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桑葚的故事
桑葚好吃纪律严
桑叶喂蚕丝作茧
救人于难造浮屠
惩前毖后育儿男
一九五八年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是一个特殊的时期。对于共和国的同龄人来说，那是他们人生的一次重大转折，从此告别了天真无知的童年，开始了温馨的校园生活。
那是夏末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天高气爽，微风拂面。我穿着姥姥给我新做的小白褂，跟爸爸到了一中心小学，在学校门口等候考核。大门前已经排满了前来报名的家长和孩子，家长们还在不停地教孩子一些常识，生怕孩子犯傻被打发回家再呆上一年。
三张摆在一起的小课桌上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卡片和一些几何模型，课桌的后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老师。女教师很年轻，黝黑发亮的两条大辫子垂在胸前，一身合体的藏蓝色列宁服衬托出健美的女性线条，显得格外庄重秀美。男老师年纪大一些，鬓角上已经有了几丝白发，严肃的表情让孩子们感到些许的敬畏。爸爸把户口本交到了男老师的手里，站到了一边。
女老师端详了一下我，和蔼地问道：“叫什么名字？”
“艾振华。”
“几岁啦？”
“八周岁。”
“一到十能背下来吗？”我笑了。爸爸捅了我一下，说：“严肃点儿！”
我吐了一下舌头，忙一二三四地念了起来。
“二加三等于几?”
“五。”
“这是什么颜色？”她拿起了一张红色的卡片问道。
“红色。”
她又问了几个简单得不叫问题的问题，见男老师点了点头，便拿起一张纸，写上了我的名字，递给爸爸说：“这是入学通知书，按上面的要求准备好东西，参加开学典礼。下一个！”
就这样，我开始了九年的学生生涯。第一个班主任就是那个向我提问的女老师，她姓王，教我们体育。尽管我们都喜欢上体育课，但那都是一些简单的活动和游戏，象做操、跑圈、传球、抛沙袋、玩儿老鹰抓小鸡、丢手绢什么的，净是女孩子们的运动，对于我们这些在海河里玩儿耍、在野外摸爬滚打的野孩子来说，太小儿科了。
我们班有五十三个同学，男同学要多几个。儿时的伙伴儿只有二嘎子一人了，在学校里不许叫外号，只能喊为民。可是“二嘎子”叫顺口了，一下子那里板得过来，为此我没少挨批评。有一次，传达室的温大爷把上课铃都摇了好多遍，二嘎子还在疯玩儿那个纸板儿做的小飞机，我趴在门框边招呼他，刚刚喊出“二……”，就感到有一个影子罩住了我，扭头一看，不好，是王老师在盯着我，“嘎子”立刻被吞了回去，只吐出了舌头。班里同住在一个胡同的还有小哑巴的姐姐大丫头，第一天老师点名时我才知道她叫艳梅，不过我们极少说话。儿时的伙伴儿被分到六个不同的班里，只有课间和放学才能见面。
入学的前十来天，同学们彼此不熟悉，又是刚刚进入学校大门，一个个把本性掩盖得严严实实，全班同学都像老实的羔羊，连二嘎子这样的尥蛋货色都伪装得像一只小老鼠。可随着环境渐熟，人也渐熟，孩子们各自的天性便渐渐暴露无遗。老实听话的、调皮捣蛋的，腼腆寡语的、招摇话痨的，好学上进的、贪玩厌学的，性格相近的孩子们也渐渐分成了一个个的小群。自然，二嘎子身边聚集了一些青皮尥蛋。
居住在大杂院儿的贫苦孩子学龄前很少有识字的机会，除了帮助家里做些家务，想方设法帮家里解决点儿困难，大部分时间用于玩耍上了。他们的父母忙于生计，根本顾不得孩子们的早期教育。隔辈老人大多是文盲，尽管或多或少也有望子成龙的祈盼，无奈日子艰难，力不从心，对孙辈成龙成风也就不抱多大的期待了。大人们每日依旧忙生计，孩子们放了学依旧玩耍。
我的那个小学校园是被平房围起来的一个很大的院子，又被两排教室分割成三个院落。临近校门的院落最大，是孩子们的操场，里边的两个院落就小多了，仅可供孩子们课间活动一下。校园里种植的树木还和孩子们一样稚嫩，只有最里面那个院落里的一排桑树已经壮大，紫黑色的桑葚挂满了枝头。桑树的后面有一排兔舍，里面养着许多雪白的家兔。兔妈妈带着兔宝宝毫无顾忌地觅食玩耍，它们已经适应了校园的喧哗。
王老师告诫同学们，除了学校规定的纪律外，不允许攀树、采桑叶、摘桑葚、逗兔子，违反纪律要请家长的。王老师又耐心的告诉大家：爬树危险又容易毁坏树木；桑叶是用来养蚕宝宝的，不能糟蹋；兔宝宝胆子小，不能惊吓；桑葚好吃，不能乱采，学校统一采摘后，每一个同学都会品尝到。
我知道，二嘎子从走进学校的第一天，就围着桑树乱转，像狐狸琢磨怎样偷吃葡萄一样，盘算着如何吃到甜美的桑葚。王老师的告诫使他多少有了一些畏惧，但我是了解他的，一有机会，他还是会铤而走险。
这不，一放学，他就把我叫住了。
“华子，你想吃桑葚吗?”
我摇了摇头，想走开。我可不想为了吃几粒桑葚给爸妈找麻烦。
“又不用你摘，你给我看着点儿人就行了。”二嘎子继续缠着我。
“你是不是已经吃过了？”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不会说你没有尝过吧？”
“我真的没吃过，嘛事儿瞒过你呀！那天后院儿没人，我用弹弓子打下来一串儿，可是都打烂了，没法吃。”
“没吃也就别想它了，干嘛找那个麻烦。不是哥们儿不够意思，那个温大爷后脑勺都长了眼睛，咱还是赶紧回家吧。”
“你先走吧，我等会魏肥。”
魏飞是二嘎子新交的铁哥们儿，在我们一群瘦猴堆儿里，他可算得是肥仔，这小子最听二嘎子的话了。我知道二嘎子是不会死心的，随他去吧。我得回家，最近家里日子吃紧，妈妈揽了些糊纸袋儿的活，我们每个孩子都是有指标的。
吃过饭，我正在默默地糊我的纸袋，胡同里出现了喧哗声。我听出有魏飞的声音，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冲出了家门。只见魏飞拉着二嘎子的妈妈已经到了我们院大门口。
“华子，你先跟小胖子去学校看看二嘎子，我去找嘎子他爸，随后就到。”嘎子妈的神色有些紧张。
“二嘎子出什么事了？”我赶忙问魏飞，望着他那满脸的紫色斑痕，我已明白了几分。
“道上说吧，赶紧走！”
“妈！我和同学去趟学校，回来再干！您帮帮二嘎子妈！”我隔着窗户对妈妈说完，就和魏飞跑向学校。
原来我离开学校后，二嘎子约上魏飞溜进了学校。二嘎子安排魏飞盯好人，便爬上了一棵桑树。他摘了一嘟噜桑葚塞进嘴里，那个甜美让他得意忘形。魏飞见二嘎子摘了就吃，那里还顾得上盯人，跑到树下就喊着让二嘎子扔下来点儿尝尝。这喊声早已惊动了已经遛过来的温大爷，他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过去，边跑边喊：“孩子！抓牢树，千万别乱动！”二嘎子扔下桑葚的同时，已经听到了温大爷的喊声，魏飞已经呆立在树下，任由桑葚打在脸上竟没来得及反应。“哎呀”一声，二嘎子头朝下跌落下来。温大爷已经冲了过来，在抓住二嘎子的瞬间，被带倒在地，身体已改变方向的二嘎子像装满棒子面的口袋，“噗”的一声，侧身摔在地上。
“孩子！孩子！你怎么样啦？要紧吗！”文大爷顾不得额头渗出的血迹，爬到二嘎子身边，边摇动他的身体边焦急地问着。
二嘎子呻吟着试图爬起来，左腿却说什么也不听使唤，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却不好意思滴落下来。温大爷赶紧爬起来，对依然傻呆呆地站在一边的魏飞吼道:“胖小子，你傻啦！还不赶紧帮我把这个楞家伙抬起来！”魏飞惊魂未定，被桑葚糊住的眼睛尚未睁开。听到温大爷的吼声，才用仍在哆嗦的胖手划拉掉脸上的烂桑葚，不停地揉着模糊的双眼，在原地打转。
魏飞那狗熊般的举动和一脸的怪相把躺在地上的二嘎子都给逗笑了，泪珠随着笑声滴落下来。被搞得哭笑不得的温大爷也最终哈哈大笑起来。寂静的校园顿时出现了欢乐——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欢乐。
像无力旋转的陀螺，已经昏了头的魏飞终于站稳了，充血的眼睛在涂满桑葚汁液的脸上竟一点儿也显不出来。温大爷已经开始给二嘎子检查伤势，当温大爷按到二嘎子的左胯骨时，二嘎子咬不住牙，立刻叫出了声。
“胖小子，帮我把这小子抬到传达室吧，他的大腿可能是脱臼了。”
一百多米的路程让一老一小都有些气喘吁吁了，魏飞用袄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看看温大爷，再看看二嘎子，无所措手足。
“看嘛！哪个班的？”
“一年六班。”
“叫嘛？”
“魏飞。”
“他呢？”
“为民”
“刚进校门就敢破坏纪律，胆子不小呀！”
“……”
“你的名字还有点儿道理，就这样喂，能不肥？他的名字不对，哪是为民，这不明明是为己嘛！”
“……”看着魏飞尴尬窘迫的模样，温大爷的心软了下来。
“认识他的家吗？”
魏飞点了点头。
“赶紧到他家去，让他家大人带他去医院看看！”
“求求您别让他去我家！”二嘎子一听要请家长，马上就急了，他可清楚后果如何。“我老挨摔，活动一下就好了，没事儿的，求您啦！您的额头还有血呢，我给您擦擦。”说着就要起身，“哎呀”一声，又躺下了。
“别动！我没事儿。你小子还怕请家长，早干嘛了！喂，胖小子，你怎么还不去！”
“这就去嘛！对不起啦，二嘎子，我可是没办法呀！”说着推门便走。
“喂！你小子到那可别说得邪乎烂蛋，看吓着人家！”温大爷隔着窗户喊道。
“我知道啦！”
我和魏飞赶到学校时，二嘎子已经坐在单人床边，温大爷正在为他捋腿。二嘎子皱着眉头，一声不吭，任由温大爷摆弄。温大爷的额头已经渗出汗珠，擦破的地方出现了几道清晰的血痕。见我进来，二嘎子忙问：“我爸来了吗？”我摇了摇头。见二嘎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狠狠地说：“别急，一会儿就到！”
“啊？天那！”
“早喊天那！快进地狱了才想起来，晚啦！”
“你别幸灾乐祸，算我倒霉，可你也太不够哥们儿了！”
“你倒够哥们儿，净拉哥们儿下水。自己找倒霉，还找垫背的！”
“你们小哥们儿别吵啦，明天交老师来评论吧！”温大爷停下手，直了直腰，笑着说。
“温大爷！不，温爷爷，您就是我的亲爷爷！你千万别告诉我们老师，我错了，我一定改！”二嘎子马上软了。
“温爷爷，您累了，我给您捶捶背！”魏飞跟着二嘎子的眼神转到温大爷的背后，轻轻地给他敲起背来。
“行啦，行啦，别献缱儿啦，用不着！没说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光是歪门儿邪道！”文大爷让二嘎子先躺下，笑着对魏飞说，不过却没动，任由魏飞轻轻地敲打。他经过这一通的忙乱，确实已经累得够呛了。
这时，二哥领着二嘎子的爸爸走了进来。二嘎子立刻变成了睡猫，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余光观察他爸爸的动态。二嘎子爸一见儿子，赶紧冲过去，抱住儿子的脑袋问：“怎么样啦？儿子！”见儿子不睁眼也不吭声，更急了，“孩子，快告诉爸爸，你哪里不好受？”
我心里的那个乐劲都快憋不住了，二嘎子你就装孙子吧，一会儿就得露馅儿。我还真猜错了，泪水沿着二嘎子的眼缝流了出来。他极少享受到的父爱在这一刻打动了他的心，他猛地搂住了爸爸的脖子，呜呜地哭出了声。
“爸爸，我错了，我对不起您，我叫您失望了，您打我吧！”
“爸爸不打你了，你别哭，先让爸爸看看你伤在哪了？”
“老弟，先别着急，孩子没大事儿，估计是大腿脱臼了，找人拿拿环，歇两天就行了。要是不放心，就去医院看看。”温大爷安慰他说。
“爸爸，要不是温爷爷救我，我可能就没命了！”二嘎子看着温大爷，话语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您看我，光顾儿子了，忘记谢谢恩人啦！大爷，大恩不言谢，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哪有那么严重，快带孩子看看去吧！”
“不用啦，我干搬运，学了一点儿推拿。儿子，趴好，爸爸给你接上！”
二嘎子爸的本事我们见识过，解救麻杆儿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可推拿接环的本事还没有亲见。只见他在二嘎子的胯骨轴上摸索推拿了一番，双手握住二嘎子的左脚脖子，轻轻地摇动着，猛地一抖，只听咔的一声，脱臼的大腿骨重新复位。他拍了拍二嘎子的屁股说“小子，没事了，快去谢谢爷爷！”我们惊讶的看到二嘎子翻身跳下床铺，拉着温大爷的手，不停地道谢。
“快别谢啦，我的胳膊也快脱臼啦！”温大爷脱出手，抚摸着二嘎子的头，笑着说：“快跟你爸爸回家吧，你妈妈该惦记了！一会儿值班的老师来了该说不清了。爷爷也犯个错儿，不揭发你了，以后都不能再爬树啦，犯错儿不说，多危险呀！”
温大爷送大伙到校门口，我们向老人不停的招手，事情就这样平息了。我的心里充满了对老人的崇敬之情，那种博大的爱、朴实的爱、平凡的爱影响着我的大半生。除了我们几个人，谁也不知道这件事，但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这件事是我明白了一个最难被人们理解的真理：平凡人也会伟大！伟大的叫人感动！伟大的让那些貌似伟大的人相形见绌！
以后的日子，我发现二嘎子变了。上学时，他在传达室先给温大爷规规矩矩地鞠一个躬；放学的时候，他还是到传达室给温大爷鞠了躬才走。当然了，只要我是和二嘎子一起走的时候，我也会给温大爷鞠躬的，他实在是我最敬佩的一位老人。
这一天，大家随着温大爷的摇铃声刚坐好，就见到王老师端着一盆鲜美的桑葚走进教室。她满面笑容的对同学们说：“今天是我们收获的纪念日，同学们，有播种就会有收获；有爱，就会有回报。大家爱护我们的桑树，桑树回报给我们果实。今天大家一起来品尝大自然的馈赠。”说着，便亲自把一串串桑葚发给每一个同学。当王老师发到二嘎子手里的时候，他默默地站了起来，把桑葚又放回了盆里。王老师和同学们都感到非常惊讶，这个争强好胜、胡搅蛮缠的嘎蛋最近怎么变老实啦？要是他去挑一串大的、好的倒是大家预料之中的事，推辞不要反倒让人感到不正常了。
王老师纳闷儿地盯住二嘎子的眼睛，想看出个究竟。二嘎子被王老师看得低下了头，不安地搓起手来。
“我……我……”二嘎子嗫嚅着。
“为民，这可不像是你的性格，有什么心里话就大胆说出来嘛！什么时候学得像个女孩子了？”
“前几天我已经偷偷吃过了，没有脸面再吃学校分给同学们的了。”二嘎子真的是一脸的羞愧，这倒是我极少见到过的，他的脸皮厚在我们小伙伴中出了名的，看来桑葚事件确实叫他变了不少。
“有谁看见他偷吃桑葚了？”王老师转过身来问大家。
没有人答话。
“好了，我现在提两点意见。”王老师停顿了一下，又看了看大家，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第一，偷吃桑葚，这是严重违反纪律的行为，作为一个新中国的少年、一名在校学生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必须严肃处理！”
我看到二嘎子的头垂得更低了，不由得有了些许的同情。其实他知道我们是不会出卖他的，他自己不说没有人会知道。我也知道温大爷是不会揭发他的，对于大人们来说，吃点树上的果子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关键是怕孩子们爬树摔坏身子甚至丢了小命。对于二嘎子来说，偷吃几粒桑葚更算不得事儿了，整天在荒郊野外摸爬滚打的大杂院儿的苦孩子，有哪一个不是见嘛吃嘛。可是对于学校和老师来说却是大不一样了，没有一个铁的纪律，一两千个学生根本没有办法管理。王老师的口气非常坚决、强硬，完全像是一名法官在宣读不容置疑的法律条款。教室里静得能听到同学们的喘息声。
“第二，为民同学偷吃桑葚的过程我不想知道了。他能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主动承认错误，承担责任，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这是我们许多大人都难以做到的，很难做到啊！同学们，没有不犯错误的人。但是很多犯错误的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承认错误、改正错误，而是先弄清别人知道吗？能掩盖得住吗？能蒙混过关吗？能弥补吗？怎么样掩盖、弥补和蒙混？……为民同学能在全班同学面前主动承认错误，首先就值得表扬！值得我们大家学习！来，大家一起为他鼓掌！”
顿时，班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我看着感动得满脸通红的二嘎子昂起了头，也使劲地拍起了巴掌。班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王老师端庄秀丽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对大家摆了摆手，转向二嘎子，从盆里取出一串桑葚交到二嘎子手里，郑重地说：“为民同学，我代表全班同学把这串桑葚赠送给你，希望你永远记住桑葚的故事，永远做诚实的人！”
五十多年过去了，我所能说的最清楚的是，桑葚的故事从此改变了二嘎子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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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 By：2010/3/5 16:25:00 [只看该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