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姐俩的小屋还是老样子。这间小屋从姐俩走后,妈妈一直把它打扫的干干净净。妈妈想念儿女的心情在这里处处可见,每一处都留下妈妈抚摸的痕迹。白家的一家人在这个小院里已度过了将近二十个年头,有苦、有甜、有乐、有忧,有分离,还有幸福。白群喜欢这间小屋,虽然只有十几平米。在这个小小空间里,让她的好动打翻过书桌上的东西,还掀落过床上的用品,经常遭到白洁的喝斥,但她依然孩子般的和白洁共同嬉笑在这里。因为,在这里有爸爸、妈妈、哥哥和姐姐们的关心和爱护,在这温暖的小屋里,她不必为外面的风雨飘摇和人间世故伤透脑筋。
“小妹,老家那边怎么样?乡亲们还好吗?”白群怀里抱着平时常坐的小板凳,撅着嘴,“好什么!咱家里的住处还不错,就是房太大了点儿,谁知道乡下会那么冷!”白群扔下小板凳,一下子倒在白洁身旁闭上眼睛。白群又想起了呼啸的狂风,漫天的白雪,道路的泥泞,最害怕的夜晚,还有那烛光晃动在墙上的自己的大大人影儿。白群想起了小凤,为了同她一起到公社去玩儿,不但忙活的洗净头发,棉袄外面还套上干净小褂,差点脚上的鞋都要换成新赶着做的。白群不禁笑出了声。
“小妹,你又玩什么鬼灵精呢!笑得那么开心?”“姐,你不知道,小凤长这么大连公社都没去过。那天早上,唉呦——!那个打扮噢,她也不想想外面刚下了大雪,姐!不过小凤真长的很漂亮,虽然穿得挺土,但一点也不像乡下人……”“姐,我到公社办户口,他们那里的人好像不那么欢迎我。公社干部给我办完手续,当着我的面就说:‘又来了一个吃饭的!’姐,咱们真是为吃饭去的吗?”白洁把叠好的衣服收到衣柜里。“小妹,哪里都一样。你想,咱们能干多少活?国家还得贴上一份口粮。我们那里整天开会搞运动,有许多土地都荒着,还把果树砍掉,种上了玉米和高粱。其实,让老乡一下子接受这么多知青不知他们怎么想?反正,我说不清楚,不过听他们老乡们背后叨唠,是从心里反感咱们。”白群对白洁的一番话似听非听,因为,姐姐的话在她看来永远是对的。
白洁突然想起,“小妹,你给李宁写过信吗?”“没有哇!他怎么了?我这次回老家前就没有见到他,他老是躲着我!”白洁轻叹了一口气,“你呀!李宁对你多好!这么多年,你们俩从小是同学又是好朋友,他以前照顾你多好!我知道,这次运动后,他的出身不好有点自卑,你不去安慰他,反而不理人家,是不是你又欺负人家了?”“是他那天先不理我的!”白群想起李宁在邮局门口一声不吭地和她分手,她就来气。那天,白群刚刚吃完早饭,正要去胡同口的邮局发信,刚走出街门口,就发现李宁站在门旁边的墙壁前发呆。“嘿!李宁哥,你干嘛不进去?”这个李宁是白群家隔壁的街坊,也是白群的同班同学。李宁他家是独门独院,李宁的爸爸是个教授,用白群的话说,李伯父的学问大着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著书绘画,什么都会!
白群住在有五六户人家的院子里。白群每天都到李宁家做功课,一块玩儿,李宁的妈妈非常喜欢这个小姑娘,尤其是,白群仰起小脸抱住李宁的妈妈,用她晶亮地圆圆地眼睛盯住她,叫的那一声:“李伯母!”李宁也特别喜欢白群叫他李宁哥哥。 但是,李宁现在不住在白群家隔壁的院子里了。因为,那里的街门早已被贴上了封条,谁也不可以再进去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让李宁搬了家,而且,家里的东西都被号称“红卫兵小将”抄得干干净净。突来的打击让李宁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个一直把他当作哥哥的白群,他只剩下这一点点安慰。如今,看到这张喜报,他预感到,这点安慰也要失去了,现在的他心里特别难过。白群跟李宁的心情不一样,她和同年龄的同学有着同样地抱负和理想,何况,同班的好朋友玲玲第一批就去了山西,白群真想马上和玲玲在一起。 李宁忧郁的眼睛随着白群快乐地脚步移动着,他怯懦地问:“你想走吗?”“当然想!你不想吗?”白群睁着圆圆的黑眼睛,怱扇着长睫毛。李宁沉默了。
李宁和白群不同,他生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养成性格文静,好学上进。在学校里成绩优秀,又非常的懂事。优裕的生活,让李宁成长得不同于一般的男孩,老师和同学们非常喜欢他。李宁也知道大家对他的偏爱,但却不太理会,他只喜欢白群,只接受白群的快乐和单纯,同时,也用他的气质和修养影响着、陶冶着白群,随着他们一天一天地长大,友谊越来越深,他朦胧地感受到了一些异样,他憧憬着未来有一天,他能和白群……白群的回答无疑给了李宁当头一棒。“你们家里不是已经走了两个了吗?白刚哥哥去了东北兵团,白洁姐姐去了山西,你可以不走的呀!”“干嘛?你打击我的积极性啊!玲玲走的时候我就想跟他一块去山西的,我不就是比你们两个小一岁吗?再说姐姐那会儿去山西的时候,爸妈说我太小等两年再去,你看——”白群指着喜报上的字,一句一顿地读给李宁听,“陕西,革命圣地延安。我到了那里一定会有好多地难忘地锻炼机会的,……”白群闭着眼睛用手指数着,“延安宝塔,延安河水,延安的窑洞……反正,一定特别令人想往!”李宁屏住呼吸看着白群陶醉的可爱,着迷的听着她充满快乐的笑语,突然浑身一震,想到了自己,他的“黑五类”出身是不可能玷污“革命圣地”的。他根本没有资格同白群一起去陕西。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无形的绳索勒得他透不过气来,自尊心被践踏得早已体无完肤,他不得不回避着现实的残酷。李宁趁着白群还沉醉在自己的想往中,悄悄地离开了……
当白群从遐想中醒来时,发现李宁早走的没影了,“什么跟什么嘛!不听我说完就走了,真没劲!我再也不理你了!”白群去邮局发完信,赌气回了家。
“本来,我没觉得他出身怎样,我才不管他出身好不好呢!是他自己要那样儿的,人家李伯父被审查了,我不是照样去看他?”白群的嗓门越说越高,声音冲出了小屋。白洁一下子捂住了白群的嘴,小声训斥着,“小妹,你小声点儿!这院里住着好几户老街坊,别让人家听见你说的话!这院里谁不认识李伯父一家人”?白洁又轻叹了一口气,她慢言细语地劝说白群:“你呀,你总是让别人让着你,你也不想想人家李宁到了什么份儿上了!我前几天在胡同口碰上李宁,听说,街道革委会那帮人嫌他家住的房子还是大,又让他家搬家呢!他向我问起你,我看见李宁眼睛里含着泪水,你这会儿回来了,抽空儿去看看李宁,你不想李伯母吗?”
那天,晚上天儿特别热,空气里一点风丝都没有,蝉儿叫着哑了口,连树叶都不肯动一动。家家大人都打发孩子们吃过晚饭,洗过澡都到街上乘凉,到处传来芭蕉扇的忽打声。玲玲吃过晚饭正在洗澡,客厅里,砰!的一声,玲玲听见妈妈大声喊叫。“这日子谁也别过了,你总是保着那些人,让我怎么办?”接着,啪!啪!的两记耳光,“不过了?趁早滾!谁没有仨薄的两个厚的!工作那么多年了,说反戈就反戈啦?”玲玲的爸爸吼着。玲玲光着脚追到屋门口时,妈妈的脸已经肿得老高,披头散发地往街上跑。玲玲妈妈用悲伤的泪眼回头望向从门里追出来的玲玲,一狠心痛苦地转身跑走了。那个年月,许多家庭因为“保皇派”和“造反派”发生争执,反目为仇,一个家庭就这样瓦解了。玲玲找过妈妈许多次,妈妈不肯再回来。再后来,玲玲去了山西插队。
白群到玲玲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1点多钟了。白群的突然出现,着实的让大家惊喜若狂,因为,一帮子同学就差白群了。“你还来呀!”玲玲一把搂住白群。白群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玲玲揪着到了另外一间屋里。“你这家伙,为什么走了不给我写信?我问李宁,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你说,你是不是又和李宁闹别扭了?”白群目视着玲玲,“干嘛呀!你不说想我还扯上别的!好像,全世界人都知道我欺侮李宁,我怎么啦?他老是闷闷地不乐与我有什么关系。”“快乐?”玲玲苦笑。“快乐在哪?李宁不快乐,是因为他家里出了事,我也不快乐,是因为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你知道吗?我从山西回来就想对你诉说,爸爸给我找了个新妈,我说过不要,他就不回来了,我又去找妈妈,妈妈她……”“你妈妈又怎么啦?”“妈妈她又有了一个男孩,我他*的真想发疯,他们为了自己扔下我他*的一个人。我白想好事了,我想要是有一份好工作,一定挣钱养活妈妈。操,到头来是一场梦!”“玲玲,你怎么会这样,学会骂脏字啦?我们不是好朋友吗?”玲玲冲房顶吹了声口哨,“算了吧!你和李宁才是好朋友哪!你以为,我一点看不出来吗!”白群见玲玲说话带了那个,她扬手捶打着玲玲,“嘿!你说什么呢?我承认李宁对我好,但不是你说的那个!”“哪个啦?你承认李宁对你好不是吗?我可告诉你,你的李宁就在外面,呆会儿……”两个人说笑扭打到一起。“噢——!你们悄悄话有完没完,我们可要回家啦!”同学们纷纷离开玲玲的家,就剩下闷闷不乐的李宁。李宁终于看到了白群。李宁比以前更加削瘦苍白,修长的手指不停的搓着自己的面颊。他是借着这个动作想更清楚地看看白群的笑脸。他克制自己,因为他的心不停地在颤抖,他的脸色因为激动显出平日少有的红润。这样的李宁反而让俊气的面容健康了许多。
虽然,天降下无须有的苦难,但这一切没有抑制住李宁身体的成长。他偷偷地站在白群身旁比较过,他竟然比一米五多的白群高了半头。难怪前些日子白群一见李宁站在她身边就按住他的肩膀,叫他蹲下,白群这样会比李宁高许多。“谁让你这两年尽长心眼不长个啦!”李宁每次都不服气地糗白群。那种时光会再来吗?李宁凝视白群秀气的小脸庞痴痴地想。像以前一样,白群把不愉快忘在脑后,她和李宁一同从玲玲家出来便高兴地拉着李宁的手问这问那。“哎,李宁哥哥,你的手里攥着什么哪?”李宁摇摇头,他看天色暗了下来。“群群,你跟我去个地方,好吗?”李宁趴在白群耳朵边说。“瞧你,弄那么神秘干嘛!去就去呗!反正现在我没有事干。”“荣宝轩”的门口,一个年轻女售货员正准备上板关门。“你们……?”女售货员疑惑地问站在门口的两个人。李宁拿出手心里攥着的纸片给她看。女售货员一呶嘴,让李宁到屋里面去。一位年长的老者在货架后面的椅子上喝茶,见李宁带着一个女孩儿走进来。“你是——?你是李教授的大少?……”“少”字刚说出,又咽了回去,改口,“你是李教授的大小子吧!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老者仔细地端详李宁的模样,冲李宁点点头,递给他那张他写的纸片,老者终是不放心的往外探头望了望,见没有人跟进来,他放心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这是你父亲在运动前存在我这儿的字画委托书。多亏你父亲听到点风声把这字据放到我这儿。要不,那些宝贝字画什么也剩不下。如今,我找你来,是想让你知会你父亲一声,就说我半辈子干这个讲究的是‘信义和良心’,那东西我收好了。什么时候,你父亲拿着这字据来兑这些字画,无论是我在与不在,我会有个交待,保证它完璧归赵,一纸毛都不会少!小子,这委托书千万别弄没了!另外,谁也不能说东西在我这儿,听见没有?”老者用怀疑的目光严肃地看向白群。“这小姑娘是谁家的?记住,你也不许把今天的事说出去!”白群看着老者吓得躲在了李宁的身后。走出“荣宝轩”,白群的手再也没去碰李宁那只握住那张“委托书”的手。李宁一路无语,他在苦苦地思考他今天遇到的这件难事。本来,李宁的父亲李教授让李宁来是嘱咐那位老者的,这件事弄不好反要搭上这位仗意侠肠的老人家的性命,李教授的意思,如果有人查抄,宁可献出去也别伤及无辜。但现在看来,意愿朝相反的方向发展。这张字据是不能拿回家的,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一次运动会有更加严重的后果,不拿回去,老人家的拼死相助不是白白地葬送了吗?李宁清楚这张纸的份量,他父亲半生的心血都在上面,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一段话:
历史的篇章就是这样,该记载的不该记载的都在进行,当人们走过一段里程回过头来看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印有深有浅,浅的会随着记忆的淡漠逝去,深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烙在心灵的底层。无论怎样,人类的历史会由自己来谱写,悲壮、痛疾不堪回首的歌总得有人去唱。李宁决定,把委托书交给白群处理。“群群,我求你帮我办一件事。这张字据交给你保管,随你怎么去处理,但不能落到别人的手里,你听明白了吗?”单纯的白群当做一件普通的事,她觉得有什么,不就是一张字据吗?交给妈妈管好了。
就这样,白群和同学们快快乐乐地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这个冬天的大部分时间白群都和李宁在一起。他们游玩了北京的不少名胜古迹。白群在这段时间里,犹如回到了儿时,听李宁讲述他所知道的关于祖国的山川、大河、森林、沙漠及名人的许多真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