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铁事
周 彤
1969年,我17岁。戴着“可教育好子女”的“桂冠”,提着抄家剩下的衣物,尾随着拉知青行李的驴车,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来到王良寺——这块贫瘠的黄土地上。
我们一个生产队里,共有8名知青,清一色的女娃。其中很有几个是充满“大有作为”理想色彩的人物。人在信念的鼓舞下,可以化精神为力量,于是她们战天斗地的乐观态度,就更加衬托出我们——“满(全)没苦”(劳动能力差)。我也不想争这口气,只感到沉重的、无休无止的体力劳动,伴着精神上的重负,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插队第二年初,大队民小教师因对一名女知青图谋不轨,锒铛入狱。队里叫我先代课。代了一段时间,他们意外地发现,周彤受“苦”不行,倒是个好教书匠。于是我便成了民小教师,且一干五年,直到离开陕北。
“北京的王法”
这哪里称得上是学校?两孔破窑洞,四个年级却只有10个学生。窑洞一孔做我的办公室兼厨房、卧室,另一孔做教室。窑洞紧靠着一个向阳的小山坡,门前有块大约20平方米的“操场”,一圈矮矮的柴禾垛权当围墙(学生不交学费,只交柴禾,用作教师做饭和学生冬天取暖)。教室墙壁被烟薰得墨黑,光线昏暗。几张自制的白茬课桌,几条长凳,再加上一块掉了色的黑板,便是学校的全部家当。窗下有个塌了角没有锅的灶,冬天冷得受不住时,便在那儿点把火。可只要一生火,锅灶四处冒烟,直薰得人鼻涕眼泪一齐流。
教室三四米外的山旮旯里,是玉米秸围起的厕所,常有猪狗光顾。于是上课时,就可以听到解手的娃娃稚嫩果断的童音:“去!去(含“克”音)!”那是在轰猪轰狗。严肃的课堂便凭添几分谐趣。
上课时,四个年级的孩子坐在一起。一年级讲课,二、三、四年级的孩子便做作业、看书,依此类推。这叫复式班。
乡村民小,没有严格的作息时间,课时长短由老师自定。再有,学生给老师担水、种自留地,也是约定俗成的惯例。
我上任伊始,先“命”队长重盘了灶,又蛮不讲理地从饲养室搬来一口铁锅。除用它烧水给娃娃们喝外,还兼着洗他们的小脏脸,洗他们衣襟上的饭嘎巴。我参照自己记忆中的小学生活模式,建立了一套教学制度,废除了那些“惯例”,热热闹闹地办起学来。
每天早晨,班长挨个检查:手脸洗净了吗?头发整齐吗?衣服上的饭嘎巴擦净吗?铅笔削尖吗?……
迟到的孩子,站在教室门外,高声地喊:“报告!”悦耳的童音在山谷中回荡,传得很远很远。听到的老乡们总是很感慨:“周彤给娃们下牙造(规矩)呢。”
课间操时,我像母鸡带小鸡般地领着一群孩子做操、跑步。对面坡上干活的老乡就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边看我花样翻新的摆弄学生,一边发出很有见地的议论:
“这是北京学校的王法。”
“真格!娃们顶上北京学了。”
“周彤把娃们引(带)得光鲜(可爱)呢。”
“啧啧啧……”
“先生兼保姆”
教室门口,两个四五岁的男娃,倚着门,瞪着好奇的眼睛,傻傻地望着我。班长向我报告:“留儿、钵喽,窑里没人哄,娘叫到学校念书。”
留儿,脑后留着一条细细的、手指长的小辫子。名字和这小辫子,系着父母的爱(怕孩子早夭,当孩子快到阎王殿门口时,好抓着小辫子揪回到阳间来)。两只眼睛又大又黑,圆圆地瞪着,说不出的清澈明亮,道不尽的纯洁天真。钵喽,憨憨地,拖着大鼻涕。他耳聋,听人说话时总歪着脑袋问:“甚哪?”非大声喊才能听见。
我将这两个小家伙安顿(安排)在最后一张桌子上。给他们编了一个年级幼儿班。没有教材,教学大纲是“别叫跑出去,掉到井里,掉到崖下。”我兼任“保姆”了。
两个孩子坐在凳上,下巴抵着桌面,小腿够不到地,晃晃地摆动,东瞧西望觉得这里新鲜得不行。一会儿,忽听“扑通”一声,钵喽大声说:“留儿睡得躺(倒)下啦!”我赶忙抱起熟睡的留儿,看看没碰伤,就抱到隔壁窑里。放在炕上,盖件大衣,又回来继续上课。
快放学时,突然想起,熟睡的留儿别从炕上掉下来,忙叫班长过去看看。一会儿,班长回来报告:“留儿没掉下,尿下了。”
一个暖洋洋的冬日,我和娃娃们作完课间操后,身上暖起来,不愿再回那阴冷的教室,我们便排成一排,边坐在墙跟晒阳阳(晒太阳),边扯开嗓子唱歌,权当上音乐课。
忽然想起钵喽耳聋,把他拉过来按在我的膝上。一看,他两只耳朵里被耳垢堵得满满的。发现了他耳聋的秘密,我十分兴奋,忙摘下发卡给他掏耳垢。陕北孩子很驯顺的,对老师有一种旧私塾式的崇敬和畏惧。他挣扎几下,也就乖乖地让掏了。我从他的两耳中掏出两块酸枣核大小,石头般硬,颜色已发褐黑的耳屎。他的外耳道被擦伤了,渗出血来。我轻轻的告诉他,这不要紧,很快会好的。他没有再歪着头“甚哪”,而是“嗯”了一声——他听清了!我喜不自禁,觉得自己真乃华佗再世。我给他擦了碘酒,他大声喊:“疼!”显得很不高兴。
下午,钵喽没来上学。放学后,我去他家,他正在炕上玩。他的母亲,一个体弱多病,却生了五个孩子,显得憔悴不堪的农村女人,正在灶前烧火。见我进来,很乏力地笑笑:“钵喽说他不念书了,说老师把他耳朵掏疼了,娃耳朵流血了呢。”
我诧异地几乎说不出话。这个被生活折磨得迟钝了的母亲,竟没发现她的小儿子不聋了。
“大肥肉”与紫丁香
教书的第三年,我被调到公社最深的一个山沟里的社办中学,做了中学语文教师。
比起队办民小,真是鸟枪换炮了。学校有三间很大的教室和五间小小的教师宿舍,五个老师。三个年级,每级一班,学生人数从7个到20个不等。所开课程除了没有英语和试验课外,与正规中学别无两样。
教初一时,班上有个学生叫二娃,十分聪明伶俐,组织能力也强,我让他当班长。
二娃“官”做得认真,学习也十分努力。作业写得干净整齐,常常被我当作样本展示给大家看。每当这时,二娃便矜持地笑,隐隐地含着得意。
一次,我留的作业中有一个造句,是比喻句“像……一样……”,二娃的造句令我大吃一惊。他写道:“我们的祖国像一块大肥肉一样。”句式工整,没有语病。
我这个北京育才学校培训出来的小布尔乔亚一眼看下,瞠目结舌,觉得真是大大亵渎了神圣的祖国。便叫全班同学停下手中的作业,将二娃的造句念给大家听。我本以为会引起哄堂大笑,没想到,念完之后,教室里竟鸦雀无声。我试探着问:“大家说说,二娃的造句好不好?”只听全班齐声回答:“好!”钦佩之情尽在这一字之中了。再看二娃,他像每次作业被展览时一样,露出矜持的笑,隐隐地含着得意……。
我被震撼了。想想他们糠菜半年粮的日子,想想他们只有在过年时才能闻到少许肉香的生活,这个该打“×”的造句,包含了陕北娃娃们怎样的向往呵。
学校座落在一道幽静的山沟里,春天,满坡的野花开得如火如荼。一次,我摘了一束紫丁香回来,插在杯中供在案头。学生娃见了很惊奇,问我:“要这做甚?”我说:“不做甚,好看。”
在陕北农民心目中,好看与否,是以物的实用价值为基础而论的。花布衫好看,因为它能穿;牛犊子好看,因为它能做活;这束花好看,也一定有它的用场。
陕北娃们不善于表达自己对先生的爱戴,却不惜力。第二天早晨,天还很早,学生们还没来上学。忽听窗外气喘吁吁地唤:“老师!”接着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似是一捆柴禾。
我推门一看,半晌无话。一大捆连着枝杆的紫丁香,用背绳捆得结结实实,堆在我们窗下。那个问我“要这做甚”的男娃正用袖子抹着满头的汗。他羞涩地笑笑,用脚踢踢那捆丁香,不好意思地说:“我给您背了一背来,山里好多的呢!”言外之意,您还要,我再背。
憨厚淳朴的陕北娃哟!
望着他红红的脸,不知怎么的,我想哭。
大字报风波
一场“教育革命”的风暴在山外刮得昏天黑地,师道尊严已被打翻在地,“遗臭万年”了。山沟里却风平浪静,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对我们这些教书先生依旧敬重备至,诚惶诚恐,师道依旧尊严得太!
公社一再唤校长去开会,贯彻上头的精神:批判“师道尊严”,要动员学生给老师贴大字报。校长领了“圣旨”回来,便落实给我们每个班主任,要如此如此……;我们一字不差再传达给学生;可学生却没有动静。于是,公社反复地逼校长,校长反复地逼我们,我们只好反复地逼学生。
“写大字报算语文考试,不写不给毕业证!”
老师们发了最后通牒。
我当时是初三的班主任,这话在学生中当然引起了波动。学生们议论一阵,又静了下来。依旧的麻木不仁,依旧的诚惶诚恐。
唯独一个最老实胆小的孩子信以为真,用钢笔写了一张作文纸大小的小字报,贴在了黑板上。我喜出望外地表扬了这个学生的勇气,并在全班念了他的小字报。内容记不清了,只记得满篇全是标语口号,一再地重复。因没报纸可抄,错别字数不清。
我如释重负,总算将“革命”进行了,可以回上头的话儿了。
没想这“星星之火”却引来了一场极大的怒火和一番极其深刻的“阶级教育”。
第二天上午,已经开始上课了。忽听院外传来连声大骂,全是陕北最恶毒的儿话(脏话)。各班老师们跑出教室,全校学生也跟将出来。
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拖着那个写小字报的学生,又踢又打。及至拖到我们面前,狠狠掼在地上,才开始唾沫横飞地“声讨”起来:“你狗日的给老师贴大字报,你造谁的反呢?一辈子戳牛屁眼去吧(指在牛身后扶犁耕地)!老子供你吃供你穿,叫你跟老师学本事哩。你个不活人的龟孙子,吃饱饭作死呀,敢给老师贴大字报?”呼哧带喘地不解气,又是拳打脚踢一阵,大有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阵势。
我们慌忙扑过去阻止,中年汉子用那骨节粗大,裂着口子的手擦了把鼻涕,义正辞严地面对着发呆的学生:“供你们念书为甚?老子刨了一辈子土坷垃,还没够?我不识字,还解下(知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理。你们这书是越念越日他(糟蹋)了,连娘老子也不认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分辨不清是中年汉子说得对,还是公社的指示对了。再回头看学生,个个如上战场前听首长训话般地庄严肃穆。唯有那位“土产”的校长,听了一阵方醒过梦儿来,强忍着笑,“大人不记小人过”似的和解道:“你这是闹的甚?一满反说了么。”
这一幕“现场批判会”过后,一切又恢复得和以前一样。学生们见老师,依旧诚惶诚恐,极为尊敬。
20年过去了,每当回忆起这些令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教书轶事,心中就不禁百感交集。
久违了,陕北的山山水水,父老乡亲。现在那学校该是“旧貌换新颜”了吧!当年的学生娃该是一个个英俊的小伙儿、漂亮的姑娘了吧!我眼望如斯……。
作者简介:周彤,女,北京二十三中六七届初中生。曾先后在延长县郭旗公社王良寺大队、樊家圪台大队插队。现为《中国税务报》记者。
(原文发表于《回首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