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夜里,雨停了。早晨,大地上升起雾一样的水气,绿色的叶子,花儿的花瓣都滴落着硕大的水珠。水雾升起的地方,湿搭搭让人感到难受,盼着下雨,又怕下雨,不下雨难受,下了雨更不好受。中午,白群一边做饭一边想着刚才的事情。
上午收工后,她去了大队部,刘才真的在等她。刘才平时的腔调没有了,换成了一本正经的面孔。也许……,白群摸不透刘才的心意。锅里的饼出了糊味,唉,怎么又烙糊了?白群嘘着双手把饼翻了个。
门外。“他三婶,你说怪事不?那丫头到咱乡下,搞对象你就搞得了,装啥正经哎?要俺说,谁还看不出来咋回事?……说啥谈心,臭×!”“啥心?问问你那小子呀!……咱庄大小伙子都被她迷住了,叫俺这碗饭可咋吃哦!”“唉,你说话留点德行!她爹妈不在跟前,怪可怜的,不找个合适的她能干吗?”“唉呦呦!你那儿子好,要人才有人才,要模样有模样,要不,俺给你说说去!”“啊——呸!你得了吧!狐媚酸样儿,这样的娇气丫头俺家可不要!俺那儿子当会计,搞啥样的没有,可样挑!那天,俺儿子还劝俺别死心眼的,俺可没吐口。”“你得啦!得了便宜还卖乖!”墙外面的话,让在灶前做饭的白群一字没落的全听到了。话里的意思不用猜是对准她的。说话的人,一个是张三婶,一个是刘才妈。白群在堂屋里听得真真的,她委屈的泪水止不住地淌着。白群后悔自己不听小凤的劝告,背着小凤去大队部找刘才谈什么话。白群知道,自己很快会陷入流言蜚语中。她认为自己素来清高,只要不理会别人说什么就行了,事实上,门口的事非就是冲她来的。白群流着泪问自己:“这一步错,看你怎么挡驾?”
门口!刘才妈像一团肉坐在大石头上,她往白群门里张望,她晃悠着落斗子般的脑袋在想:臭丫头,今天你要是敢出来,俺非骂你个狗血喷头不可!哼!就凭你这臭×,勾引俺儿子!死了这条心吧!张三婶站在刘才妈一旁,一边磕瓜子一边煽风点火。哼,丫头片子,今儿你要是不出来,俺骂也得把你骂出来!这些日子,就因为你这狐狸精,把俺保媒的事都给吵了。白家庄的大小伙子说刘才要是能搞上你,他们也要让俺三庄五里的给淘换去。刘才家多足的户呀,俺不吃他家吃谁家?这零花钱还得朝刘才要呢,这回自个搞了,不是和俺对着干吗?张三婶见刘才妈骂几句就不言语了,她来了气,她冲着白群的院里尖着嗓子叫唤:“得啦,你那小子办的事你当俺不知道?俺那侄子张来早就跟俺学说了,下雨天他俩你追我我追你的滚到了一块去啦!”白群的脸一下子刷白,她的心脏骤然停止,她终于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多少人倒在了“人言”的脚下。自己单枪匹马,独自一人在这白家庄,没有爸爸妈妈的庇护,她该怎么办?白群再次感到自己是那样孤单,举目无亲。她要去找二叔二婶,她要他们保护她。
白得奎正坐在炕头吃饭。白二婶在院里吃力地洗着一大盆沾满泥的衣服。白二婶的气色特别不好,嘴里不停地呼呼喘着粗气。“二婶,你怎么啦?”白群一进院子看见二婶扶住大盆喘着气。“没事,就是身子觉得有些乏,头晕得厉害。群子,你咋来了?吃饭了没?”白群听二婶的问话低下头,郁闷的回答:“没有,我一点也不饿。二婶,你要是不舒服就别洗衣服了,先躺一会吧。”白得奎瞧着白群扶着二婶进来,张了张嘴没说话。二婶随着白群进屋,拉着白群的手在炕沿边坐下。“群子,你有多大了?”“十八岁了。”“那你爹妈对你有啥安排吗?”白群听话里有话,她痛苦难言。她来了两年了,二婶突然问起这话,再说,十八岁能有多大?“群子,你是城市长大的,农忙的时候你就参加劳动,冬天农闲的时候,你就陪着你爹妈不是挺好的吗?唉,你跟他们瞎闹啥?再说,你刚来的,不知乡下的深浅,搞对象的事等两年再说也不晚。”二叔语重心长地告诫白群。
白群明白二叔的好意,“二叔,我根本没有想过那件事……”二婶惊讶的扳过白群的脸,发现上面的泪痕还没有干:“群子,全村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你看上了刘才这坏种了!”白群急了,她带着哭腔辨解:“我?看上了刘才?谁说的……”白群见二叔和二婶不理解她,一赌气离开了。小凤来了,说她妈的病更重了。白群想起二婶对她的疼爱,后悔不该跟二婶赌气。她觉得应该和二婶解释清楚,她为什么中午找刘才。她还要对二婶说,城里下来的知青要求进步入团入党才有出路。白群忙着从药箱找出自己的几包备用药,告诉小凤该怎么给二婶吃,也许,二婶是感冒了,但愿带来的药片让二婶快点儿好起来。小凤点头应着,她后悔自己不该告诉她妈白群去找刘才的事,她不是为白群好吗?她看见白群脸上一直未干的泪痕,她感激地拉着白群的手,不知说什么好。临走时,小凤告诉白群,家里这两天忙不过来,她要陪妈在家里睡,等妈好一点了再过来陪她。最后,小凤说:“群子姐,你要当心!那帮小子不会放过你。等俺妈的病见轻,我就过来陪你。”小凤走了,屋里剩下白群一个人。白群无聊地打开箱子,找出一封封的来信。她把来信摊开,一一摆在面前。白群的眼睛模糊了……这里有什么好的?一年到头吃粗粮。许多人家几乎一年里吃不上一顿白米饭,过年的时候泡点玉米磨成细面充白面蒸发糕吃。吃不到青菜,连吃咸菜都接不上。那天,白群到大妈家,柴锅里黑乎乎红登登的炒了一锅不知啥东西。振宝哥给白群盛了一碗,从香油瓶里空出几滴香油淋在上面,“吃吧!这饭保准你没吃过。”白群扒啦嘴里一大口:“呸!呸!振宝哥,这是人吃的东西吗?又苦又涩。”“咋不能吃?这是炒麸子疙瘩。唉,家里断粮了,高梁面和薯干都吃净了。”白群跑回家,背来了自己的三十斤玉米,振宝哥什么也没说,收下了。
白群越想越多——白群吃的是城里带来的干酱,因为,她知道,自己学不会婶子大妈她们自己做酱吃。商店是不卖这类东西的,白家庄的乡亲们,没有人吃酱油,谁家要是来个贵客,有人生小病想吃口汤都到白群这里来找。白群觉得现实和宣传差得太远。她埋怨乡亲们不理解她,让她随乡入俗的跟着他们干,农村的艰苦远远超过白群的想象,不知苦生活今后还会怎样?白群庆幸自己不能被乡亲们完全改变,因为,她真正的忍受不了,冬天里,老少爷们脱下老棉袄,翻过来捉虱子,岁数大的捉到虱子放到燃着的烟袋锅里,听着虱子在火里叭叭作响。白群更不能忍受的,生下孩子的媳妇们,当着全村男人的面,撩起衣襟给孩子喂奶,她们这会好像什么也不怕。……为了今天的烦恼,白群埋怨爸爸妈妈,要不是回老家,和同学们一起去陕西的集体户该有多好,绝对不会遇到这种情况。有同学之间互相帮助和理解,决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白群无聊地在炕上,她翻看着一封封以前的来信,她在想,也许,二婶吃了她的药片明天就会好起来,只要二婶病好了,小凤还会和她做伴。等天气晴了,路好走一点,她一定去邮局给妈妈和同学发几封信。朦朦胧胧,白群合上眼睛。……
天空渐渐的阴沉下来,阴暗的天空,夜来得早了。突然,天空中落下大颗大颗的雨点,劈劈啪啪的打得瓦片哗哗作响。雨,无情的遮盖住各家透出的微弱灯光,街里无人走动。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人出来闲逛,连日的暴雨早让人们的心疲惫了。这样的天气,人们都窝在自己的家里,谁也不去注意周围发生的事情。
大队部办公室里,大小干部都聚齐了,每个人脸上都不放晴,像外面的天气,阴沉沉地,还下着雨,尤其是白得奎,一张老脸拉得老长。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打得房檐啪啪直响。屋里是烟雾缭绕,刘才这会儿占住唯一的一张桌子,胡乱地翻着账本,边挥手驱赶着烟,心里边骂,“有完没完?开了一下午的会,晚晌又接着开,楞是拿不出意见?一群……”“俺可憋得慌!……”白得奎终于憋不住了,接上了刚才的话碴。“俺刚才说了多少遍了,这两家军属可不是俺队上一家的,虽说俺队上一年走了一个棒小伙参军是光荣的事,可他们家里剩下的老弱病病残咋弄?院墙塌了还算好的,还有一家的正房的后坡已经露了天儿,俺把队上的席子扛上两领先给从里面堵上了,可这也不是长法子不是?这得回是六月天儿,要是赶上十冬腊月,一窝八口可咋过?就这个,俺还央告了好几天,这往后咋办?你们要是不拿出个法子来,俺就不回家睡觉!……”白得奎的嗓门越来越大,透过雨幕传到了街上,被赶来的小凤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小凤正披块塑料布迟疑地站在门口,虽说她爹平时最疼她,很少冲她发脾气杠得她,但这当儿,她也不敢去点这个捻儿!但转念一想,妈已经在炕上躺了一天了,这会儿头比白天那会儿还烫,而且她还要给白群去做伴呢!不叫爹,咋弄?虽说刚才去群子姐那拿药片时说的是活话,要在家陪妈两天,但,群子姐没她做伴行吗?……
小凤努着劲儿推开了大队部的门。“爹,您回家看看去吧,俺妈她……”“去!去!这儿开会呢!有啥事,还找到这儿来了!这么大的丫头,你就不兴照顾点儿你妈?今儿不解决了这事,俺就睡在大队部了!”不等小凤说完,白得奎就从蹲着的铺上跳了下来,挥手轰着小风。屋里的人都听得出来,白得奎后半截话是对准大队干部的。“要俺照顾俺妈也行,可是群子姐那边就没人陪了!”小凤小声嘀咕着,但也没敢再对她爹说什么,撅着嘴,顶着塑料布回家去了。说者无心,但听者有心,一旁低头翻账本的刘才听到小凤的话,此刻那双大眼睛比啥时都大,闪着蓝光。
雨夜。一跺破墙后闪出一个黑影。从他打湿半截的裤腿上看,他在这里蹲了有一会儿了。只见他蹑手蹑脚地三拐二绕窜到白群的家门口。黑影轻轻推门,门没插,开了一道缝,吓得他一闪蹲到了门旁。黑影兴奋地搓了搓手,轻轻的推开虚掩的街门,回身关上,他的眼睛在雨中放射着贼贼的光亮。叭啦一声,他踢到了一块碎瓦片,又蹲在地上。好一阵,他靠近了屋门。门栓在吱吱作响,这东西乡下人都会从外面开启。黑影没费什么事打开了屋门。沉睡中的白群被门声惊醒,迷迷糊糊的她以为小凤来了,白群摸到手电顺手递过去。“小凤,给你手电点上灯。二婶好些了吗?你不是说不来了吗?”“这……啊!……啊——”白群惊叫着,她的手被黑影抱住。“你是谁?……”
白群被这突然发生的状况吓得脑子一片空白。整整一天,她被流言气得没吃没喝,流泪伤心让她困乏没有了防备。白群挣脱黑影的双手,她光脚踩在地上。黑影一下子扑倒白群,把白群死死的压在炕沿上,随后,疯狂的吻着白群的脸颊。白群缩回双腿,想往炕里躲避,谁知,她的身子竟然一动也不能动。这个黑影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双手在白群身上无耻的摸索,嘴里呼呼冒着的酸臭气把白群熏得想呕吐。他用力的撕扯白群背心上的扣子,难闻的汗味让白群接近窒息。白群在搏斗中,一点点恢复理智,她告诫自己,不能晕过去,危险正在一步步的逼近她。她拼命的挣扎。……“呼,呼,你不是要和我谈心吗?白天不好说,好妹子,我这不是来了吗?好妹子,我的心都交给你了!你让我……”是刘才!白群愤怒的用手死死地抵住刘才的肩膀,白群的精神高度集中,她都要崩溃了,她的身体太娇弱。白群学过体操,她本能的奋力抬起膝盖狠狠地拱了上去。“噢——!疼死我了!”刘才松了手,先是捂住下部蹲下去,接着,他急速的窜到堂屋,扑通一声,他被自己扔下的雨衣绊倒。刘才抓起雨衣破口大骂:“臭×!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千金小姐别人摸不得!你能保住你清白的身子?告诉你,你的小命都在俺们手里,叫你往东你就得往东,明天……明天,俺就让全庄人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污秽的语言,恶毒的咒骂,像一盆污水劈头泼来。突如其来的耻辱使白群像根木头钉在地上。惊恐,震怒使白群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头脑里这几天一直紧绷的神经被眼前发生的事重重地敲击,弦断了……
痛苦扭曲了白群美丽惨白的脸,她下意识的抓起一件衣服,胡乱的穿在身上。当她的手触摸到胸前被扯破的背心时,她大叫一声,奔了出去……雨声,一会儿就盖住白群的哭泣……大雨啊!你别再下了,你可知道,雨中的姑娘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裳。月亮啊,你快一点拨开乌云露出你的脸,为迷路的姑娘照亮前面布满泥泞的路!姑娘的心啊!你已经被悲痛撕成无数的碎片,再大的雨水已无法为你洗净伤痛。十八岁,十八岁,正是一生中最让人羡慕的年龄,十八岁的姑娘正是炫耀青春美丽的年龄,十八岁,正是让父母宠着,呵护的年龄,十八岁,正是人生最黄金、最宝贵的岁月。就这样,就这样……雨里奔跑的姑娘,从城市来到这里。心中充满的是幻想,从未体会过人生旅途的艰辛,崎岖的道路刚刚迈出第一步,谁想迎来的是这样……。她真的想得到幸福,真的想要……姑娘啊……白群在泥泞中踉跄地走着,浑身早已被雨水淋透。雨夜里,她根本分不清方向,无目的地的向前走,她的头发散乱地披散着,目光呆滞,双眼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身上衣衫被泥水溅得狼狈不堪,背心的扣子只剩下一个,破处露出了被抓破的细嫩胸脯。现在的白群,没有了眼泪,没有了哭声。她只有一个想法,见到妈妈。白群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妈妈——!”她声嘶力竭地呼唤。“妈妈——!”白群凄惨的呼唤,透过雨幕在夜空里回荡。白群倒了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