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浓烈的药味把白群呛得几次跑到库房外面呕吐。今天,她才真正的知道,原来身上穿的棉花布还要经过这样一道程序。插种棉花,由于棉籽壳比较坚硬,籽仁油量多,是许多虫子、鸟儿、动物最爱吃的食物,尤其是地里的虫害,有一种叫拉拉蝼的专门破坏棉苗,一咬就是一大片。现在研制出一种叫“1059”的农药,是一种剧毒的农药,但是专门能对付这些虫害,虽然味呛,对人的身体有害,但是农民们还是一直喜欢使用它。“咳,咳,小凤……,小凤,咳——,能不能不浸泡这棉花籽呀?”“不行,要不,你来烧这温水,俺去搅拌!”小凤把烧水的锅添满,走进库房帮助白群。来库房浸棉花籽第一天,白群就怯了阵。白群一边呕吐一边在库房外面大口喘气。“白群!白群——!”有人在库房的拐角喊。“是刘才!”小凤伸手把白群拉进库房护在身后。自从白二婶听张三婶传给她的话,就特别注意白群周围的事,她虽不相信张三婶的闲话,但还是叮嘱小凤护着点儿白群,别让刘才沾上白群的边儿。“白群,你在这儿,俺在地里找了你一圈,你二叔说,你和小凤在库房浸种。俺来是给你送封信。”才心虚地瞟了小凤一眼,用大眼珠子盯着白群。“刘会计,你有事吗?”白群摘下了口罩,露出了憋得通红的脸。刘才看见白群秀丽的面孔,嗓子里咕噜了一下。他看见小凤怒视着他,往后退了退。“给,你的信,另外……,今天后晌,团小组有扩大活动,你记得参加!”刘才鼓足了气力说出后面的话,一双贼溜溜地眼在白群脸上转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白群白晰地脖颈上。白群躲避着刘才的目光,心想,这个人怎么这样,看人看得这么狠,难怪小凤她们……刘才见白群无心搭理他,觉得呆在这里也无趣,瞪了小凤一眼,悻悻地离开了。
“呸——!屁样!”小菊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破口大骂。“往日村里人的信都是扔在大队桌上,丢了都没有人管,邮票和信经常不知给谁拆开!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小凤跺着脚,吐着口水,“跟个娘们似的,瞧那操行就没有好事!”白群对刘才虽没有好感,但一想也不至于让姑娘骂大街,“喂,你们不喜欢他,也没必要骂他啊?他怎么也是个大队干部啊!”“啥?还不是仗着他念了几天书,自从他爹不当那个会计了,没有人能接这摊子事,这不,只能让他干了。”小凤无奈地垂下头。信是大姐来的,信上说,爸爸的血压高又犯了,让白群无论如何得回北京一趟,爸爸妈妈都很想念她。白群看完了信,默不作声,忧郁的目光望向天空,天空中有无数只鸟飞过,有一只落在了后面,它往前使劲地追赶,不停地在呼唤。小凤见状着急地问,“信上说啥啦?是不是有事?”白群把大姐的信递给小凤,“唉!眼下正忙,偏偏我爸爸的病又犯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看看!”“你急傻了,不知俺不识字!去,把信拿回去,让俺想想……”“接受锻炼的事长着呢,咋的,谁也不能不让你回家看爹妈呀!嘿,你咋还寻思怕啥影响呀?”跟着出来的小菊埋怨着。小凤挠着脑袋,“得,你先走吧!俺爹那俺给你请个假,这棉籽浸泡几天才能下种,快去快回,能赶上趟!”小菊推着白群,“这里的活你也别管了,有俺们俩呢,你收拾一下,还能赶上下午回城里的汽车。”
白家,屋里安静得能听到闹钟的滴哒声。两位老人相视无言,一个在床上躺着,一个在床边坐着。白母看了一眼闹钟,倒了一杯水,“你还是吃几片药吧,白刚和白洁走了,白群也不在身边,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你要是病重了,咱们可是谁也指望不上。宽点心,群群接到信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嗯,……起来坐一会儿,说不定群群马上就回来呢!你这个样子,孩子看到心里不踏实。”“妈妈!妈妈——!”白群娇嫩的嗓音在院里响起。白母听到女儿的呼唤,惊喜得碰翻了水杯,“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的,孩子回来了!孩子回来了!你听……”白母的话还没有说完,白群已经站在父亲的床前。“群群!我的乖女儿!”妈妈搂住了小女儿,“群群,你可晒黑了,让我看看,你的脸上怎么被风吹得破了皮儿?看看,手也裂了口子了。”白群偎在妈妈的怀里,让妈妈搂着,她满足极了。因为,她在路上就能想像妈妈见到她的情形。真的,这才是真实的感受,在妈妈的怀里,享受母爱的抚摸。母亲盼望的女儿又回来了,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月,但是这难熬的岁月该是怎样地让母亲牵肠挂肚啊!看到眼前的女儿,风吹日晒非但没有让她变得脆弱,反而是更加健康美丽了。母亲提着的心悄悄落下来。白群顽皮的用手摩挲着父亲的胡须,“爸爸,我跟妈妈亲热完了,该您和我说话啦。”父亲被痛苦和眩晕折磨得睁不开眼睛,他努力地在听小女儿甜甜地笑语,白群的小手轻抚他的面颊,触动着父亲的每一条神经,他知道,几经挫折,最重的打击还是小女儿的离开,他的视力在渐渐减退,但父亲心里思念儿女们的心却越来越强烈。他奋力地支撑着自己的意念等待儿女们团聚的日子。看来,父亲真的要撑不下去了,……“群群,你回来了?……”父亲费力地睁开视力几近模糊的眼睛,“爸爸想先睡一会儿,一会儿再和你说话,好不好?……”父亲因意外的惊喜,说话的声音特别微弱,他用力的拿手指指向床头的小柜。白群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是告诉白群小柜里有吃的东西。从记事那天起,父亲的小柜里总是有白群吃着可口的食物,也许是几根小香肠,也许是几片小肚,也许是几包豆制品的肝尖,也许是花生米或开花豆。在这个小柜子里曾盛下多少父女之间的欢乐。在数不清的日子里,她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父亲的小柜子,在里面寻找,父亲为了小女儿的笑语,把食物经常偷偷变换着地方。今天是这个铁盒,明天是另外一个瓷罐。白群自豪地对邻居李宁说,“你知道吗?我爸爸的柜子是个魔柜!”白群哪里知道,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因为疼爱她,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全部留下给她,连邻居李宁也经常拿来家里的糖果、面包放在这个小柜子里。
家里所有的人都爱白群。小柜子里除了两包没有打开的蛋糕外,什么也没有。白群疑惑地看向妈妈,“妈,爸爸不喝酒,下酒菜都不吃啦?要不……”白群转向爸爸,“爸爸,您想吃什么,我去买,咱们也该吃晚饭了!”听着小女儿懂事的问话,父亲再一次睁开眼睛费力地捕捉女儿的面孔,“群群,爸爸没事,只是你回来了,多住几天吧?你妈妈她总是说闷的慌。”父亲的话让白群第一次感到愧疚,她觉得自己比哥哥姐姐们差了许多,凝视父亲被疾病折磨得憔悴削瘦的样子,她痛恨自己,还要父亲先反过来安慰她,真是没用!以往的日子里,为何不为父母多做点事,临行前,她还曾为父母不理解她“上山下乡”的行为而大吵大闹。以前,她只知道撒娇耍赖,父母总迁就她,为此她还很得意呢!如果,她早一些懂事听话,也许,父亲的病痛会减轻一些。白群想起,那一次和同学们去颐和园,父亲给了她五块钱,白群全部花光了。父亲批评她,“群群,咱们在生活上要节省,不能同条件优越的家庭比,你还小要养成良好的习惯,这会儿花钱流水,将来怎么办?”白群当时还瞪着眼睛不服气,哭鼻子吓唬母亲,父亲十分生气,叫来了李宁,“小宁,你说,你今天花了多少钱?”李宁看着白群没敢回答,白群冲李宁瞪眼睛,吐舌头。李宁看白伯父神情严肃,不敢撒谎,“白伯父,我,除了车费花了一块钱。”白群父亲的脸沉了下去,“群群,小宁的家庭条件比你好,人家比你懂事,你是工人的孩子,从小更要懂得节俭,要学会吃苦,钱要花的是地方。比比小宁,再比比你的哥哥姐姐,你为什么总是这么不懂事呢!”父亲昔日的话犹如耳边,白群到了农村才知道吃苦是多么不容易,如果,她早一点明白父亲的苦心,就不会还让父亲带着病痛为她操心,她清楚,她才是父母的一块心病,是不能用药来治愈的心病。白群盼望父亲快快好起来,这样就可以畅快地告诉他,在农村遇到和发生的许许多多事。白群呆呆地想着,父亲惨谈的笑容挂在脸上,父亲还能和从前一样吗?妈妈忙着做晚饭,在院里搭建的简易小厨房出出进进。“群群,……”父亲低声唤着。“群群,你回来,爸爸就好了许多。你知道,爸爸身体不如从前,这会儿,妈妈不在跟前,我要嘱咐你几句话,也许……”“爸爸,……”白群的喉头阻塞,“爸爸,您千万不要瞎想,您和妈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还没有能力报答您呢?您会好起来的,您要瞎想妈妈多伤心啊!……”“孩子,……”父亲伤感连连,“我这一辈子活得值了,有你们六个争气要强的儿女。我和你妈对你哥和你姐也算尽到了责任。不放心的是你们三个小的……”父亲举起无力的三个手指轻轻晃动,“唉,尤其是你,你太小了!能知道什么?除了知道吃和玩,读书读得也没有你哥姐他们多,在我们翅膀底下偎着,能见几天的天儿啊!”父亲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一滴浊泪滚落在枕边,“群群,你今年才十七岁,就像鸟儿还没出飞,就得离开爹妈自己叼食吃,难啊!我们知道你的心思,和同学们一起走有个伴,我们是为你好,想要多保护你往前走,不是怕你吃不了那千里之外的艰苦吗?回老家,好歹离我们近。群群,我知道你很难,我想了许多天,不知我和你妈叫你回老家是对是错?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父亲用手背揉擦着眼睛,他多想拨开眼前的白雾多看看自己宝贝的小女儿,他多想能像从前一样清晰地把女儿娇娇嬾嬾的面容印在心中,永远地印在心中。“群群,我这病一直不见轻,虽然你妈她不说,我心里清楚,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你妈她这一辈子活得不容易,千万别拖累她病倒了,听见了吗?”父亲说不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爸爸,您别说了!……”白群想哭没敢哭,她怕惊动妈妈。“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这次是我叫你大姐给你写信的,公家的事我问心无愧,我上班的时候,在厂里比在家里时间长,一个老工人只有好好工作才能报答国家对咱们的好处。你以后,也要多用心在那干,你自己要学会照顾自己,爸爸照顾不了你了,无论怎样你要坚持走下去……”父亲已没有了说话的气力,屋里死一样的沉寂,让白群感到孤寂。
妈妈端着面条走进来,她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父女俩的谈话断断续续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没有阻拦父女听似生离死别的对话,她的心在哭泣,她理解老伴冥冥之中对白群的暗示,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不该来的不也是一样到来吗?白群打来洗脸水,第一次轻轻地为父亲洗净手和脸。妈妈发现,一瞬间,白群竟然长大了许多。桌子上,一碗炸酱,三碗面条。“妈妈,您让爸爸就吃这个,酒虽然不喝了,小菜总得有一样啊!”白群瞟向小柜子,她刚才不是想过那里是魔柜吗?那里什么时候,会再像小时候一样变出香肠和熟食之类的食物呢?妈妈回避着女儿不满的目光,她用枯瘦的手背擦着眼睛,掩饰着,“群群,你爸爸最近什么也不想吃,少吃点肉对他的病有好处,群群,你也凑和着吃吧!”白群的年纪还是太小了,她没有过多地在意母亲脸上的痛处,她毕竟是快乐的女孩,有些太沉重的伤感她还没有思想准备,准备负起责任。白群痛快地吃着妈妈为她做的炸酱面,她的吃相感染了父母,两位老人也吃得格外香。白群傻傻地看着爸爸妈妈,她笑了。
白群这次回到自己住的小屋,觉得特别冷清。白洁这次走,带走了不少上次放在家里闲置的用品。白群无聊地躺在床上,她的心里空空荡荡。姐姐在家有多好啊!处处的让着她,照顾她,白群烦躁地把双手叉进脑下枕着的被子里。“嗬,毛背心,真漂亮!”白群一翻身从被子下面拿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毛背心,赞叹着。这件毛背心,天蓝色毛线打底,白色的毛线织成燕子图案,淡雅清新的花样任谁看了都喜欢。毛背心里夹着一张纸条,“小妹,你喜欢就送给你!”“姐姐!”白群把毛背心抱在怀里,妈妈曾不止一次数叨白洁,说快二十的大姑娘了,该添点新装了,出门在外不能让人家笑话。白洁攒了钱买线织了这件毛背心,白洁试穿的时候,白群看见了,直夸赞好看。白洁穿着那件旧毛衣走了,新的留给了小妹。白群欢喜的抱着毛背心来到父母的屋门口。“……孩子刚回来,你别说那么多的伤心话,群群还小,不懂得那么多的事。唉,这孩子在外面不知道怎么受罪呢?”母亲低声和父亲说话。“我没说什么,我看见她今天痛快的吃了一大碗面,想到老家一定很苦,我真怕……这几天,你给群群多做点好吃的吧!等她走了,咱们再省着,啊……”屋里半天没有声音,好一会儿,妈妈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传出来。“你别再操心了,你把什么都戒了,也没见咱们生活好了多少,你一点营养不吃,病怎么能好呢?”“咳,咳,你再借一点吧,这回群群回来,手里一定没剩什么钱!”父亲开始咳嗽厉害。“嗯,你别管这么多了,借钱的事我得搁一搁,上个月的工资和这个月的都给白洁做路费了,借了还不上,家家都挺难的!”“我帮不上你了,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收入原来凑合够用,怎么走了三个插队的,反而不够捻儿了呢?月月接不上,……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父亲再也不讲话,母亲的抽泣,久久,久久的在小院里回荡。
院里的邻居都屏住呼吸,听着院里的动静,他们同情白家,不想发出声响惊动两位老人,两位老人过的好好的,招谁惹谁啦?白群呆立着,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只有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懂得父母的慈爱之心,现在醒悟了,是不是太晚了?她没有什么孝敬父母的,只有无尽的拖累,拖累父母为自己操心,吃苦受累,牵肠挂肚。白群想起大哥、二哥和大姐,父亲母亲为他们同样付出了代价,他们长大了,工作了,他们加倍地孝敬父母,她却做不到。白群第一次在父母跟前感到不快乐,她痛苦地用手中的毛背心捂住脸,泪水涌出,止也止不住,她问自己,是不是该长大了,该学会自己养活自己了?
白群为了让父母放宽心,勉强多住了几天,她的心像火燎地一样灼热。在这几天里,她过得很为难,担心白家庄那边播种时队上会找她,要是在父母这里日子多了,会没法向二叔交待。白群觉得父亲的病这次好起来真慢。妈妈看出女儿的难处,她鼓励女儿勇敢点儿,面对生活的艰辛是需要坚强的。妈妈把白群送到长途汽车站。妈妈手里拿着小柜子里一直没有打开的两包糕点。等车的时候,妈妈苍白削瘦的脸上布满了泪水,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妈妈瘦骨伶丁的手紧紧握住女儿的肩膀,泪水早已把女儿的衣袖打湿。“群群,这是五块钱,你拿好!”妈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票子塞给白群。白群站在妈妈的面前,她什么也没有说,任凭妈妈泪水涟涟地哭泣,任凭妈妈颤抖的手从她的肩头传到心里,任凭衣袖上的泪水痕迹越来越大。她愿意永远这样用自己的双臂支撑着妈妈,让妈妈能支撑起这个家。妈妈累了,从今往后,她学着用自己的肩膀支撑妈妈,走过今后的路程。这是一位平凡的母亲,大儿子不到二十岁抗美援朝出生入死;二儿子去边疆勘探走的时候也是第一批。当年,母亲送别的时候,微笑自信地嘱咐儿子们立大功再回来。如今,这位母亲是不是真的老了,为什么她的脸上总是挂满了泪。白群接过妈妈手里的五块钱,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父母无私的把自己的血和肉奉献给儿女,他们长大了,怎么还要接受父母度日的活命钱?“妈妈,我还是不要了吧?”白群把钱塞回妈妈手里。“群群,你嫌少了吗?妈妈在城里怎么都能克服,出门在外别缺了钱,再说,还有你哥和你姐呢,不够我会和他们要!”白群知道妈妈在哄她。母亲常说,自己的儿女一样疼,她哪能从其他儿女那里要来钱再贴给自己呢?白群再次接过妈妈塞过来的钱,母亲的温暖留在上面,带走吧!带着母亲的一颗慈母心,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