象。猛烈的凉风,驱走了多日的闷热,狂泄的大雨,给他们带来了快乐。躺在床上歇息的一骨碌爬了起来,玩牌的将扑克扔到了一边,雨点一下来,立刻好几个人光着膀子冲到屋外,仰着脸张开双臂,尽情地享受着风雨送来的凉爽,他们欢呼着:“下雨喽,凉快喽。”
留在屋里的几个人眼睛看着窗外,长得白白净净的白旭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云彩满天空,呼呼刮起风,刮风必下雨,下雨好歇工。可算能歇工了。”
“你在那穷酸什么,应该说是‘小雨淋淋,烧酒半斤’,下这么大的雨应该有酒喝才对!”二队的马嘉虎最爱到社员家串门,时不常地和社员一起喝酒。加上他有点痞气,爱招猫递狗,有点给人人嫌狗不待见的感觉。这小子第一个与酒为友,半年来,已把这种嗜好带到了知青点,不少人都已经能够晕上几两了。今天大雨一来,立刻勾起了他的酒兴,无奈囊中羞涩,只能望酒兴叹。
“不对,谁说是小雨淋淋,简直是大雨哗哗嘛”,最爱抬杠顶牛的李卫国一本正经地纠正着马嘉虎。马嘉虎脖子一拧,不服气要反唇相讥。
“好了,好了,别抬杠了,下这么大的雨我看下午也出不了工了。今儿我请客,这是三块钱,除了买酒之外,再来包花生豆儿什么的,哥几个好好痛快痛快!来他个一醉方休。”钟建华家庭条件好,手脚也就比较大方,他拦住了两个人的抬杠,从衣兜儿里掏出两张纸币。
“行,哥们够意思,咱也不白喝,你拿钱我跑道!”马嘉虎从钟建华手上一把抓过纸币,生怕他反悔似的,从床下划拉起两个空酒瓶子,随手扯过一件塑料雨衣披上冲出屋子,转眼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雾之中。
马嘉虎出去后,食堂也到了开饭时间,大伙抄起盛饭菜的家伙,顶着雨一窝蜂似地冲进了食堂。刚一进门,一阵香味迎面扑来,铁长松抽了抽鼻子:
“嗯?炖肉味儿,有肉吃了。”其他人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儿,忽啦一下拥到食堂的窗口,把几个原来排在那儿的女知青挤到了一边。
“嗨嗨嗨,干嘛?会不会排队呀?瞎挤什么?讨厌!”
“哎哟妈呀,谁这么不长眼,往人家脚上踩,不嫌硌得慌呀?”
这下立刻引来一阵惊叫和不满的嚷嚷声。泼泼辣辣的冯洛梅皱了一下眉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地说:“哎,我说懂不懂先来后到啊!钟建华,你还是咱知青点干部呢,也跟一块瞎起哄。”
男知青们闻到肉味儿,就象一群饥饿的鲨鱼嗅到了血腥味儿,乱哄哄挤成了一团,哪还理会冯洛梅的“抗议”。只有钟建华向她做了个鬼脸,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你看他们都跟饿狼似的,看见肉眼睛都绿了,我也没办法,将就将就吧。”看到他那滑稽相,女知青们又无奈,又好笑,只好眼睁睁地看他们每人端着一碗粉条土豆炖猪肉,两只筷子上穿着四、五个大馒头,一窝蜂似地冲出了食堂。
“酒来喽——”随着声音,马嘉虎一只手提着两瓶散酒,另一只手抱着个纸袋子带着一身雨水冲了进来,嚷嚷着:
“快,帮忙把雨衣给我揭下来。”铁长松给他揭下雨衣一看,除酒和纸袋之外,一个胳肢窝里还夹着两根黄瓜,两只裤子兜鼓鼓囊囊也不知装的什么东西。有人从他手里接过酒、纸袋和黄瓜放在桌上。他双手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又从口袋里掏出了几个西红柿,笑嘻嘻地说:
“回来的时候路过八队菜地,又顺手牵羊添了点酒菜。”大伙一听一齐笑了起来,他扫了一眼桌上那大腕的粉条土豆炖猪肉,眼珠子险些掉下来,大惊小怪地咋呼了起来起来:
“嘿,我操,今儿什么日子,不光有酒喝,还有肉吃,快赶上过年了。”看他那夸张的样子,大伙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张桌子并到一块,一帮人急不可奈地围坐在一起,虽然拥挤了些,但总还坐得开。酒倒进一个大搪瓷缸子里。铁长松先抿了一口,立刻尝出那是用麸子酿制的,八毛钱一斤的散酒,价格虽然便宜,但度数却是不低,也在六十度以上,还没有杂味儿。知青们不管这些,你一口,我一口地转着喝了起来。酒味飘到窗外,与风和雨混到一起,飘向了远方,渗入大地……
民彦说得真准:“云往东,一阵风;云往西,雨萋萋;云往北,一阵黑;云往南,大雨飘起船。”这场雨忽大忽小,断断续续一直下了两天两夜,直到第三天中午前才停了下来。满天的乌云象一块巨大的帷幕被扯开一道道裂缝,越来越大,渐渐地露出了蓝蓝的天空,终于放晴了。蔚蓝的天空是那么高,那么远,那么辽阔,一条七色彩虹犹如一座绚丽的拱桥,飞架天边直通天堂,好美呀!
当知青们走出知青点,整个村子已经成了水的世界,浊流横溢,沟满壕平,菜地里的茄子秧、西红柿秧只露出一点,就象是一群溺水者在水中苦苦挣扎着。泥泞的街道上,数不清的小蟾蜍成群结队,毫无顾忌地在人们脚下悠闲地蹦着、跳着,让人看着心中发麻,稍不留神,一脚下去就可能会犯下“杀戒”,踩死十个八个。
来到生产队,钟建华和朱立军一进队部门就发现气氛不对,杜德彰脸色阴沉,双眉紧锁,黑里泛黄的脸上布满了阴霾,那一道道五线谱更加清晰,嘴里旱烟袋就象一根烟筒,不停地喷吐着浓烟。社员们也一个个愁眉苦脸,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杜德彰才取下嘴里的烟袋,神色严峻地扫视了一下大家,一改平时的不紧不慢:
“大伙儿都来了?这场雨让大伙两天没出工,刚才我跟安宝民到场上看了下,咱们的麦子都捂了,发芽儿了,再不赶快想办法,到手的粮食就糟蹋了。现在都听我的,大伙分成两拨,樊玉敏,你带着女劳力拿扫帚先把场上的水清干净了,我琢磨着照现在的天气,不出半天,场上就能干了。杜庆民,你带着男劳力把所有麦子垛的苫布都揭开,找没水的地方把麦子摊开晒着,多准备叉子勤翻着点场。脱粒机也别闲着,把电线、闸刀都接好了,随时准备听用。谁让 咱赶上这天儿了,大伙辛苦下,尽可能地减少损失吧!”
一个紧张的麦秋终于在丰收的喜悦中掺杂着一点遗憾结束了,新来的知青们也在这场夺麦保秋中真正地体会到课本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刻涵义。虽然只有短短的七、八天,却在他们的一生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记,那样刻骨铭心,那样难以忘怀。回想着练狱般的经历,让他们在人生的第一课中深切地感受到:人活着,就是苦乐相匀,苦,也是人生一份不可多得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