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老照相机、老肖、老知青

老照相机 . 老肖 . 老知青

这是一架老的可怜的苏联造“莫斯科wa”皮腔式机械照相机，典型的“二战”产物，可能它经历的风雨沧桑太多了，皮腔多处已经磨的遍体鳞伤，为了能让这位老爷照相机继续为社会主义发挥余热，我用橡皮膏把它补了又补，再染上黑颜色，还不至于漏光，虽然体积笨重，但机械部分和镜头性能好，拍出来的照片有层次、没有灰雾度、清晰度高，用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刚拿到照相机的时候，我对这个行当还很陌生，像个傻小子似的，好奇地拿着这个我几年的工资加起来也买不起的贵重宝贝翻来覆去的看，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它，就怕不小心掉在地上摔坏了，更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打开机器，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家伙问自己，“我能学会吗？”宣传科的老肖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用浓浓的常州普通话笑着对我说，“小孙，摄影是一门通过机械手段表现直观画面的光学艺术，和美术是姊妹俩，只不过表现手段不一样罢了，你能写会画，有文艺功底，悟性强，又年轻，你一定能学会的，我来教你。”老肖是由南京军区转业下来支援新疆建设的部队干部，他十几岁弃学参加抗日战争，成为一名新四军的随军记者，随同陈毅的部队转战南北，直至全国解放，是个很有文才的大尉军官。我们这些天津学生很羡慕他、也很尊重他，他像个慈祥的老师，从不对我们发脾气，不厌其烦地为我解开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纽扣。在他手把手的教导下，我很快学会了拍照，逐步掌握了冲卷、洗印、放大、剪裁等全部暗房技术。后来我渐渐的迷上了这一行，买了不少的摄影及其相关技术书籍，如饥似渴地在摄影艺术的天堂里探寻着深奥的光环。老肖是我的启蒙老师，虽然后来他调回了江苏常州老家，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他。

一九七一年初秋，明显的“早晚穿棉午穿纱、守着火炉吃西瓜”的怪天气悄悄的来到了身边，我带着这架老照相机去分场采访。秋耕的“东方红”链轨拖拉机像一名弯腰的巨人，拖着沉重的的五铧犁艰难地行进在地平线上，不时闪亮的犁盘翻出了浪花一般黑黝黝的泥土，伴随着黑色的烟雾发出“突突突”的轰鸣声，把站在渠埂上的我震的微微发颤。驾驶拖拉机的是一位和我一同进疆的天津小伙子，自六四年从机务培训班分配工作后，就与这台拖拉机结下了不解之缘，没日没夜地在大田里奔波，岁月的风沙吹得他显得苍老了许多，强烈的紫外线把他那消瘦的脸庞照射得黑红，一对刚毅的目光从那有神的眸子里射出来直逼正前方，不断飞舞的尘沙把他那件补满补丁的蓝色工作服盖了个严严实实，汗水和尘沙把他那乌黑的头发凝结成了黄色的森林，一双皴裂的大手紧紧地握着操纵杆灵活地来回搬动着，在他身后翻出的泥土像一条条精心雕塑的艺术品笔直地凝固在沉睡的大地上。

他把拖拉机停在了地头，坐在渠埂上，我赶紧跑过去坐在他身旁。他慢腾腾地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事先用旧报纸裁好的卷烟纸卷了一棵莫合烟，漫不经心地点着后就吧嗒吧嗒地大口抽了起来，他抽的是那样的过瘾、那样的解乏、又那样的香。他用手拂了一下头上的尘土，憨笑着问我：“怎么？又来采访谁？”我说：“采访你呗。”

他渐渐收去了脸上的笑容，说：“我有啥可采访的。”

“就冲你是天津人，又是先进生产者，我也得采访你。”没等他回答，我一口气接着说，“听说天津市慰问团要来咱们农场慰问，总场领导说啦，要办个摄影展览，把天津知青的风采好好的展示一下，我到各个分场跑了一圈，专门给天津知青照相，你这张像我是照定啦。”接着我把在什么地方给谁照得什么像逐个向他做了个详细的报告。

他稍加思索，叹了口气说：“天津市能想着我们这些人就知足啦，当年的一腔热血我可全撒在这块土地上了。”他指了指眼前这块望不到边的大条田，“刚来的时候，我们几个哥们姐们儿本想轰轰烈烈地干点儿什么，可没想到，他们有的调回天津了，有的提干坐办公室啦，有的嫁到外地去了，都走啦，就剩下我一人，开着这拖拉机一天也没有离开这块土地，无声无息的一晃就是七年啊，没干出一点成绩，我无颜面对天津的父老啊。”

“我认为你的无声无息比轰轰烈烈更伟大，场部的领导说全厂就属你的技术好、机耕质量高，贡献最大，是每年当然的先进生产者，也是咱天津人的骄傲。来，我给你照一张。”我一边安慰他，一边打开了照相机。

他马上用手挡住了照相机的镜头，说：“千万可别，比我好的有的是，我是最平凡不过的老百姓，你说的那些都是我应该干的，既然咱是支援新疆社会主义建设来了，最起码的得把工作干好，党叫干啥就干啥，咱不能给天津人丢脸。”多么朴实的语言，他办事不爱张扬，不爱出头露面，也不爱照相，像他这样默默无闻、无声无息的天津知青不知还有多少，他们真的没有给天津人丢脸，在他们的平凡之中我看到了天津人的质朴精神，在他们的无声息之中我闻到了天津人的无私气息。

他接着转了话题，好像又在为他的不照相辩解说：“再说啦，您瞧我这身打扮，像个穷要饭似的，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照出像来难看死啦，要是叫我爸我妈看见这张照片，那还不把他们伤心死啦。”

“这叫革命本色。”我接着说。

“你怎么那么多的词呢，还‘革命本色’呢，那你给‘郭生秀’照去吧。”

“郭生秀是谁？”我不解的问。

“这都不知道？就是说家里穷的锅都生锈啦，现在都这么说。”他的这句政治玩笑逗的我笑了半天。他接着边骂边说，“那个病秧子要是再不死呀，全国人民家里的锅都得生锈，那王八蛋坏透啦。”

我又问：“那个病秧子？”

他边笑边说：“就是党章定下来的那个接班人、我们的副统帅、副主席林……。”没等他把话说完，我赶紧捂住他的嘴，说：“千万别胡说，要倒霉的。”

他推开我的手，笑着说：“倒嘛霉，我问你出来多长时间啦？”

“一个多星期啦”我说。

“怪不得呢，告诉你吧，我们天天喊敬祝他永远健康的林彪带着他老婆孩子全家坐着三叉戟逃跑啦，结果恶人恶报，飞机坠毁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全家落了个死无完尸。”

“真的？”我惊奇的问。

“那还有假，文件都传达完了，你赶快回总场找份文件好好看看。我就不明白，这党章定下来的革命接班人为嘛一夜之间竟然变成了敌人呢? 共产党、毛主席对他那么好，为嘛他还要反对毛主席呢？他级别职位那么高、生活条件那么好，为嘛还不知足呢？”

那个时候的他不明白，那个时候的我也不明白。

我还在思索这件重大新闻。突然，“突突突”的拖拉机轰鸣声把我从思索中惊醒过来。他驾驶的那辆“东方红”后面又留下了一条条笔直的黑色泥塑，夕阳把刚才还发兰的天空照的通红通红的，渐渐飘来的彩云遮住了拖拉机喷出的云雾，晚霞为眼前的这一切勾画出清晰的轮廓，像金色的光环，又像天公的一笔重彩。我举起了老照相机，按动了快门，锁住了这幅难得的美景，也锁住了天津知青无声无息的奉献精神。

老照相机伴随我走遍了天津知青工作的每一个地方。学校教师、机关干部、拖拉机手、连队会计、食堂管理员、售货员、发电员、技术员、汽车驾驶员……，天津知青在农场的各个岗位上扮演者重要的角色，他们已经成长为农场建设中不可低估的力量，为干旱的准葛尔滋润着他们的每一滴血和汗，我作为他们中间得一员、作为一名党的宣传干部，有责任纪录他们、表现他们、宣传他们，我自豪地把他们的工作、生活和那些再熟悉不过的音容笑貌纪录在胶片上，收进了老照相机。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拍摄，又经过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暗室操作，《天津知青风采摄影展览》终于在天津代表团到来的那一天如期展出了。

岁月像流星一样飞快，这架老照相机帮我记录了“文革”、记录了毛主席和周总理逝世时农场职工的痛楚、记录了粉碎“四人帮”时人们的欢悦、记录了农场职工战天斗地的生产场景。老照相机伴随着我送走了夏天、秋天、冬天，终于迎来了春天，开始讲述春天的故事。

春天来了，我带着老照相机走进了刚刚解放的老干部家里，走进了知识分子的身旁，走进了第一次恢复高考的考场，走进了嫩绿的条田，走进了轰鸣的厂房，走进了忙碌的建筑工地，走进了寂静的医院病房，走进了致富后的职工家里，走进了忙着为人们办理存款的银行……。

我背着那架老照相机，骑着那辆加重飞鸽牌自行车，在高低不平的石子公路上、在浩瀚无际的戈壁滩上、在松软难行的沙包上、在沟沟坎坎的田间地头上，迎着春风不知疲倦的奔波着。老照相机伴随着我走进了一个新的光和影的世界，又燃起了春的激情。老照相机为我带来了艰辛、带来了乐趣、带来了执著、也带来了成就。

去年的除夕，我拨通了多年打听到的肖老师的电话，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还是那么亲切，感觉出还是那么慈祥。当我称呼他“肖老”时，他显得有些激动，因为在新疆他已经习惯了人们称呼他“老肖”。年过八旬的肖老身体很好，经常外出散步，闲来养花种草，有时写写杂文、回忆录什么的，有时也上网浏览一番，他看了我在新浪网的博客，对我称赞有加，给我的文章指正，鼓励我，感觉出他还是一位可敬的严师。通过电波我祝愿肖老健康长寿。

我没有忘记那架老照相机，没有忘记老肖，更不会忘记那些和我风雨同舟的老知青、老战友。

         人生能有多少，令人难以忘记的人和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