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小菊犹犹豫豫地站在振宝家门口,手里拎着一个圆鼓鼓的绣花书包,她往振宝家院里张望了几次都没能走进去,她往四处看了看,刚要往里迈脚,正被白群碰上。“嘿!小菊,你站在这里干嘛?”小菊被突然出来的白群吓了一跳,手里的花书包差点掉在地上,她心虚的揉着胸口,小声埋怨地说:“你吓死俺了!你那么大声说话干嘛?俺想看看振宝哥,嘘!趁俺妈没在家,俺爹叫俺送来三十个鸡蛋。要不——你给俺捎进去,俺——,俺就不进去了。”“干嘛?平日里你不是挺冲的吗?今天干嘛这么扭扭捏捏的?是不是……”
白群想说,是不是因为她妈把红玉和振宝哥的好事拆散,觉得对不起振宝哥。白群想,这么说,对小菊不公平。“走吧!咱们一起进去。”白群拉起小菊的手,在门口来回拉扯。“呦,你们俩这是干啥?快给俺都进来!”白大妈正巧出来抱柴禾准备烧火做饭,看见门口的白群和小菊。几天没有看见振宝哥,今天一见让白群着实地吃了一惊。健壮的振宝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宽宽的脸瘦成一窄条,额骨的青筋暴露,毛茸茸的胡须盖住下巴,深陷的眼窝发出青灰灰的颜色,往日流露笑意的眼神没有一点光泽,没有了以前的欢乐。振宝躺在炕上,头枕着被垛,本来他是捂住耳朵扎在被垛里,外面的鞭炮声就像刀子一下下地剜着他的心,他想发狂,但全身早被几天来的不吃不睡耗尽了体力,他只有用酒来麻木自己的神经。昨晚,他把自己用两瓶白干灌醉,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不能面对红玉的出嫁,他没有勇气冲出自己的家门,他拿什么来娶红玉?
自那天夜晚后,振宝找大队部支钱,大队部会计刘才一脸奸笑地回答:“白振宝,队上没有钱,俺本来还想找你把那陈欠还上三百二百的呢!”队上没支下钱,白振宝就泄了气,实指望先支三百块二百块的,哪怕一百块钱,拖延一下时间,看来没指望。眼下正是粮食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二个克朗猪,猪贩子做价不到一百块钱。振宝蹬个破自行车,三庄五里的亲戚摘借,一共筹来五十块钱,离六百块还差得远呢。白振宝喝闷酒一下子趴了炕,一个大小伙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小菊坐在炕沿边半天没说话。许久,她才把绣花书包往振宝面前推了推:“振宝哥,俺娘她……,你别生俺娘的气。俺爹他管不了俺娘,要不,俺爹他早打俺娘一顿出出气了。俺爹说,给你拿点鸡蛋,让你好好养养身子,以后……,以后会好的。”小菊的眼睛里闪着羞愧的泪花。振宝听着小菊的话浑身一振,小菊这姑娘敢情真和她妈不一样。刚才,小菊进门,他没答理她,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看来,这话不见真,没准这丫头的心善像她爹那样。这样想,振宝心里终于有了一点欣慰。“小菊,谢谢三叔他老人家吧!俺不会被这事打倒,反正,也就这样了。俺想通了,人这一辈子啥苦啥难都得受。”“啥苦啥难都得受?那你干嘛不豁出命来娶红玉呢?”小菊的冲劲一下子上来了,小菊爽直的话让白群听了心里佩服,她不住的点头附合着。振宝的目光死死的盯住小菊,他由靠在被垛改为坐了起来,他铁青着脸看不出一点表情。白群看着振宝哥的样子,吓得直吐舌头,转身去了外面堂屋帮大妈做饭。小菊索性挺直腰杆,把心里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振宝哥,让俺说,你就不该胆子小!红玉她把心都给了你,穷咋了?穷日子就穷日子过,你们俩个好好过日子,兴许几年后会把日子过好了呢?”振宝被小菊问得哑口无言,几天来,他光考虑没钱咋娶红玉,怕穷日子红玉跟他受委屈,他咋不想红玉嫁出去,会不会真的开心呢?“红玉她?……”振宝想问又不敢问。
“说那有啥用?你把俺的话想想吧,像你现在借酒浇愁,喝成个酒鬼有啥用?像你眼下这样子,以后,有好姑娘也会错过!”小菊望了一眼绣花书包“这包是俺亲手绣的,先放在你这吧。”小菊到堂屋拉着白群就走,她心里此时竟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白大妈追了几步,“小菊,群子,你们喝口水再走,俺这正烧着哪!唉,这两个孩子,风风火火的!”振宝在炕上闷头呆坐了许久,他这几天不止一次骂自己孬,甚至不想见任何人,这又管什么用呢?小菊的话,反而让他心里舒服了不少。“妈,给俺做碗热汤面吧,俺有点饿!”
迷迷糊糊地红玉被几个女人拉扯着下了马车。三间“趴趴房”的门前站立着红玉婆家的几门亲戚,红玉的婆婆端坐在东屋没有出来,她在等待着过门的媳妇。这一个月里,为了儿子的亲事,红玉的婆婆找来村里的棒劳力,拉来粘土,又找来大墙板,“板打墙”盖起了这三间土房,别说房上没有一根像样木料,匆忙间窗户也是用秫秸杆插成的。红玉男人家里的娘仨活得也不易,没盖这“趴趴房”时,是借住在别人家里,红玉的小姑子也就是红玉现在的嫂子,为了哥哥成家,也是牺牲了自己。借住的那家人听说红玉的男人要结婚,怕以后无法要回自家的房子,借由就让红玉的婆家搬了出来。什么叫“叭叭房”呢?就是进屋时,人要猫腰低头。这三间“趴趴房”堂屋是既没有门也没有门槛。新房也是用石灰水粗糙地粉刷了一遍。红玉被拉扯着跌跌撞撞进了新房,她往四周一瞧,不是那么回事,又要咧嘴大哭。“哭啥?你可是俺家媳妇了,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地跟俺儿子过日子!要不然,俺把你在娘家的事全抖擞出去,让你没法见人!”红玉透过泪眼,她简直认不得眼前的女人,这就是那个在她家里看到的那个哄着她闺女长闺女短的女人吗?今天她的婆婆!去红玉家娶亲中的一个年轻女人忙把红玉婆婆叫到外面,隔着门帘红玉听到,“大姑,您这是干啥呀?红玉妈临来时还嘱咐俺,说这丫头性子烈,别闹出好歹来,您这一吓唬还不着她上火?她妈说了……”尾下的话越来越小,“她妈让俺捎话来……最好看住她,一年别回娘家,等有了孩子就死心了!……”再往下红玉听不清楚了。红玉心里一酸,原来自己的妈为了给儿子娶媳妇,连亲生闺女都下得了这么狠的心!妈呀!您的心也太狠了吧!东西两屋的炕上摆着两桌酒席。
外面静悄悄地,听不到人声和走动,屋里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两节墙柜,红玉陪嫁过来的一台缝纫机和二铺二盖多少让这个屋子里有点喜庆气氛。门帘外又飘进断断续续地说话声,“大姑,您不‘上拜’啦?”(乡下风俗,新娘子拜见婆家亲戚并收有红包喜钱)“上啥‘拜’?俺看叫‘妈’钱就免了吧!”“姑,俺可说好,今天您收多收少,俺可都得拿走!您看您,这房子盖了,喜事也办了,俺那几百块钱啥时还?哎,大姑,啥时您置了两节墙柜?”“姑祖宗,小点声儿,那墙柜是俺从人家那借来的,过了三天就得抬回去……”红玉婆婆的话还没说完,只听东屋乱成了一锅粥。“快点!快点!”“快掐他人中,大喜的日子咋又犯病了呢?”东屋里的吵嚷声惊动了新房里的红玉,屋里的人见红玉的脸色不对,忙七手八脚地拽住她。“红玉,没事!”“媳妇啊!东屋那儿没啥事!”屋里的人掩饰不住内心的慌张,她们都在惊慌之中往东屋张望。红玉知道发生了大事,东屋里一直没有安静下来。
东屋地上,新郎倌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着在地上翻滚,几个男人扯着按着,红玉的婆婆坐在儿子跟前的地上,使劲捂住他的嘴,怕他的哼叫声惊动新房的红玉。红玉看见了,也听见了……“你们家为啥不早说?说他是抽‘羊风’?”“说啥那?俺这儿子要是好模好样能要你?俺不是也把俺那黄花闺女嫁给你家了吗?你死了回娘家的心吧!”红玉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了,幸福离她越来越远,她几步走回西屋,头朝墙柜的角撞去。这回可是东屋西屋都大乱了!红玉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黑了下来,红玉呆板地看着躺在她身旁露出傻笑的男人。这就是她今后生活一辈子的男人,露出被子外面的手如同鸡爪子般地不停抽动……不一会儿,炕上的男人哼叫着又吐开了白沫,红玉起身,木然地走出了土屋……当天的夜里,正当人们议论完红玉家的事后,进入梦乡的时候,红玉妈悲惨的哭声惊醒了白家庄所有的人。
红玉妈的哭声像无数把尖刀剜割着每一个人的心,红玉妈的哭声久久,久久地在白家庄的上空游荡,像一个魂魄徘徊不肯离去。“红玉啊!俺那苦命的丫头,俺和你爹对不起你呀!噢——,唔——!你咋这想不开啊!……红玉……红玉啊!听娘的话,你快回来吧!红玉啊——你快回来吧!娘再也不逼你啦!红玉,唔——你快回来吧!娘不能让你孤伶伶的去啊!俺那苦命的红玉……”红玉死了,红玉在新郎入洞房前偷偷跑出去,她投了河。等男方的家人发现时,红玉早就断了气,她为自己心爱的人保留了自己清白的身子。红玉被打捞上来时,人们发现,她的眼睛一直睁得大大的。第二天一早,红玉的身体盖着张芦席被马车送了回来,红玉妈打开一看,红玉仍就穿着出嫁时那身嫁衣,闺女怎么嫁出去还原样的回来了,不,是回来一个没有灵魂的红玉。红玉没有回家,红玉被从门前直接葬在乱葬岗子。据说,出嫁的姑娘被退了回来,死后是不能进祖坟的。何况,红玉还怀了孩子。有人说,每到夜晚的时候,常常听到有一个男人在红玉的坟前痛哭……白家庄的人说,谁也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