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引用艾之青在2010-3-20 10:20:00的发言:
第十三章 孩子们开始挨饿了
天灾正值冒进时
人祸恰寄荒诞日
青春未至显枯萎
年华尚幼失灵智
粮油食品供应从一九五九年就开始紧张起来,我很纳闷儿为什么会这样。粮食不是大丰收了吗?我曾经收集过许多大丰收的漫画,有磨盘大的倭瓜、高楼般的玉米、坐在稻穗上的社员、一望无际的麦浪、到处林立的粮囤……,一九五八年粮食特大丰收的画面历历在目,怎么会没有粮食吃?
大杂院里的议论多了起来。
“听说河南、四川、河北到处闹大旱,地都裂了大缝!今年粮食够呛。”
“今年蚂蚱可多,看来没粮食吃得抓蚂蚱啦。”
“不抓行吗!麻雀都抓没了,也该抓蚂蚱啦。”
“去年我们老家男人们都去炼钢,稻子都烂地里啦!今年可倒霉,旱得水稻都没法种啦。”
“还炼钢呐,炼的都是嘛?豆腐渣!农民炼钢,那不是扯淡嘛!都能炼钢,还要我们钢厂干嘛!该种嘛就种嘛,放着粮食不种不收,都跑去炼钢,不挨饿才见鬼了!”
“可不是嘛!吹牛都不会吹,一亩地打十几万斤稻子?那是打谷场!”
“发嘛牢骚!上边儿怎么说就怎么听,叫干嘛就干嘛,不是还有你吃的吗。”
“还有吃的?听说粮食定量又要压缩,再减就得喝西北风啦。”
这些话听得多了,便在我的心里打下了许多的结,产生了许多的疑惑。别说是我们小孩子,就是大杂院儿里的大人们也不太懂得什么是政治,什么是经济。他们只能用餐桌上的食物和家里的日子来衡量政治经济。
姥姥倒是豁达,她说:“这么大的饥荒,要是在旧社会不知得死多少人呢。现在日子过得虽苦,不是还有吃的吗。知足吧!”
其实我倒不是不知足,只不过是不理解。经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们都知道,那时有一句名言,叫做“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我知道那是大跃进的产物,到了文革时期,它已经从实践变成了理论。
有一天的晚上,趁爸爸不忙,我和爸爸谈起了心中的迷惑。爸爸那时是农业机械厂的主管会计,正在积极要求加入党组织。
“爸爸,原来都说农业大丰收,怎么现在缺粮食呢?”
“说是大丰收,那里水分很大,实际上没有那么多的粮食。现在一闹灾荒,粮食就不够了呗。”
“什么叫水份大?”我不大懂。
“就是虚报、假报粮食产量。你多报一些,他多报一些,全国加起来就是一个极大的数目,能不大丰收吗。其实不光是农业,各行各业都有弄虚作假的,就连我们那个厂子都不例外。”爸爸摇着头,无奈地说。看得出,他的心中充满了忧虑。
“报纸上说的新立村一亩地试验田打了12万斤稻子,是真的吗?”
“我不信,那不科学!孩子,要记住,什么时候都要说老实话,做老实人。做不成大事做小事,当不了将军当士兵。说大话,说假话,就是弄个一官半职,也会祸国殃民。”
爸爸的话我还是不很理解,上学的孩子们都想当小队长、中队长甚至大队长,哪有不想当官的。不过爸爸说得那么认真,那么深切,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看得出,爸爸的心情有着许许多多的不快。
“对了,”爸爸又想起了什么,忙问我:“你最近看过张老先生吗?”
“前些日子就去过了,忘了告诉您。”我望着爸爸的脸,不安地说:“他家里没有人,听邻居说老家来人把他接走了。”
“啊?接走了!这不是要了老先生的命吗。”过了一会儿,爸爸渐渐平静下来。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咳,不回老家又能真么样,孤零零的一个人,谁又能照顾得了他。只是再见面就不容易了。”
后来听妈妈说,爸爸本打算这几天不忙,带些吃的领我去看先生,想不到先生走了。农村医疗条件太差,现在又闹饥荒,先生的病怕是不好治了。
说时间如梭、光阴似箭,那是指美好的日子。当忍饥挨饿的时候,便有了度日如年的说法。妈妈们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几号发工资、几号借粮、几号交学费、几号领布票,可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让妈妈们焦急,急得皱纹慢慢爬上了额头。
孩子们不太关心这些事情,一玩儿就什么都忘了。那时课程很少,作业也很少,半天上课半天玩儿,也算惬意。最可心的是上午上学,我们便可以无忧无虑地玩儿个痛快。
听说海河最近翻河,河底的淤泥不断上翻,河水变得污浊,小螃蟹耐不住缺氧的痛苦,纷纷爬上河墙子。吃过午饭,我便约上二嘎子、小歪脖和胖墩儿一起到了海河边了解情况。
岸边的台阶上已经有了一些老人和孩子,他们死死地盯着水岸相接的地方,随时准备抓住爬上来喘息的小螃蟹。平静的河水泛出淡黑色的阴影,不时冒出一串串的气泡。水里的人不多,他们分散在河墙边,边踩水,边把墙子上的小螃蟹往布口袋里装。
二嘎子早已忍耐不住,脱了衣服便跳到河中,游到一处爬满了小螃蟹的河墙边,高声喊道:“华子!歪脖!赶快下来,这里螃蟹多!”
“你急的是嘛!”我正在琢磨着抓住的小螃蟹往哪儿装,不耐烦地说:“也不准备好了就下水,抓了螃蟹你举着!”小歪脖正歪着头看着二嘎子脱下来的衣服,我一下子有了主意。二嘎子的家做大裤衩子裤腿比较长,可以扎起来。再看看,我们穿的都是趿拉板,只有胖墩儿穿一双球鞋。我忙叫胖墩儿解下鞋带儿,绑好裤衩扔给了二嘎子,我和小歪脖也跳入水中,游到二嘎子的跟前。小歪脖撑着裤衩,我和二嘎子抓着小螃蟹就往里面放,累了就扶着墙歇一会。
胖墩儿凫水的能力太差。平时他妈妈一听说要跟我们出去玩儿,盯臭贼一般把他看得死死的。一旦找不到他,便挨着家地往我们几家跑。我还好,姥姥从来不嫌孩子淘,只要不打架不骂街,她很少限制我们。二嘎子妈最烦家大人来告状,二嘎子没少挨数落,弄得不好还会挨揍。我们都不敢带胖墩儿去池塘游泳,怕惹出乱子。为此,胖墩儿跟我们闹了好几次,说我们不够意思。我们说出原因,胖墩儿跟她妈妈大吵了一顿,并威胁说“您要是再去找人家麻烦,我就跑出去再也不回家了!”这胖墩儿说得出做得出,他妈妈屈服了。于是,他也学会了在水里扑腾,只是水性太差,我们不敢让他下海河。
胖墩儿见我们抓的起劲,就挤在台阶上跟岸上的孩子们抓爬上来的小螃蟹。抓住了就放进鞋坑里,一只手捂住鞋口,另一只手继续捉。我们在深水里累得快,看看也抓的不少了,我们三个人合力拖着裤衩里的小螃蟹,游到台阶跟前。突然听到胖墩儿哎呦一声,只见他把捂在鞋上的手举起来,不停地甩着,想把夹在手上的几只小螃蟹甩出去。不想越甩夹得越牢,把胖墩儿疼的跳了起来,边蹦边用另一只手扒拉手上的螃蟹。结果小螃蟹的身体被划拉掉,三四个大爪却还留在手上。河岸边顿时爆出一阵大笑。我和二嘎子划水的手已经扒住最下面的一级台阶,另一只拽着裤衩腿的手正往前拉。小歪脖笑得忘记了划水,身子一沉,呛了一口水,攥着裤腰的手松开,半裤兜小螃蟹全部放生。岸边又是一阵大笑。
胖墩儿坐在台阶上还在揉他的手,鞋坑儿里的小螃蟹已经逃光。二嘎子拎着空裤衩在胖墩儿的身旁坐下,还在继续笑着。小歪脖被呛得猫着腰,仍在不停地咳嗽。看得我一边为小歪脖捶背,一边不由自主地又大笑起来。
生活在海河岸边的孩子们不稀罕这些东西,如果不是家中缺粮,我们才不乐意抓螃蟹仔呢。往年夏末秋初,跟哥哥们提着马灯去稻田沟渠照的螃蟹,那才叫肥呢。不过总不能白来一趟,我们又下水抓了一些才回家。那时食用油非常紧张,家里通常是把螃蟹仔放在锅里干炒了吃。其实,如果将螃蟹仔用佐料腌制入味后,挂糊滚面包渣煎至焦黄。那可是香酥可口的美味佳肴。在忍饥挨饿的年代,却没有这个口福。
一连几天,我们带着布口袋去抓螃蟹仔,收获颇丰。姥姥把大部分小螃蟹放进坛子里,用大盐腌制起来。这些东西为我们补充钙和蛋白质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当时在普通百姓的头脑里没有“营养价值”和“对身体利弊”的概念,能够填饱肚子是唯一的选择。比方说,每个人的粮食定量中,有一定比例的细粮(上面随时调整),一斤细粮的价格可以买二斤粗粮,于是,像我们这样的贫穷多子女家庭便选择多购买粗粮(按规定,细粮的指标可以买粗粮,粗粮的指标是不可以买细粮的);一斤粗粮的指标可以买六斤山芋,为了填饱肚子,于是便选择少买粗粮,多买山芋。
尽管大人们想尽办法让一家人填饱肚子,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孩子们那点儿定量根本不够吃的。粮食部门也出台了每月二十五号“借粮”的办法,但寅吃卯粮更解决不了缺粮的根本问题,人群中开始出现了浮肿。
有一天上课的时候,老师让同学们卷起裤腿,挨个按压每个人的小腿。每到一个按出小窝,迟迟弹不起来的同学面前,都细心地询问在家里的饮食情况,然后发给他(她)一张小票。按我的小腿时,见到腿上的皮肤像蛇皮一般粗糙,皮屑很多,忙问我是怎么搞得。我告诉他去年得了猩红热,身上脱了一层皮,以后便这样了。他又问我到医院看了吗,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也摇了摇头。
“还好,你只有一点儿轻微的浮肿。在家都吃什么副食?”
“副食?”我想了想,去年老家来人捎来些小咸鱼和虾酱,差一点把我家的口粮吃光,害得我和二哥到处挖野菜、撸榆树叶榆树钱儿。于是便说“有小咸鱼、虾酱、野菜、榆树钱,对了,还有螃蟹仔。”我一下子说漏嘴了,忙用手捂住嘴。
“螃蟹仔?你又下海河了?不是规定了不许下河游泳吗?”一连串的问话让我低下了头。见我没再言语,谢老师也就没再审我,又继续给同学们做检查。
所有的同学都被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得到小票的人不多,老师的心里踏实多了。他回到讲台,又细细地审视了一遍全班的同学,见大家的精神集中起来,便开始了讲话。
“同学们,我们的国家遇到了空前的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都在过苦日子。粮食不足,副食匮乏,大家营养不良,很多人都得了浮肿病。党和政府关心群众的疾苦,尤其关心少年儿童的健康,拨出一批黄豆给浮肿的人们补充一些营养。大家都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彼此要关心体贴。已经浮肿的同学更需要加强营养,不可能搞平均主义,希望同学们能理解。”他看了看,大家都在静静地听着他的讲话,教室里没有什么其他反应,便继续讲了下去。
“同学们,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修正主义也在卡我们的脖子,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等待我们的支援。在党的领导下,我们一定能够克服困难,渡过难关!”老师挥动着手臂,情绪十分激昂,同学们也都受到了很大的感染。
“拿到小票的同学放学后到总务处领黄豆。现在说几件事,一是最近大家不要参加剧烈运动,尤其不要踢球,保存自己的体力;二是课余时间可以跟大人们去挖些野菜,但不能自己独自去或几个同学约好了去;第三,再重复一遍,绝对不许下河游泳,以前的就算了,不再追究,下不为例。振华留下,其他人放学!”
报告听完,肚子早就饿了。老师讲的不对吗?
不,老师讲的对极了!但黄豆我却没有拿到。
三条纪律有问题吗?没有,绝对没有!但我一条也做不到。第一,踢球是孩子们的最爱,学校不让踢,我们会在马路上踢,除非你决定不要伙伴了;第二,不可能让爸爸妈妈带我们去挖野菜,他们得上班,没有人会带我们去挖野菜,可不挖又不行,不掺野菜光吃那点儿粮食,半个月都吃不下来,除非真的是猪满圈、粮满仓;第三,不下河到哪里去抓螃蟹仔,不吃螃蟹仔就该我吃黄豆了。至于好好读书的问题,谢老师是爱护我,希望我能有出息,我肯定做得到。
几个要好的同学从我的座位旁走过的时候,用同情的眼光看看我,见我无所谓的样子,安慰的话又吞了回去,悄悄离开。
我想这回肯定有的批挨了。最近我可没少在教室后面罚站,上学迟到、课堂打盹、操场踢球,还和同学打了一架,再加上这次让老师知道了下海河抓小螃蟹,肯定没好果子吃了。
正在胡思乱想,见老师在教室门口招呼,我赶紧提着书包跟着老师屁股后面走进了预备室。
“饿了吧?”见老师的语气并不严厉,我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他了。
老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继续对我说:
“本来你是可以当个班干部,帮助老师多做一些工作的。”
他抬起头来注视了一下我的表情,我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他选的那个班主席除了老实听话之外,实在一无所长。我真的不想当什么班干部,况且我那帮哥们儿在背后把几个班干部连扒带踩,我可不想也染一水,无官一身轻嘛。
“振华,你这孩子总是有点儿青皮、蔫淘,什么时候才能积极靠拢老师。象咱班这个样子,今年少不了一批同学要留级,你们学习好一些的同学要多配合老师帮助学习差的同学。”
我一听老师没有提犯错的事,就赶紧点头称是。只要不请家长,现在说嘛都绝对听。
“小螃蟹还好吃吧?”
“还凑合吧。明天给您捎点儿来?”
“可别!我不吃。”
“那赶秋后我给您去照大螃蟹,那才叫肥呢!保证吃一次想两次。”见老师根本没有恶意,我又有点儿信口开河了。
“快算了吧!好好念书比什么都强。赶紧回家吃饭去吧,以后要求自己严格一点儿!”
大赦令一下,我赶紧给老师行礼后,便逃之夭夭。饥饿的滋味儿确实难受,我急匆匆往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