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你知道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嘛。”
“我不是说定义,而是说你所体会的革命现实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体会啊?……轰轰烈烈、激动人心、嗯……再就是人人激昂奋进,个个……”
“算了算了,你快别乱编现想了。我只问你,革命者除了干革命以外,还有没有什么一般平民的生活啊?”
“那当然会有的。你想啊,革命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革命者是指那些以革命实践为自己终生职业的人们,他们在日常社会生活中总是要以各种各样的身份来掩护和养活自己吧,所以可以肯定,他们就一定会过一般平民的生活的。”
“唉呀,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在想啊。都说咱们上山下乡是革命。那咱们不也就是革命者了吗。尤其是来了共大了,咱们以后不就也成了职业革命者了吗。”
“对呀。那又有什么不对吗?”
“说不清。好像也不是什么不对。只是我在想,像咱们这些还几乎并不怎么懂得革命的知青这就快成了职业的革命者了。你说这个革命是不是太儿戏了点啊?”
这是入学教育后期的一个傍晚。晚饭刚刚吃过,同学们各自抓紧开会前的一段空闲时间,在忙着处理自己个人的一些事情。水房外边的空地上,蹲着两个年龄不大的学员。提问的一个叫力群,是从乌海市到郊区插队的小知青。小伙子为人既踏实又肯干,对于学校组织的各种政治学习还特别认真。另一个叫刘惊涛,是从呼和浩特到巴盟插队的小知青。他的下乡时间虽然不长,却已经担任了一年多生产队长了。在一些小年龄学员当中,他是公认的思想比较活跃、理论上比较成熟的一个。因此,当两个人一起来到水房洗衣服的时候,力群向刘惊涛提出了自己思想上的一个问题。
两个人的这段对话,被刚巧路过的卫东听到了。这时候,他正悠哉游哉地叼着一支劣质烟卷,拖着那条仍然不很利索的病腿,百无聊赖、一颠一颠地东游西荡着。
卫东可没洗衣服。由于同学们对他特别照顾,他的衣服往往都被女同学们抢走洗掉了。关于他的衣服,在同学中传得最广的还要数那数不清的虱子了。那些本来挺爱干净的女知青们,甚至在老乡家里都没有见到过那么多挤在一起的密密麻麻的虱子群,乍一见到这些小东西,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地发紧。幸亏她们还都充满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把这些小东西当作是当时知青们艰苦奋斗的活见证。才强忍着恶心,把卫东那堆烂衣服一次又一次地洗干净了。
“你们知道‘巴黎公社’吧?”好为人师的卫东猛地插进了两个人之中。
“知道啊。那不是世界无产阶级的第一次革命实践嘛。”两个洗着衣服的同声回答。
“我看过一本关于巴黎公社革命实践的实地报道书。我也是从那里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革命的。不说别的,你们总该知道巴黎公社的实际领导人是一个叫罗伯斯庇尔的吧,那可根本不是什么马克思主义者啊;而且巴黎公社当时的许多实践其实比咱们在文革初期搞‘打、砸、抢’的时候还要乱七八糟呢。可马克思就是从这种当时老百姓谁都没看出来的情况下,硬是认定了它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一次伟大实践。咱不说马克思的眼光有多锐利,可真正的革命实践肯定不会只是像咱们从书本上读到的那么纯粹、那么典型的。况且,咱们好歹还都是实实在在地学了不少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知识青年呢,至少要比那个什么罗伯斯庇尔要强些吧。因此,力群你完全不必因为自己理论上感觉不足而信心受到影响的。我想,咱们所能做和所需要做的,应当是从现在这一刻认真做起。只要信念坚定,坚持不懈地努力做下去,就像毛主席讲的‘坚持数年,必有好处’嘛。”
“噢。我明白了。还是得把理想和现实真正地结合起来。既要像马克思信奉的那样‘目标始终如一’,又应该强调脚踏实地,把自己实践里的每一天踏踏实实过好。”刘惊涛的反映很快。
“对啊。这就说到根子上了。我觉得最难的还是‘坚持’二字。你们想啊,一个人一天只要真的学到了一点知识或者道理,几年下来那还了得吗?关键是绝大多数人一旦过得下去、或者自认为‘忙不过来’、其实是觉得所学已经够自己用了,就放弃了学习,所以社会上真正有出息的人总是少数。”
“……”
“……”
聊天继续着,旁边围上了一群学员。……
在一间学员宿舍的门前台阶上,另围了一群热烈讨论着的学员们。黄念生在这里成了讨论中的主讲人。
“你说这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有学员随意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是想说人怎么活才有意义吧?”黄念生笑咪咪地反问对方。
“可能吧。是‘有意义’还是‘有意思’啊,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要我说啊,就一个人个人的主观感觉看,这两个命题其实是一回事。‘有意义’是从宏观上也就是整个社会的角度定义的;而有意思则是从个人的角度出发所感觉到的。”
“可我总觉得每天在乡下为自己的生存和最琐碎的柴米油盐而绞尽脑汁,除了感觉累以外,什么意思、意义的都感觉不到啊。”第三个人插进话来。
“这是一定的。你原来在城里的生活条件比下乡后好得多吧,特别是你原来根本用不着干这么重的活吧,最重要的是你原来的一切可以依赖父母,而现在的一切可只能靠你自己了。于是,在你的潜意识里产生了一种危机感,是对于自己生存保障的危机感。于是,你感觉到没有时间和条件去再考虑别的什么事了,每天都被你自己潜在的这种思想负担压得透不过气来,当然不会感觉到其他什么意思和意义了。”
“可是,吃饭问题和累的问题都是事实啊,我总不能避开它们去空想什么解放全人类吧。”
“对啊,毛主席不是说‘世界上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嘛。”旁边又有人插嘴了。
“不错啊。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了。一切最深刻的革命道理,实际上都是从吃饭问题开始的。古往今来,任何一场革命都是起因于吃饭问题。奴隶没饭吃,而且连活着都有问题,于是有了奴隶起义;农民种出了庄稼却没饭吃,这就有了农民起义;无产阶级也首先是穷到了没饭吃,就有了无产阶级革命。就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这个道理吧,还不是因为只有当全人类都由于社会化大生产和无产阶级革命,而摆脱了一切阶级压迫,最终全部都成为现代产业工人这样的劳动者,那无产阶级才能够最终获得自身解放所必须的客观物质条件嘛。”
“别讲那么多大道理。来点实际的。说说咱们上山下乡的事儿吧。”又有人在旁边插话了。
“那就更好理解了。你们想啊,知识青年下乡后遇到的一切生存或生活问题,是不是都是当地农民社员们长久以来已经存在的问题啊。不同的只是当地社员已经像鲁迅讲的那样‘过惯了’,而咱们知青则是更加能亲身感受到城乡差别的严重性罢了。不过,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因为人只有不满于现状,才可能产生改变现状的念头。受不了每天为最基本的生存问题烦恼,就可以主动地寻找出路了。那些想方设法回城的咱们先不去说它,那虽然能够解决知青个人的出路问题,却解决不了农村牧区自身长期存在的贫困;而如果咱们知青能够把自己个人的问题同当地社员的根本转变问题联系起来考虑,这个出路可就有了明显伟大的社会意义了。”
“自己顾自己都顾不过来呢。再去顾别人可能吗?”又一名学员怯生生地小声插了一句。
“所以革命不是人人都能够做到的呀。‘要革命就得有牺牲’,这句话的道理不就在这儿呢嘛。”
“对啊,要是这么一说,咱们现在每天做的任何事,不都是为了解放全人类在忙呢嘛。”
“是啊。要是大家都总是这么想。也还真是挺有意思的,那就生活得更有意义了吧。”
“可我怎么只是在咱们学校里才能感觉到这种意义,而在队里的时候就只感到苦得熬不出个头似的呢?”一名才下乡不到一年的小家伙嘟囔着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这一点儿也不奇怪。革命是千百万人共同的事业。当一个革命者最难的就是在有的时候他必须独立作战。他得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宣传群众、教育群众、引导群众来和自己一道干,才可能最后达到掀起革命高潮和完成革命历史使命的目标。你在队里的时候,别说社员们大部分还没想明白这个道理,就是你自己不也还是懵懵懂懂的吗。现在你来了咱们共大,这个集体里的同学绝大多数都是准备为了这个事业奋斗的,已经形成了一个革命的总体气氛,当然你就容易有信心了。所以说啊,咱们得在这里好好学习,多学些道理,多增加些决心和信心,毕业以后还得相互间勤加联系,再通过咱们去努力宣传当地群众,慢慢的就会看到收获了。”黄念生循循善诱地耐心为同学们解说着。
另有一些学员,或坐或立在学校食堂门外的几块大树墩那里,正在进行着热烈的议论。
议题是从大家身边这几块大树墩开始的。题目可以称作“关于价值的讨论”。
“你说这个老树墩子啊,它忙活了多少年了,现在总算到了它可以歇歇的时候了。”很明显,这只是一句随意讲出的纯粹应景儿话。如果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人认真对待它的。而在当时的知青共大,它居然成了一次讨论的起点话题。
“你这话逻辑上有问题呀。合着它只要活着就得乱忙,只有死了才歇得下来?再说了,如果就这么让它朽掉不是太可惜了吗。我看还得让它继续发挥余热。”这不,还真有人要跟他较这个真儿。
“什么发挥余热啊,把它放在这儿就是为了劈了它当柴烧的。”第三位聪明人接过了这个话茬儿。
“我又没说这老树墩子不再有什么用处了。我说它们现在可以歇歇正是实事求是地指出了它现在这一刻的存在事实嘛,怎么会有什么逻辑的错误呢。”第一名发言者开始为自己的议论辩解。
“那也不对,我现在坐在它身上,那它不就是仍然在发挥着自己为人类服务的余热呢嘛,恐怕不能把这叫做‘歇歇’吧。”第二位发言者当然也立即给予还击。
“嗨,这块树墩的样子像不像一个龙头?一把火就烧了多可惜呀。要是谁会雕刻,把它修理一下,那不就成了能够传世的工艺品了。我看呀,这才是这块老树墩最好的归宿呢。”又一名学员提出了自己新的看法。
“那叫根雕艺术。还真有人专门干这一行的。”一位“小聪明”赶紧向大家卖弄自己的一份知识。
本来似乎完全没有内容的闲聊话题从这里开始集中起来。
先是有人叹息大家刚才对这树墩作用的不同评价,实际上是给它规定或者说设计了一些不同的命运,而且相当明显的是,这些不同命运可能给树墩带来完全不同的预后——或者焚烧成灰烬,或者作为工艺品长期被人珍藏把玩。如果拿它来比较人生,那么人生不也一样可能因设计上的不同而出现许多根本不同的色彩吗。
接着,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了人生的价值定向问题。
“我看人的一生是得好好设计。不然不是过亏了吗。”
“哪那么容易。人生的设计是有条件约束的。不是你想怎么设计都行的。就说你吧,现在设计想当国家主席,可能吗?”
“你这不是抬杠嘛。我能不知道设计得依照既定的可能条件?我想强调的是在一定制约条件下人生还是应当认真设计的,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这就像咱们刚才扯到的这个大树墩子。它的命运设计也只能从它的特质来定,总不能考虑让它改造成个飞机什么的吧。”
“那咱们能够为自己设计的空间可就并不那么大了。”一位学员叹了口气。
“那也不一定。就说咱们自己吧。光只是‘如何在自己现在的第二故乡里真正做到大有作为’这一条就有几乎是无限的空间等着咱们去精心设计呢;再说了,如何过好你自己现实的每一天,不都是可以也应该值得你自己认真思考的人生课题嘛。”
“这话有道理。人总是得在自己现实的人生舞台上进行实践。这里最重要的道理,在于进行这种设计的基本依据必须符合自己的实际情况,而且这里讲的实际情况既包括了每个人自己的主观情况,还得包括许多相关的客观情况。这就是古人讲的,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我看把情况全弄清楚才是最难的。因为人能真正认识自己都特别难,更别说正确认识客观形势和其他客观条件了。”
“要叫我说呀,其实对每一个人来说,真正困难的不是设计自己的时候空间够不够大,而是有多少人能够坚持数年地做到自觉履行对自己人生的设计。古往今来,有多少人真正能够做到设计人生的?不是生存环境太优越而不必设计,就是相反由于环境太恶劣而无暇设计;再加上一些设计得不科学、实际上近乎幻想的无效设计,还能剩下多少有效的设计啊。你们自己想想,咱们每个人自己有多少次认真设计过自己的人生啊?”
“还真是的,我就从来没设计过自己的人生。”
“我也没设计过。”
“我也没有。”
“我也没有。”
“看,我说的没错吧。其实我也只是有感而发。马克思曾经特别喜欢的一句格言就是‘目标始终如一’。我体会这就是一种对人生的重要设计。仔细想一想,真做到这一点还是非常困难的。对咱们这批人来说,能不能学会这一条还真是挺重要的。它会对咱们的明天产生重大实际影响的。”
“有道理。”
“是得好好想想了。”
“……”
“……”
……
像这样天马行空般的课余聊天,由于话题往往是随意产生的,因此差不多可以涉及到学员们思想认识的各个方面。可能是这所学校特殊的研讨气氛中本来就没有多少为了迎逢什么政治需要而必须做的“姿态”,也可能是由于文革中长期养成的一种不愿意在闲聊中牵涉任何政治的习惯,这些讨论竟然从来没有接触到过当时的“批邓”实际。也恰由于此,同学们反而都觉得这样的讨论不虚不空,还挺有意思。同时,由于是闲聊式的讨论,所有说的人和听的人思想上都没有任何压力,于是,说者固然可以畅所欲言,听者也反而能够记忆牢固、印象深刻。这对于大家在正式的课堂上所学到的政治理论,无疑是一种相当有用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