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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板说,越是人多的时候,钢琴弹得慢一点,声音小一点。这种建议是多么有见地啊!喜庆不由得很佩服李老板的鉴赏力。是啊,这是完全对头的,符合喜庆的想法的想法。很显然嘛,用钢琴和嘈杂的喧嚣对着干,犯不着。
来了一桌客人,紧挨着钢琴落座。三个人,三个人也是一桌。不会再有别人掺和。一个是头儿,一个是司机,还有一个,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司机过来,递一根儿香烟,给喜庆。喜庆接住,放在钢琴上。
“我们老板叫你。”司机说。
喜庆离座,听从吩咐。
“老师请坐。”头儿说。头儿非常年轻,比喜庆小。英俊,潇洒。衣着讲究,谈吐自如。
“老师贵姓?”
“姓侯。”
“啊侯德健啊!”年轻人开玩笑,“我,陈墨。”喜庆听成了沉默,发音完全一样,搁谁也是沉默。
“不是沉默,是姓陈的陈,陈世美的陈,墨汁的墨。”司机解释。看得出他们很惯熟。都是年轻人。女孩一言不发,看了喜庆一眼,很从容,很自然,也很亲切。喜庆看见,这是一个长的无可挑剔的好看的女孩,不超过二十岁。看起来个子很高。喜庆不喜欢高个子的女孩。但眼前的女孩,让他不得不喜欢:清纯,靓丽,很安静;披肩发,没有化妆,也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像是学生。
“我的秘书。”陈墨说。“苏珊,听什么呀?”
“老师,您会弹少女的祈祷吗?”名叫苏珊的女孩说,露出天真的表情:“可以吗?”
“可以。”喜庆说。坐在钢琴前弹起。弹的很投入,音乐是喜庆的第一情人,这也许是谁也不能替代的,一进入音乐,喜庆可以忘了一切。后来,喜庆到陈墨家里做客,弹起陈墨的钢琴,陈墨对喜庆作了一个评价:你一弹琴,似乎就进入到一种心境。完全是属于自身的成熟的精神色彩。陈墨说到了色彩,因为他是一个画家。他拿出了自己的作品,让喜庆看。
“这是一副不能让人看的作品。”陈墨说。因为受到了喜庆的乐思触动,拿出来让喜庆看一看。一副油画。从他的储藏间拿出来,包着一个大床单。
画面上是一条龙,狰狞可怖,由明到暗,红黄黑紫隐去在白骨,骷髅里面;一个裸体的女子,睁着忧郁的眼睛……“看,”陈墨说:“传统,在吃人。”他相信音乐家能看懂。
喜庆的琴声让大厅安静了下来,人们,那些食客,变得文雅了起来,静悄悄的吃着,听着……
喜庆弹完了,看陈墨他们。陈墨招手,喜庆过去。苏珊惊异的眼光迎着喜庆。“苏珊说,再弹一遍。”陈墨说。喜庆翻回去又弹。还是那么好。完全是个人版的少女的祈祷。弹得深沉宁静。他对曲子有着自己的理解。后来跟苏珊在一起的时候,喜庆问过苏珊:“你知道一开始,一串跳跃的八度下行……”喜庆边弹边说,“是什么意思吗?”“跑。”苏珊说。
“那为什么不用单音,跑起来不轻快吗?而要用八度,还是双手的八度,这多重啊!”
“不知道。”
“这就是宗教的沉重。”喜庆说。
“一个女孩的虔诚和纯真,”喜庆接着说,“分量是很重的。”但弹起来,又不能有沉重的感觉。所以,几乎没有人能弹得好,喜庆听过无数的录音,没有一个满意的。大多是轻快的,甚至是欢快的。无怪这首曲子已被归类为流行曲目了。喜庆给苏珊讲了曲子的故事,一个十八岁的波兰少女作的曲。那时起,苏珊不仅对曲子有了新的理解,对人也有了新的看法。
喜庆又弹了一遍,被陈墨叫来。人家是客人,客人是上帝,喜庆不能不听从。“侯老师,”陈墨把喜庆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请你再弹一遍。”“还是这首曲子?”“还是这首曲子。”还没听够吗?喜庆想。可能刚才陈墨真的听进去了。喜庆并不厌烦,继续弹起……
这有必要说一下,以免以后拍电影时场景不知怎么弄。
陈墨他们坐在那里,并没有大吃大喝。只是一壶茶,在那听钢琴。他们吃了饭以后,专门坐跟前,来欣赏钢琴的。苏珊想听钢琴。陈墨虽是画画的,但很喜欢音乐,家里有钢琴。
喜庆弹完,跟他们坐在一起。
“每一遍都是一个动人的故事。”陈墨说,“哎侯老师,”陈墨压低了声音:“你想不想到我们那干?肯定比你这挣的多。”陈墨问过服务员,弹钢琴的老师给多少钱。服务员说,可能一天20吧。说着,陈墨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喜庆。苏珊也给了一张。喜庆一看,陈墨是中央某家报刊广告艺术会社副社长、画家、高级编辑。种种头衔。其他不懂,但某某日报喜庆知道,那是中央大报,所谓两报一刊,中央喉舌,其中就有某某日报。既是如此,来头不小。苏珊是文书。名片上印的。
喜庆说什么也是不想离开广达酒店。每天弹两个小时钢琴,还有小费。兜里不缺钱,老板也不错。可是,陈墨来的好像正是时候:广达酒店要停业装修。因为营业火不起来,老板准备重新装修了。
喜庆先是被陈墨领到了家里,又去社长家见了社长。社长也是年轻人,从市电视台出来的。跑到社会上干,这时候已经成为一种潮流了。
“侯老师,绝对人才!”陈墨向社长介绍。咱们社长,陈墨说,叫秦光。秦光颇为仔细的观察喜庆,嗯,不错,是个老实人。多少有点呆气。
秦光家也有钢琴。陈墨让喜庆弹。喜庆弹了弹,音不准了。“抽时间我给调调音吧。”喜庆说。“给我的也调调。”陈墨说。
“那你就抓紧时间办手续。先让咱们这儿给你开个函。”秦光说。
“是正式调动?”喜庆问。
“当然是正式的。”秦光说。
“中央单位,哪有不正式的。”陈墨说。
几天以后,喜庆回到幼儿园,办理他的调动手续。
调动手续很繁杂,须要幼儿园盖章同意,托幼科盖章同意,最后还要经过厂里。财务,人事部门,工资,档案关系。等等。马不停蹄,喜庆跑了三天。
在幼儿园,喜庆见到了小陈。小陈说:“去音乐学院找你去来,你们的牌子也不见了。”
“我已经不在那了。”喜庆说。
“你现在在哪儿呢?”小陈笑着,还是那么腼腆,可爱。
“流浪。”
“侯老师,走吧,我领你去王处长家。”张院长说。王科长已经变成了王处长,因为厂子已经变成了集团公司。底下的级别就跟着长大了一级。王处长这两天病着,没上班,在家歇着呢。
“我去吧!”小陈说。
“你班上没事了?”张院长问。
“已经上完课了。”小陈说。
“那你去吧。快去快回。”张院长说。
路上,喜庆告诉小陈,要调到报社了。
“那你可不要忘了我啊!”小陈动情地说,看着喜庆。
“忘不了。”喜庆说,看着小陈,觉得很亲切,“你结婚了吗?”喜庆问一句。
“结了。”
“哪儿的?”
“车间的。”
“还可以吧?”
“嗯,就是那。哎,王文君嫁到深圳了。”
“怎么样?好吗?”
“听说当了副院长了。”
“厉害。”
到了王处长家。喜庆看到王处长挺精神的。知道不是有病。王处长看喜庆的调动函。看清楚了,是往大单位调,心里不由佩服喜庆。也不由得感叹:人挪活,树挪死。在幼儿园确实也没有人家的活头。连个小脚三级也不够格。
“小侯,你就是想到这样的单位工作?”王处长问,带着一种不知什么样的笑。
“噢……”喜庆笑着,也不很自然。
4
喜庆调到新单位以后,没想到自己竟被委以重任。名片上印的是:某某日报广告艺术会社秘书长。名片设计的很好看,前面两个大写的G并排套在一起,然后是中英文对照。好像要给外国人看,其实从来没有。底下是电话,太原的北京的都有。让人一看,挺权威的,真像那么回事。喜庆把名片给了金凤父亲一个。金凤父亲是个农民。戴着老花镜仔细看看名片,说,还不知道真的是甚了。喜庆听见了,很不服气。难道这不是真的?这还有假的?马上就要拿这东西出去给人呀!
金凤父亲以一个普通农民的洞察,觉得没那么简单,堂堂秘书长,说当你就当上了?但还是把喜庆的名片珍藏了,放在自己贴身的小兜儿里。
新单位在地处市内极好地段的桃源路。号称新闻大楼。住着以某某日报山西办事处为主的几家单位。这座楼的建起,真是以某某日报的名义得到地方政府的同意建起的,这其中就不能不提到一个人,叫杨国光。杨国光当年五十多岁,中央机关呆过,涉世很深,涉足极广。但不善钻营,偏好女色。终因男女关系,作风问题,没能在社会上站住脚。后来通过关系,搞起来中央报刊驻山西办事处。不管怎么说,把楼给建了起来;功不可没。这就有了吃饭的地方。狐朋狗友,聚在旗下,有开了书店的,还有开了药店的,甚至娱乐场所,都是实体。当然,广告艺术会社,是最好听的;也是最接近报社的身份的实体。
既是实体,杨主任说了,可以招兵买马,开展业务。业务范围,营业执照上都写着呢,只要不违法乱纪,干吧,多挣多得。
喜庆他们这摊儿的头儿就是秦光。据说跟老杨沾着点亲戚关系。
任务很明确,秦光、陈墨跟喜庆说了,要出一本书《中国在前进》。北京策划,香港印刷。“咱们的任务是承揽广告。”一个页码四千块钱。10%的提成。
“侯老师,只要搞成一个页码,就是400元的收入,不比你弹钢琴挣的多啊?”秦光说。
“给咱们一个月的时间。搞它个二三十版没问题!”陈墨很肯定。
喜庆不懂,但也不怕。尽量听人家说,想着自己这个秘书长该干什么。
“我们研究了一下,准备兵分五路。”秦光说……
喜庆的任务是赶紧起草一份工作文件。出去以后拿给人家看的东西。喜庆出手快,很快写出漂亮文章。秦光陈墨一看,很满意:不愧为诗人。
……一屋子人。就像列宁在1918,卫队长进到暴乱俱乐部,全是陌生的面孔……
“这是刘月。”秦光一一介绍。刘月,喜庆见过,只是还不知道名字,是一个爱面子的,爱争风吃醋的姑娘,很嫉妒苏珊的漂亮。
“这位是张兰,新闻界有名的才女。”张兰笑容可掬,很年轻,很漂亮。
“这两位,马志忠,苗盛,新闻界的元老,老广告。”喜庆看见,是两个老家伙,很阴险。
“我们侯老师,音乐家,诗人。”苏珊快意的看了喜庆一眼。张兰露出善意的笑脸。刘月没有表情。两个老家伙看也没看喜庆。秦光继续:
“我们兵分五路。第一路,陈墨和张兰,山东。第二路刘月,辽宁,刘月要一个人去,就让她一个人去吧。第三路,两位老将,老马和老苗,你们是去吉林还是黑龙江,你们选择一下。”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黑龙江。
“好,第四路就是侯秘书长带苏珊,你们这路去吉林省。”喜庆很高兴。其他同志也很满意。
“我是第五路,留守太原。”秦光说,“明天一上班就请大家来办各种手续,拿差旅费出发。”
第二天.陈墨带着张兰去了山东。其余三路去东北,搭上了同一趟车。先去北京,然后分手。刘月独来独往,不跟他们相跟。喜庆和苏珊跟那两个老家伙相跟在了一起。苏珊悄悄跟喜庆说。苗盛,那个稍年轻一点的老家伙说,要带她去南方玩。
“流氓!你敢跟他去?”
“不敢。”
“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喜庆奇怪怎么和这两个家伙坐上了一趟车。
苏珊看喜庆的诗集。在卧铺的上铺。喜庆也在上铺。喜庆侧身,看见苏珊拿着笔记本,看得很专心。不由得爬起来,想和苏珊说话,一低头,马志忠大个子,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站着呢。戴着副老花镜,假眉三道看地图。苏珊是个好姑娘,太吸引人了,不管老少。总算到了北京,可以分手了。苗盛还想缠苏珊。喜庆带着苏珊把他们甩掉了。
喜庆和苏珊两个人踏上了去吉林的车。
喜庆和苏珊终于坐在了一起。苏珊看了一下喜庆,喜庆也看了一下这个姑娘,两个人会心的一笑。苏珊才十九岁,眼睛底下一点阴影都没有。但却是一个能够用心来说话的女孩。在她们众姐妹里面,她是生得最好的一个。喜庆后来知道,苏珊姐妹五个,家里没有男孩。苏珊老三,家里叫她三儿。喜庆后来成了她们家的熟人。
通过音乐和诗歌,苏珊的一颗少女的心和喜庆贴的非常近。喜庆带着一种生性怜悯的爱,像爱自然一样,把苏珊理想化了。苏珊长的很好,十分接近自然。眼睛,嘴角是她的特征,也是自然的特征。明波见到苏珊,说:比所有的明星都好看。苏珊后来跟喜庆说,要不是因为你长的比我低,我肯定就跟了你了。她说的对,女孩高,男的低,站一块多不自然啊。细心的苏珊这回出来,专门穿了一双平底鞋。她想,不能比我们秘书长高了。
到了吉林省会长春,他们住长春宾馆。安排好房间,喜庆领苏珊出街转转。在斯大林广场卖点零食,“鸡汤豆腐串,吃吗?”“嗯。”一人来两串,边吃边走边笑。苏珊很爱吃。这么年轻,健康的女孩,胃口好着呢。喜庆卖了一个烧鹅罐头,一袋面包。街上也没有什么逛头,领着苏珊回去了。回到宾馆,在苏珊房间,喜庆打开罐头,用小勺盛一块,喂到苏珊嘴里。“好吃吗?”苏珊点点头。“咱们的生活不错嘛,吃吧孩子!”喜庆说。不由得心里检讨,对金凤这样好过吗?好过,喜庆想起,经常拿小勺把饭喂到金凤嘴里。不过,烧鹅?好像没有吃过。
别忙
假如为了爱情
你背上好多蜗牛
一只蜗牛说:
真无聊啊真无聊
渴了渴了
吃不到葡萄
——摆动着美丽的触角
留下一片痕迹;
另一只蜗牛说:
真苦恼啊真苦恼
饿了饿了
吃不到樱桃
——摆动着美丽的触角
留下一片痕迹…
欲尝果实,饥渴难耐
花还没开呢!
丑陋的形式怎羁芬芳!
你要轻轻地把它们放回草地
那露水旁边,
晶莹的露水折射阳光
然后启程——
爱情本欲不是改变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