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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诗意人生》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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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喜庆家动这么大的工程,对四邻八舍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惊动,也是一个刺激。邻居们纷纷议论:谁挑头干的?他们家老大。除了他们家喜庆,谁能?谁敢?喜庆儿时的伙伴,老黑,老黑的弟弟老白,淑芬,还有淑芬的弟弟叫臭人儿的,都大了,何止大了,其实都快老了,都是进入四十,奔五十的人了。老白,小时候流鼻涕的孩子,现在已经高大魁梧,街头一霸,进饭店吃饭不待掏钱的。开一辆出租车混日。

这天,喜庆家工地卸沙子,老白的车离得近,也是有意,让大车碰了一下,吓得大车司机赶紧下来道歉。

“不行!道歉能行?”老白瞪了一眼拉沙子的司机,摔车门走了,去小饭店喝酒去了。

大车司机知道了老白不好惹,吓得玄乎没有尿到裤子里。沙子也不敢卸了,车停在那,人也将在那了。这事怎么办?二狗三狗都说,老白这是故意的,故意找茬;讹人。喜庆知道,这已不是小时候了,那个流鼻涕的家伙未必给昔日的大哥面子。此事不能耽搁,不能纠缠。更不能论理,打架?不值得。喜庆叫三狗来,三狗是管钱的。

“拿500块钱,给了司机,让司机给他。”喜庆吩咐。

“又不是咱们……”二狗心疼钱。

“让司机赔好不好?”三狗征求大哥意见。

司机一天挣多少钱?喜庆在为司机着想,不忍司机委屈。让人家觉得桥东街的人赖。

“给他吧,五百块钱,不算个啥。”

完了,老白家老婆过来说:噢,这也是看在喜庆的面子上,要是没有喜庆,老白非整死那司机不可。


这一天,大清早,老舅来了。二狗在工地前面,看见一个老头,领着一个孩子,还以为是要饭的,正要上去打发,一看,怎么是老舅呢?领着来见大哥。喜庆看见老舅,全然不是那个儿时印象中和蔼亲切的长辈,眼前的老人,瘦弱,苍老,身上脏得厉害,完全像个乞丐,虽然对着的是喜庆这些孙子辈的孩子,一双老眼也是乞怜的样子。领着的孩子,是大孙子。还在上学的年龄,不上了。土黄的脸色,瘦弱,木讷。

“俺在街上已经三四天了。”老舅说,“这都准备回呀!”老舅说。二狗对喜庆说:去咱爸爸那来,咱爸爸给了50块钱。

“打盆水洗洗,先吃饭!”喜庆说,一口河北话。喜庆说三种话,对生人,普通话;朋友,太原话;在家里,就是老家话。喜庆让二狗买蔴叶,“买点猪头肉!”告二狗。喜庆做了一大盆鸡蛋汤。让老舅坐下,弟兄三个围着老舅吃饭。“老舅,热了就脱了吧!”三狗说。老舅脱了布衫,露出黑胳膊,瘦的像干柴棒。“老舅吃肉!”二狗说。“你吃!”老舅说。“我……”二狗也不敢吃肉了,因为有糖尿病。

“大哥,喝不喝酒?有酒!”三狗说。

“不喝,不用喝了。”喜庆说。

“喝点吧,没事!”三狗看见有肉,就想喝酒,去他的柜里拿酒。找来几个杯子。给老舅倒上。“俺不喝!”老舅说。

“喝吧!好酒!”三狗劝说。

老舅不喝。“那雁翎替你爷爷喝了!”老舅的孙子,那个瘦弱的少年叫雁翎。雁翎摇摇头,不喝。二狗糖尿病,不喝。喜庆也不喝。三狗只好一个人喝,喝了几口,没意思,不喝了。

“老舅,今天回呀?”喜庆问老舅。

“俺看看你,今儿个就回了。”老舅说。

“雁翎不上学啦?”喜庆问,看着老家的兄弟,“小学毕业了没有?”雁翎扭捏地回答:“没有。”“几年级?”“三年级……”说着话,吃完了饭。沉默了三秒钟。

“三狗,”喜庆说,“给老舅拿上200块钱。”三狗楞了一下,拿去了。三狗拿来钱,喜庆让给了老舅。老舅哆嗦着:“俺不要!”眼泪快流下来了。少年雁翎眼睛也红了。可以感到他们是多么需要钱。“老舅,拿上吧!”三狗很诚恳;给老舅攥到手里,“装好,不要丢了啊!”

剩了不少蔴叶,找了个塑料袋,给老舅带上,路上吃。三狗还给拿来几个苹果。“二狗去送送老舅吧。”喜庆说。“行!我去送老舅。收拾好,咱们就走。”二狗说。喜庆掏出身上仅有的三十块钱,“给老舅买张车票。够了吧?”“够了,不够我这还有!”二狗送老舅去了。

工程上很快就出现了资金紧张的情况。弟兄们筹集的不到五万的资金,看来是远远不够。喜庆和金凤去了村里。说起喜庆的事,老人们露出了忧虑。缺钱,金凤的父亲深知其难。听喜庆说什么利息,哎,节骨眼上,骑虎难下呀。老人翻出一个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信用社存钱记录。“有利息?”老人戴着老花镜:“我看看我这够不够一万。”

老人的存款有五十几笔,十几二十年的积蓄,刚刚够一万。老人决定取出来,给喜庆用。全家人知道了,并不反对。金凤的母亲,金凤的奶奶,还有一个很有发言权的金凤的大妹妹,对喜庆都很有感情。金凤的弟弟妹妹结婚都是经人介绍的,只有喜庆和金凤是恋爱结婚。家里人觉得很珍贵。也能看出来两人非同一般的感情。

老人把钱取了回来。整整一万。全家人可真是从来没有拿过个万,这回拿上了,是给全家值得同情和信赖的人拿的。金凤的妹妹跟喜庆说:

“东子问父亲拿钱,父亲都没有给。这回全给你拿上了。看见俺爹对你的感情了吧!”

东子是金凤的弟弟。家里唯一的男孩。

金凤的父亲想着,怎么带钱。装兜里?坐车怕不安全。要坐市郊车。想了想,想起办法。找了一个塑料袋,把钱放进去,卷好。然后装了半面袋子玉米面。喜庆爱吃玉米面,经常从村里带。把钱埋在玉米面里。行了,这下安全了。

“你可看好你的面袋子啊!”丈母娘嘱托。全家人把喜庆和金凤送到了村口。


揭过一页

在那遥远的,记忆

尚未走失的地段,那地段

闪着光亮,载着绿绿的小草

和她的身影


最终,你以负心的结局刺痛

记忆;时日已过,这些痛创已

变为甜蜜的慰藉。对你,理论的重担

须臾未离,由是生活异常苛刻……

而初时什么吸引了你,你纯情,

充满了向往,像翘首檐外的燕雏

她的脑中全是蓝天……那种幸福

是多么幸福!


太短暂了,除非能时时想起;也

足够了,当意识到生活并不轻松,

羽翅不再矫健,

我们屈服了。但带着一个问题:

原先的美好是怎样产生的?


4


土方工程挖下去一个大坑,也就让这个灰渣坡彻底见了底。地基打起来,房子盖的很快,几天的工夫,开始封顶了。先盖一层,原说要盖二层,但资金远远不够,只好作罢。旁边一小块地方,也在喜庆家院子里,要盖厨房。喜庆和两个弟弟说,这个小工程,咱们自己干。于是也挖开了地基,在大坑地下继续挖。挖出一块大砖来,又挖出一块。“大哥,大砖,要不要?”二狗问喜庆。“要!”喜庆想起跟爷爷那时候马路上拾砖头,家里的房子,还不都是半头砖盖起来的?大砖越挖越多,好像是碰上了一个什么建筑,城墙?墓穴?不知道。弟兄三个已经从下午挖到晚上,晚上挖到半夜了,挑灯夜战,一个劲儿地挖。别的没有,这大砖头也是东西啊,至少厨房打地基,垒灶火能用。喜庆想,谁知道下面是什么呢?也许,整个工程,几万,甚至几十万,都没有地下的这个未知数多。但是,又能怎样呢?把工程队变成考古队?

弟兄俩个已经累得不能动了,喜庆也不行。算了吧,即便挖下去就是历史,也只能到此结束了。弟兄们总算在历史的基础上盖起个小二楼。

这一天,哥几个正在收拾屋子,琢磨着地板该怎么弄,怎么能又省钱还又豪华。现在钱花得可是捉襟见肘。喜庆从村里拿回来的钱,很快就用完了。向谁借呢?看来只能向小妹张口了。小妹叫俊爱,生性高傲,找的对象后来发了;俊爱班也不上了,在家看孩子做饭。听大哥说要借钱,小妹说:这得和人家明明说。“大哥,我又不挣钱。”俊爱说。明明是俊爱的丈夫。喜庆给明明打电话。明明说借多少。喜庆说,先借上一万吧。明明对俊爱说:你大哥口气不小啊,开口就是一万!明明的钱就要用在这地板上。墙、屋顶,还没弄呢;弄完地再说吧。哥仨正在那琢磨,从外面进来两个人。里外转了转,看了看。说:你们这房子别弄了,我租了,一年五万!

“我们不租。”二狗说。

“五万还不租?你多少租?”说话的,个子不高,很气粗。

“多少也不租!”二狗也挺气粗。

“噢,自己干呀?”来人也知道,侯家老户,不能硬来。算了。

要是租出去,可能是个不错的选择。经济负担一下就减轻了。但弟兄三个铁了心的要干一场了。八头牛拉不回头。

工程队毛墙毛地交工了。再干还得追加工钱。喜庆说,不用了,剩下的我们自己干呀。工程队的留下来两个人,说是要跟着喜庆干,喜庆留下了。饭店马上就开,需要人手的。地板和墙收拾好了,喜庆想着屋顶又该怎么弄。现在时兴的什么吊顶,咱可吊不起。喜庆想着先把泥抹上去再说,总得把预制板糊住。站在高凳子上,喜庆往上抹泥,一下,两下,很难弄,掉了一身一地。还抹不平;索性,抹成了鱼鳞状。站地上一看,效果不错!像天上的云,一片一片。喜庆来了灵感,弄点天蓝涂料,喷上去,很美。后来喜庆把钢琴搬来,一弹,还有回音,不是绕梁三日,却是绕云飘渺,余音不断。

饭店开张了,还挺热闹。王亚飞的妹妹在太原的一所中专上学,叫来了几个同学当临时服务员。同学们虽不是专门的服务员,但清纯可爱,给饭店增添了不少光彩。喜庆的钢琴响起,吸引了王亚飞的妹妹,她站在一旁看,非常倾羡。这是一个比王亚飞还要好看的女孩,可惜喜庆就见过这么一面。苗苗的妈妈还来了,送来一个很大的带表的镜框子。喜庆的朋友自然都在。云涛被任命为饭店经理。明波还请来一位农科院的老专家,做公司的顾问;也是一位美食家,在饭店选用厨师上,出了不少主意。

饭店运营起来以后,招了几个服务员。自然来报名找工作的不少。喜庆和明波就用音乐特长来考核招聘。有一个女孩,喜庆和明波都不太喜欢,可是非要留下来不可:说非常非常热爱音乐,唱歌唱得找不见调。“老师,你让我再唱一遍!”女孩还要唱。怎么办?明波说:“来我们这里可是没有工资啊!”“为什么?”“因为主要是学音乐。”“那,我还是去别的地方吧。”女孩才走了。

有一个女孩叫小溪,很不错,云涛把她放在了吧台上。有一天,外面有个人找小溪,喜庆看见好像一个灰不溜秋的老人,小溪没让进来,出去跟来人说话。一会回来,眼里竟然带着泪水。原来,老人是她的父亲,说了些什么?众人不得而知。喜庆感觉到,即便一个青春少女,背后也有说不清的阴霾。

来了一桌客人,要包间,云涛把客人请进包间。这是一桌外地客人。但可能是身上有钱吧,到哪都不把自己当客人;把云涛叫到跟前:“你们这儿有三陪吗?”“什么?”“三陪小姐。”客人看见饭店几个小姑娘长的都很漂亮。云涛赶紧找喜庆请示:“喜庆,”云涛说:“人家问咱们这儿有没有三陪?”

“没有。”混蛋!喜庆想骂,但不能。“告他们没有。”让他们滚蛋!喜庆心说:就是沦为乞丐,也不能让跟我的女孩遭受屈辱。

有一个小老板,好像是看上小溪了,几乎每天来;喝上一点酒,吃上一个菜。还给小溪小费,说点一首钢琴曲。喜庆弹完一曲,离座走了,不想看到那个人。

大胜暑假也来帮忙了。说和几个同学要承包饭店的屋顶,搞一个露天凉亭。喜庆给了点钱,让同学们弄去吧。房顶本来要盖二楼的,没盖。垒起一人高的城墙垛子。从农科院,顾问那买回来不少苗木,都用大花盆种上了;搞的郁郁葱葱,像个花园。同学们还搞了创意:弄两个脚印,一个小沙滩。

一时红火。但饭店经营并不好。各种矛盾从中酝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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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明明带来了一帮朋友,大呼小叫吃着喝着,明明把云涛叫住:“我大哥呢?”二狗三狗都陪着在桌上。“我给你叫去!”云涛说。云涛跑到后院,有个总经理室。喜庆正在里面呆着;知道明明来了。但喜庆不想下去跟他们喝酒。云涛进来,“喜庆,人家明明来了,你不去看看?”云涛清楚明明的分量,对饭店出了大力的人;喜庆不敢得罪人家。“你去应酬一下吧,我不去。我不想见他们。”“这不好吧?”“没事,就说我不在。”“咋能说你不在呢?你明明在吗!”“没事,去吧。”喜庆把云涛撵出去。喜庆躺在一个单人床上,不知在想什么;耳朵里传来底下的喧嚣声。这件事,让明明产生了很大的成见,想起来就气:我大哥牛逼的。连我都不见唉!

二狗的小舅子来了。二狗回屋招呼。正值午饭时间。在饭店吃吧?很不方便。因为花钱也不是,不花钱也不是。只好买袋饺子,自己煮着吃吧。家里还没生火,就煮在饭店的大锅里了。正好来了顾客,要吃刀削面。大师傅锅边一站,准备削面;哎,怎么锅里有了饺子?“我的饺子!”二狗赶紧过来。噢,副总啊,大师傅一看二副总,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等饺子熟了,再煮面。三狗找到大哥:“这是干啥了?人家顾客等着吃面呢!他倒好,煮上饺子了。”二狗听见三狗跟大哥告状了。过来吵架:咋了咋了啊,我连个饺子都不能煮,我还有什么权利啊!

省展览馆有个农业博览会,喜庆带着一班人马去了。有一家县里的农副产品,喜庆跟人家谈。说可以在省城代销产品。对方一个厂家很感兴趣,刚好出来一个新产品,正愁打不开市场呢。厂家的人跟着喜庆来到了北原公司。里外转了一圈。“你们公司在哪儿啊?”挂面厂的问。这是一家县里的加工厂,生产挂面的。二狗和三狗面面相觑……公司?这不就是公司吗?但这只不过是个饭店啊!厂家想。

“我们还有100亩地,在郊区呢。”喜庆说。听说明明要在郊区买100亩地,还不知道有这回事没有。

“噢。”厂家也相信,至少这个饭店是真的,而且也看到了营业执照,注册资金100万,省工商局的证,这不会是假的。

“来来,二位坐。”喜庆把客人让到饭桌上。云涛、明波,还有二狗三狗都在。

“你们二位能为厂里做了主吧?”云涛问。

“这位,”一个瘦高个的说,指着身边的矮个:“就是咱们厂里的一把手,万厂长,我姓常,销售科长。”

“噢,”云涛拉长了声调,表示出敬重,起身和万厂长握手:“万厂长您好!”明波也起来和厂长握手,二狗三狗也握手。

“还有鸽子吗?”喜庆问云涛。

“有。”云涛说。

“上个鸽子吧。”喜庆说。想起去鸽子市买鸽子。一个农村少年,把一只好看的雨点军鸽交到喜庆手上,“你们千万不要把它杀得吃了啊!”喜庆说,“不会的。”其实是拿回饭店做菜的。“再弄上一个泥鳅。”都是菜,喜庆对云涛说。

万厂长,农村小会计出身,有幸当了新成立的挂面厂厂长。有心在省城交个朋友。见喜庆有房子有地。乐意做得这门生意。决定送一车货过来,让北原公司代销。几天以后,十吨挂面送到。喜庆腾了个屋子,堆了满满一屋子。二狗先搬回去一箱子,喜庆说拿回去尝尝吧,苦荞挂面,对糖尿病有好处。二狗吃了,说有点牙碜,老婆孩子不吃。为了糖尿病,自己吃得挺好。喜庆让拿出去,到各个商店代销;比普通挂面贵,因为有疗效的。一个礼拜去看,几家代销的都卖不动,看来挂面是不太好吃。

喜庆看着一屋子挂面,有点发愁了。这天他搬下一箱挂面,打开来看,突然发现,好像有发霉的迹象,登时脑子有点发炸。心想这要是发了霉……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么多吃的,10吨呢!几乎动还没动呢……这麻烦可就大下了!卸挂面的时候,还专门垫了板子,找了一个干燥的家,怎么会发了霉呢?喜庆冷静下来,想了想,把一摞货翻了个底朝天。发现上面的发霉,下面的却还没事。这就说明,不是在这放坏的,而是拉过来就坏了。不会是厂里捣得鬼吧?喜庆当即给厂里发了电报,说:经抽查,发现挂面有严重质量问题,请火速前来解决,否则一切后果由厂家承担。

结果厂家没有来人。过了很长时间,差不多半年以后,才有了消息。厂子出了问题,厂长也被批捕了,因为财务问题。厂里来人,把货拉回去了。

喜庆的爸爸青山呢,间不间过来看一看。俨然一副老太爷的样子。服务员一看是老板他爹来了,大气儿不敢出,看着从厅堂穿过,走后院去了。喜庆见爸爸来了,赶紧招呼,吃点什么?肉的,不吃?素的?来个烧茄子吧!不置可否。来个烧茄子,一小碗面。喜庆让做去。

“饭店,行不行呀?”青山问。

“不太行。”喜庆说。

“能不能挣了钱?”

“持平。”

“你借的人家的钱,你能还了?”

“差不多吧。”

“差不多?”青山的口气很是不屑,“不行你就叫明明干吧。”

这是突如其来的一个信号。喜庆不由得想到了许多琐碎的事情上去。一个儿子对父亲可能都有这种情况……他想到了找工作,找老婆,调动,考大学,房子,爸爸没有帮一点忙。他甚至想到了小时候,自己担着沉重的水桶,没见过爸爸担过。见过爷爷担过。七十岁的老人担过,很少见爸爸担水,几乎没有。他也见过妈妈担水,担半桶,吃力地挪步。

喜庆想到自己寄希望于这个投入一切的摊子,原来经不起一个人的轻轻一推,这个人是父亲,因为这是家里。抗争吗?这是家里,有什么意义?喜庆决定放弃了……

服务员们都哭了。小溪说,为什么就不能坚持下去。后来,小溪跟那个追她的小老板去了。明波跟大家说:侯老师只是在做一场社会主义的试验,现在试验结束了。是的,想起老板和大家吃在一起,干在一起,玩在一起;唱歌,学音乐。读诗……哪有这样的地方呢?

喜庆已没有退路。他将退到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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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用家产重改造,

开出饭店志气高,

怎奈经营不理想,

只好放弃再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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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1


我们醒来
一切都已变化
周围和我们自己
增加了什么,减少了什么
谁在梦中修改作品
使我们成为今天这样

一切因何而变
我们惊奇惊异惊骇
身不由己的命运
我们乘往已知之路的小小马车
被巨手轻轻拿起,置于
令人迷惘的不知之路


喜庆想去汾河看看。他想起来小时候,带着小伙伴去汾河玩儿……有老黑,老白,臭人;还有弟弟二狗三狗。他们排着队,头上带着草帽:用柳条叶子编的草帽,像打仗的解放军一样。孩子的队伍走在迎泽大街上,引来了路人惊喜观瞧,啧啧喝彩。孩子们在汾河里玩,在河边摸鱼,小手在岸边的水草丛中摸,两面包围,慢慢,慢慢,突然一个激灵,一条鱼被抓在孩子的手里;有时候走着,走着,脚下就踩住了泥鳅。孩子们拔蒲棒,吃蒲棒上面的花;用柳条把鱼串起来,满载而归。


汾河,汾也,大水,黄河的最大支流。

山海经》载:“管涔之山,汾水出焉。西流注入河”

  战国时,奏穆公曾作“泛舟之役”;汉时,汉武帝有楼船溯河而行;隋唐、宋、辽、金、粮食和木材经汾河入黄河、渭河,漕运长安,史书称“万木下汾河”。50年代,“汾河流水哗啦啦”。

   汉武帝楼船泛舟,即兴《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金末元初,元好问在汾河畔有《雁丘辞》:“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台依旧平楚。招魂楚些嗟何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恨,来访雁丘处。”

明代诗人张颐有《汾河晚渡》:“山衔落日千林紫,渡口归来簇如蚁。中流轧轧橹声清,沙际纷纷雁行起。遥忆横流游幸秋,当时意气谁能俦。楼船箫鼓今何在?红蓼年年下白鸥。”

汾河源头,管涔山深处,有天池、元池、琵琶海、鸭子海、小海子、干海、岭干海、双海、天然湖群,高山环绕,绿树掩映,湖水清澈,生物乐园。历代帝王公卿、骚人墨客游兴胜景,吟诗作画。隋内史侍郎薛道衡有《随驾天池应诏》:“上圣家寰宇,威略振边陲。人维穷眺览,千里曳旌旗。驾鼋临碧海,控骥践瑶池。曲浦腾烟雾,深浪骇惊螭。”元好问有绝句:“天地一雨洗氛埃,令晋堂堂四望开。不上朝允峰北顶,真成不到此山来。”   

笔者年代,最熟悉的莫过于歌词: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看杏花……还在喜庆活着的时候,不过几十年的时间,这条千古不变的美丽河流已经痛不欲生,正在死去。

站在汾河太原段小店桥向河中望去,二十多米宽的河道内黑水横流,气味难闻。汾河流经太原188公里,近几十年来,由于煤炭开采,工业排污,使汾河流淌的是一道黑水,汾河成了排污河。

这样的河水,别说有鱼了,任何生物都不会有。青蛙没有了,蝌蚪也没有了,蛇没有了,鸟也没有了,蝴蝶、蚂蚱也没有了,草滩消失,蒲棒消失,连蚊子都没有了,蚯蚓,更是不见了踪迹。若说喜庆生活上正逢绝处,比起这些已经绝迹的伙伴,怎样?喜庆在想,有诗为证:

我看到自己
只是还想活着
已经彻底屈服

对生活
像狗对主人一样
驯顺地守护

他那狼一般的青春,野性
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
已经荡然无存,黯淡无光

那些不屈服者
他引以为豪的榜样
早已及时地死去

他羞愧地感觉奢侈的欲望
赖在世上不走
自己那无耻的肉体


就连晋祠的水,现在也是人工自来水,灌到渠里,视为风景,以惑游人。汾河死了,晋祠,祖宗风水,也已断流。想自然灵秀,造化何止万年,去去何速!莫非一朝灭绝,竟在此时?

汾河贯穿太原,现在变成了一条臭水沟,不能不说是大煞风景。外地人来太原,常常想起的,一个就是太原公子李世民,一个就是汾河流水哗啦啦。李世民,中国鼎盛王朝的缔造者,早已作古。那汾河流水呢?不会作古吧。一上来汾河桥,人们就会问:汾河流水哗啦啦在哪儿啊?作为太原人,都会鄙夷的厌恶的乃至嘲讽的告知客人,你所看到的臭水沟,就是汾河。

二十世纪末,当局终于下大决心,治理汾河。怎么治理?让河水变清,恢复原样,恐怕不可能,现在河里的沙子,都是有毒的,拿上这种沙子回去放到鱼缸里,你就是洗上一百遍,鱼儿在里面也得死。毒透了,洗不干净;可想而知,把汾河洗一百遍,一千遍也洗不干净了,何况就人力而言,洗一遍也是不可能的事。对一条河流,毒杀,容易;复活,谈何容易!

政府准备拿出上亿资金。干什么?上亿,可不是小数目。作为一个年收入不过就是几十个亿的城市来说,筹集偌大款项,除非实属必要。治理汾河,太原的母亲河,谁也不会反对。从当官的到老百姓,掏钱也愿意。工程反复论证,终于敲定了实施方案:在城区,仅限城区,甚或是限于闹市区,修一个大池子,把干净水装进去。近前一看,清水一片,望远一看,碧波一片;这样,肯定效果不错;肯定会使人们眼前一亮:汾河流水不错嘛!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奇怪,汾河流水哗啦啦,怎么不流啊?哪有哗啦啦的响声呢?你想,水池子,怎么会流水……

喜庆来到汾河,看到汾河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


2


喜庆从汾河回来,家里正好有人等待,谁呀?原来广达酒店李老板找上门来,让喜庆去弹钢琴。广达酒店经过装修,重新开张了。对于喜庆来说,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你们怎么找来的?”喜庆问,心里很高兴。看着李老板,肥大的身躯,还有两个跟班,挤在家里的小沙发上,心想,别把沙发压塌了!

“鼻子底下有嘴,”李老板说,“这厂子多大点地方,一问就问到了。”

这厂子还不大?看看李老板气粗的!噢,喜庆想,也可能经常弹钢琴,窗户外面听得见。谁也知道这儿住着一个弹钢琴的。

“走吧,侯老师。”李老板说。

现在就走?喜庆想,太好了。“再喝点水!”喜庆说。

“喝过了,走吧。车就在底下。”李老板对金凤说:“侯老师今天就算上班了啊!”

金凤在一边织毛衣,“好,让他去吧。”心存感激,不知说什么好。

去了酒店,喜庆看到……装潢一新。钢琴搬到了二楼,二楼三楼通着,空间很大,专门为钢琴建了一个台子。很气派,很尊贵。钢琴台前还有几个人,李老板给一一介绍,这是咱们的歌唱家,省歌舞剧院的男中音,一个络腮胡子年轻人。这是咱们的女歌手小妖;这位是调音师。

“侯老师。我们的老搭档。你们这个班子,”李老板说,“以侯老师为主,给咱们把戏唱好。工资,侯老师、男中音,各一百;小妖,小一点,八十。调音师,我的老伙计,就不给了。”

原来酒店的音响设备是调音师给垫上的。李老板准备给一笔。小妖呢,调音师的相好;说是八十,实际底下再给点,亏不了的。

一百,喜庆弄清楚了,是一天一百,算算,不少啊!工资一星期一算。真是美事!再弹钢琴也好办了,还有两个唱歌的呢!喜庆的钢琴伴奏,间或也独奏一曲。

小妖长得很漂亮,歌唱得也不错。但不是喜庆喜欢的那种;因此一点兴趣也没有。小妖对喜庆也不感兴趣,觉得冷冰冰的土老冒一个。其实,真正的,喜庆是城市里长大的;城市意识。小姑娘别看打扮的妖,村里出来的。

现在,酒店是餐厅带桑拿,氛围暧昧。有色情、赌博,当然偷着来的。老板的构思。没有这些哪能挣得来钱呢!“敢给你们开一百?”李老板说,“不过来我这的放心,公安局挂了号了,谁敢来捣乱。”

小妖尽唱些靡靡之音。不用喜庆伴奏,有录音带。看见喜庆和男中音的合作,小妖也想唱一首带钢琴伴奏的。唱了一首“烛光里的妈妈”。调音师,也懂音乐。据说还是科班毕业。经常过来坐。李老板也来。服务员端来茶。调音师就说:我这够不错了吧!家里有大老婆,这儿有小老婆。说着把小妖揽在怀里:“房租到了?好了,我去交就行了。”小妖要吃“虎皮尖椒”。调音师让服务员弄去。“好了好了,再唱一个吧。”李老板起身离去。又对喜庆说:“他们坐着,你就弹上一段。弹个姑娘的念经吧!”

噢,喜庆反应过来,是让弹“少女的祈祷”,顾客爱听的一首曲子。喜庆弹了起来。


1997.4.10

再次执笔已是六年以后。

期间,广达酒店改成桑拿浴,撤掉钢琴。我又去长泰不夜城弹。当然还是弹钢琴,不是弹棉花。只是好景不长,弹了半年不到,钢琴餐厅也因惨淡而停业。我挣了几个月900元一月的工资;比离开广达时高,那时是600元一个月。


“哎!小姐,让唱上一个……”

我没听清楚——楼上饭桌上的客人让唱什么什么,对餐桌服务员说的。服务员告知,点歌——即指定唱什么什么歌……点一首一百元。

“点一首一百块钱?!”客人不点了。

我又到广达。广达改成广达娱乐广场。还是桑拿浴,增加了餐厅、音乐厅;二楼三楼通着,凉台式的。我们在二楼:钢琴,还有两个唱歌的。

老板在新开业的时候,打听我……

我呢,又正处于生活的低点;又是败在家里。上次利民服务部,因父亲收回房子,失去营业场所。此,我在家投资4万元,和兄弟共投15万元,盖起饭店,建起注册资金为100万元的北原公司,终因父亲干预,失败。


钢琴台上,喜庆和歌手课间休息,坐在小圆桌前喝茶,喜庆端起杯子,看见上面有唇印,不喝了,把杯子放下。小妖看见了,说“怎么不喝了?”喜庆没说话。小妖知道:“那不好吗?”喜庆心里想骂,但还是笑着。“你不喜欢?”小妖媚笑着,知道那是自己刚才用过的杯子。服务员乱倒,拿给侯老师了。大厅里几乎没客人。男中音说,没人听,咱们也歇会儿吧。小妖要了盘虎皮尖椒,一边吃去了。男中音和喜庆聊着,问喜庆逛过妓院没有。喜庆非常吃惊。真有这种地方?看见喜庆不懂,家伙还真想聊聊,没事,也是消遣。

“有一个小孩,顶多十五岁……真会玩儿。”


1997.4.30

执笔必有言要诉。诉与谁,别笑,“看,那个女的捏那个男的蛋!”

什么蛋,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你的眼睛真尖,什么都让你看见了!“我说。歌唱家则暗示;我不敢投以眼光,不是装君子。

我找了种种理由,决心不再把她理睬。我甚至在心里贬低她,找她种种的令人扫兴,使人难堪的地方,种种的缺点;以我高傲的心,以我常被崇拜的经历,我甚至认为她不值得思恋。

……我的琴声爆发出激愤与悲怆。惊雷一般,狂风暴雨般泼泻。仿佛如此能够给我虚弱的精神充以能量……其实,细思量,人家一切那么正常,不去多想,……一见面,我竟轻易地被自然地瓦解了。你知道,我不知道向谁诉说,也许只是向自己……

她是自然的。犹如自然容纳波澜。我的心走得太远了,虽然如此,却没有走出自然。

“我献歌:情人知己,印上一个吻……”女歌手唱完又说:“换换口味,唱:爱像一阵风,爱情骗子……”

客人开始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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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天,明波突然到访,带来一份报纸。“你的诗发表了。”明波说,“你看见了吗?”金凤在一旁,明波把报纸给了金凤。“副刊第一篇。”明波告金凤。金凤看到了,黑体字印刷的“致祖国”。金凤看着,眼睛湿润了。不是为诗,是为喜庆。想到喜庆苦苦追求的东西,终于得到了一点点回报。“我看?”喜庆说。金凤闪着泪花,把报纸给了喜庆。

“登载头条位置,”明波说,看着金凤,“说明十分重视。作品的分量不一样。”想起为这首诗,和金凤还有过不同的看法。当时喜庆情不自禁朗读刚刚写好的诗,金凤和明波都在听,听完了,金凤说:我觉得这首诗不太好,致祖国,不能这样写吧。一点也没有写到祖国。明波说:这才是真正的诗歌。现在登报了,变成了庄严秀丽的字体,金凤也觉得好了。


你在那里
慈柔的目光
眉头微锁
无瑕的眉宇纯洁善良
如正值阴霾的温厚的土地
海滩翻卷细浪
水花宣叙念出你的面孔
年轻,美丽

你为孩子
第一次把你的美丽扬花结果
苦涩变成甘甜
经历过难耐的光阴
破陋的小屋,漏雨的屋顶
在那遥远的熟悉的所在
诞生了诗人
也诞生了你

你的美丽
就要延续下去
因此你更加美丽
你美丽的额顶沁出汗珠,晶莹的汗珠
目光充满期待
而新生命在你的腹中蠕动
那迎春的蓓蕾不等严寒褪尽争相怒放
用那炽烈的芬芳融化冰霜

你的努力
使新的生命欢欣鼓舞
那未曾出世的婴孩已感深切的母爱
啊这个世界有多少陌生
陌生使未来的生命难想难猜
但有赖以支持的深切的母爱
在那大洋西岸产卵的游鱼
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遭袭的幼子

你的孩子
必是高山那样魁伟,倘是一个男孩
若是女孩,则如江河般妩媚
无论怎样,都是诗人所喜爱的正直,善良
没有浓重的烟雾笼罩,气息清新
从你那洁白的胸口,我看到清澈的泉流
涌集在高坡泻下,那壮观的瀑布
一泻千里


这首诗,喜庆写完才定的名字,一开始叫“致诗”,登报的时候,喜庆改作“致祖国”,不怨金凤说有点文不对题。过了一段时间,报社来了汇单,是稿费,二十块钱。喜庆兜里装的全是钱,这些日子,小费挣了不少。兜里不缺钱。喜庆把二十块钱装进小兜里,觉得这点钱不能和它们混在一起。

带着欣喜,喜庆来到班上。去吧台,先找一个干净杯子吧。喜庆来到吧台,看着嬉笑打闹的年轻人,耐心地等着,心想,这些女孩,自己一个也不喜欢。男孩呢?一个也看不起。喜庆转过身来,这时候,过来一个女孩,好像是下了决心一样,抬起头,对着喜庆:“老师,您教我识谱吧。”

这是一个很具体的问题。识谱?这里既没有谱,也没有一个面对面的机会,怎么识谱?喜庆弹钢琴从来不看谱。一霎那间,喜庆看见了,这是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常常低着头的姑娘,不引人注意,喜庆甚至没有理会过,还有这么一个女孩;因为到钢琴跟前,晃来晃去的女孩不少,几乎每个女孩都去喜庆跟前晃,她们喜欢钢琴;但摸都不敢摸一下,老板不让。她们就去看老师弹。有时也说上几句话。但眼前的这个女孩,从不上前。

喜庆没有回答,好像在想……女孩忙去了。喜庆的心,何其灵敏,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他不能打哈哈。不过几秒钟,女孩已经深深地印在喜庆的心里。他能感到女孩也有感觉,虽然喜庆没说话,但是女孩看到喜庆沉思的神情,满意的离开,忙自己的去了。这句话,很实际,她想了很久,还是这句话,终于说了,趁他一转身。这句话不是能敷衍的,他在想……女孩感觉没有失望。郁积的心情一扫而光。

她甚至变得活泼起来,和姐妹们说笑。和男孩也打闹起来,这让喜庆心里很不舒服。不知为什么。但有一点,女孩做得一丝不苟,从不耽搁,那就是喜庆的杯子,总要洗的干干净净,抢在别的女孩前,给喜庆倒上水。

喜庆有一块毛巾,放在钢琴一角,擦琴,也擦手。女孩看见了,没说话,拿去,到洗手间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放回原处。一个男孩看见了,等女孩走到跟前说:“你给他洗毛巾了?”女孩没说话。“问他要小费!”男孩狠狠地说。男孩知道女孩是一个不让骂的女孩,只能说这样的话了。说着,捏住女孩的手指。女孩紧张地往钢琴那边看,觉得弹钢琴的弹着钢琴,眼睛和心都在注意着这边……


1997.5.2

“丑小鸭……”我默念着她,轻轻触键,从白色的C音开始,到降B,黑键,到G白键,到降E,黑键,回到C,这是c小调……

仿佛去到了一个地方。仿佛是在母亲的心境。仿佛回到了最安全的庇护,最温暖的怀抱。透过沉闷与压抑,由音乐作轻盈的引导……又现柴门,小草在栅栏边展绽,藤蔓伸长嫩茎。它常孤独地一个人游荡;她,不是她;是它,它不是她,是丑小鸭。谁知她的心境,那只在母亲的心境里被放逐的,甚至连母亲都怀疑的,那不是形象,是精神。

看谱以后,我才知道,我弹给她的这首在我来说驾轻就熟的曲调竟有两处错误。一个是多加了一个装饰音,在一个是在结束前一句的大三度处加了一个经过音。这样的效果,是甜柔了,但却是俗了。我看到原曲作者的原意不是这样的。立时,对这个曲子有了新的好的感觉。不瞒你说,我本不喜欢,我历来不喜欢甜俗的曲调。记得有一首“新鸳鸯蝴蝶梦”插曲,我说过,“这简直就是抽大烟的浪荡俗透了的曲调”,可是,竟也被我处理成了颇具水准的艺术品,犹使浪子一新的意味,可谓深长。

我说的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曲调。原来我弹a小调,为了增加点悲哀,我弹c小调。我们多重感情,常陷感情漩涡,终使我们不能自拔……


4


喜庆开工资了,把钱给金凤。金凤就在厨房数一数。隔壁老太太看见了,“小侯又开支了?”邻居老太太非常关心喜庆的状况。知道喜庆不愿意在厂里呆着,在社会上跑。倒想看看究竟跑得怎么样。“又开了多少?”老太太还问。“八百。”喜庆说。“呀上回还七百,这回又八百了?”老太太大惊小怪。“噢七百一回,八百一回。”老太太缠住问,喜庆乐意答。毕竟一种心理。“呀几天就开支呀,不是刚刚开了,怎么又开了?”老太太记得很清楚。“一个礼拜一开。”喜庆说。我滴妈呀!老太太很快算好了,比我们家全家的工资都高!想想我那儿,工厂里一个月才七八十块钱,人家小侯一个礼拜就是七八百。我家七八口人也挣不过人家呀。干啥呢?“小侯你干啥挣那么多钱啊,带上俺家三儿吧。”

“弹钢琴。”

“看见你出去一会就回来了。”

“一天两小时。”

“噢两小时?”老太太险乎没喘上气来,“就挣那么多?”

喜庆想起,在村里,金凤的父亲问喜庆,怎么挣钱。喜庆说,带学生,一小时五块钱。金凤父亲惊讶:一小时就五块钱呢?觉得多,不可思议。也是,工人一天才不到两块钱。这一小时就是两倍多,那一天不要多,干一小时就不少了。这活儿可是值钱呢!

现在,喜庆干上了更值钱的活儿,一小时一百。时下工人不过一天两三块钱吧。农民就更少,一两块钱不到。

钱从哪儿来的,喜庆也很纳闷,仿佛工人、农民得以活命的一点点钱,血汗换取。而自己得来全不费功夫。那些大款,去酒店消费的一掷千金的,更不用说了。涓涓细流,劳动、价值,不知如何汇集,变成了鼓鼓的腰包。这钱,那钱,不一样;却都是钱。

时下流行的有句话:做导弹的不如卖鸡蛋的,是真实情况。看来要变。老太太每天出去卖鸡蛋。每天能挣十块钱。现在看来,至少是卖鸡蛋的不如弹钢琴的了。


喜庆弹钢琴,写诗。日子过的不错嘛。假如不写诗,喜庆倒觉得,挣多少钱毫无意义。老太太说了:看人家小侯,又不抽烟,又不喝酒,还不打牌,一天就是挣钱呢!羡慕死了。是的。生活,对于喜庆来说,很简单。主要是能得以思考,思考的还不完全是生活,思考的是人,或人何以如此生活。这种思考,对于喜庆来说,生活是次要的。有人说:没有生活,就没有艺术。对的。但未必就没有思考。尼采离群索居,思考出个查拉斯图拉。歌德思考出浮士德。都是离开生活思考的结果。

他的诗,即使是和时下最优秀的东西,也不在一个层面。大家都在笼子里挣扎,他不在。那种愤懑之作,感情的东西,在他,已经过去;大家却还在往极致走。人们关注的是社会,是自己;喜庆关注的是人,是自然。


在感情上,喜庆自有自己的眼光看待。仔细剖析他和金凤的感情。他不得不承认,感情日渐平淡,甚至萎缩着。明波有一次和喜庆说:从心里讲,你敢说你和金凤是幸福的?喜庆无语。朋友们就婚姻,家庭,爱情展开辩论,结果发现,极端地说,无论朋友,联系到长辈,都存在着感情问题。云涛父亲,喜庆他们见过,是一个怯生生的人,见了外人,即便是晚辈,也从不说话,躲在一边。后不幸车祸死去。明波丈母娘跟男人根本不说话,夫妻分居几十年。喜庆想到自己,也许父母感情还是不错的吧。但是母亲死的早,才五十几岁,怎么是该去的年龄呢?必定和感情有关。


金凤也不是什么也不知道。每当夜深人静,喜庆搂住,醒的时候,她都会情不自禁的流下眼泪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也许是想到了喜庆的难,在生活中挣扎,拼搏的艰难,在精神上攀登的艰难。她为喜庆感到疼痛和难过。她也想到了喜庆的不可捉摸。隐隐感到未来好像不属于自己似的。非常恍惚,痛苦,但又说不出来,无法明了,只好麻木。

喜庆又画了三幅画。原来画的璞玉的素描,已经收起来了。最后一次见璞玉,喜庆完全断绝了对璞玉的思恋。那时,他又去了璞玉家,恰逢璞玉一个人在家,毫无廉耻的,毫不羞耻的,厚厚的嘴唇,甚至描眉画目,染了头发,不知她在干什么……只这一面,就彻底消除了喜庆的爱情。他的璞玉死了。他确信见到的这个真人不是她。

喜庆画的三幅画,一幅是《爱赏晚霞》,画的两只大雁,贴着水面飞过湖水,天空一片晚霞,近前有树。金凤喜欢这幅。一幅是《两棵树》,画中两棵树,一棵是红叶,一棵是黄叶。金凤看着有些悲凉,不知预示着什么;还有一幅《框中的存在》:一群白色的鸟,在暗中乱飞。金凤猜不透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画得都挺好看,镜框子,挂在墙上。


五月的下午,星期天,孩子们在楼下无休无止地嬉戏,吵闹,喜庆从梦中醒来,不知梦见了什么,一种异样的感觉:


    只这一声呼唤就够了
就足以唤醒我的想象
唤醒我眈溺于焦急与渴望中的想象
唤醒我沉睡于冬天里的想象

    它急速地展开翅膀,翱翔山岗
向那朴素而神奇,闪着光亮的仙境
飞去,一路的山花扑面
尽显纯洁热情,沁人心脾的芬芳

    白色的衣裙,裹于袅娜的身姿,从那
青青的草地,沿着熟识的路径
一切美好的形象和皎洁的幻影缓缓地
消失,消失在你那美好的面孔,消失在

    你那一瞬的深情
永远不会再现的
你那凝滞目光里的深深柔情
……我急切地跑向窗口

    方知你生命已逝;如梦方醒般地
眺望春天的绿色,耳边犹萦回着
你的呼唤,甜蜜的声音
唉,这是痛苦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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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1997.5.2


还有一个小时到午夜零时,就是明天了。明天丑小鸭回来。

……背后有掌声。在我手指触及低音,犹如巨石投入深水:一首深沉的曲子“三套车”被我弹的悲壮哀伤。我扭头看掌声。一位女士,竟用毛巾捂脸。我想已是陷入悲伤。我的琴声已至佳境,弹得意境非凡。

是不久前,我写,竟耗去精神,使弹琴心力不支;现在,我写,不想竟给琴心添劲,劲从何来?

一股勇气,注入我的音乐,是音乐,甚至不是乐器。听者,已忘记所谓钢琴,沉浸。我能感觉,这是对我的安慰。我并不看那些面孔,却能感受她、他的心灵。

谁说过:音乐是唯一不使感官产生邪念的感官享受。这话对。音乐确实是洗涤灵魂之水。水会弄脏,音乐不会被弄脏;它让人变得洁净,自身更洁净。

我们只是在别人的心境里能找到自己?那时的自己也许不是一个实体,是一种感觉,欣喜的异常的感觉;平时,我们只有自己,是空虚的。这是哀伤的根源。


1997.5.3

我已被一种情境摄取,灵魂也如存在论者描述:成了牧者的羔羊。环境,周围的一切熟悉的,似已变得陌生;呈现不曾有过的,从未呈现的新意。似有新意,一切为主观所臆造。

我不想破坏,损害我的幻想。我清楚地认识,幻想更真实;在那里,有我真实的存在;虽如羔羊,我愿意;西北民歌:我愿她用那细细的皮鞭……抽打。

可能:人,作为肉体的存在,本身在自然界是受虐待的。

丹麦人克尔凯戈尔说:一个人若不能从少女那里学到东西,这个人就是真老了。这话对。但应该补充一句:一个少女若不能以供天真给人教育和鼓舞,那么虽其年少,已不再是少女。

天真最深邃,经验则浅显。

所谓“男人由性及爱;女人由爱到性”浅显庸俗。尤似堪怜之肉体,少女,在悟出,醒悟之时,有通天的灵气,正是连接人与自然的纽带;以人之姿态呈现的超人的精灵,一旦步入世俗,即被世俗冷落。世俗之人,苟延残喘,却也渴望脱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了天鹅肉,还是癞蛤蟆。

丑小鸭几时变成天鹅?我所诅咒的恶毒我也有。


女孩回家去了。家在山村。坐火车,离太原六个小时的路程。走的时候,告喜庆,三天就回来了。是约出来告的。女孩趁没人,到钢琴前,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和老师说着闲话,说了一句:“你弹完钢琴在汽车站等我。”……喜庆在地方等了半小时。

“没事,我请了假了。”女孩说。和喜庆走在去夜市的街上。

“什么时候走呀?”喜庆看着女孩,看见一个饰物挂在脖子上,仅此而已,再没有任何化妆和饰品。

“明天早上。”

“我送你。”

“不用。我早早就走了。早上六点的火车。”

“我不回去了,陪你一晚上。”

“咱们去哪呀?”

“咱们看夜场吧。”喜庆从来没看过夜场,觉得也许是个办法。女孩不置可否。对喜庆,因其音乐,仿佛有一种天然的信赖。想也不去多想。她愿意和喜庆待在一起。

先吃饭,逛街,在夜市溜达,然后找了个夜场,演通宵的电影院,他们买了一个包厢。进去一看,乌烟瘴气,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看着他们。坐了一会,电影演得什么,也没看。喜庆小声说:咱们走吧。两个人出来。喜庆说,咱们去野外吧。喜庆记得汾河干渠的水还不错。汾水提流。一股子干净水。喜庆经常一个人去,沿着水渠走,没有了汾河,还有一条水渠,长长的,离市区二十里。安全吗?去常人不去的地方,坏人想不到的地方。半夜三更,远离闹市,谁去呢?

喜庆骑着车子,带女孩去了干渠。沿渠一条小路,路边有高大的杨树。天已经非常黑了,几近深夜。月亮弯弯,呈现出一个C,是个残月,很亮。喜庆推着车子,女孩在车那边,两人走着,沿渠,不知道要去哪里。喜庆不时小声说着话,也不知道说得什么,但总是那么兴致盎然。女孩听着,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

“累不累?”喜庆问。水渠的水满满的,无声的流着,映出黑黑的树梢,和闪亮的星星。

“不累。”女孩说。

“你戴的那个是什么呢?”喜庆月光下也能看到女孩脖子上戴的东西。

女孩摘下来,让喜庆看。喜庆停下,拿在手里,仔细看,是一个玉石的小兔,但雕刻的不好看。“你是属兔的?”“嗯”

“今年二十一岁。”喜庆说。想想自己比女孩大出二十三岁呢!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差距。喜庆马上想到了儿子大胜,女孩比大胜只大几个月。

“你爸爸属什么?”

“属龙的。”

看看,跟自己同岁。喜庆说。在心里。他又不由得想起了璞玉。璞玉的孩子比他们都大,现在也都快要奔三十了吧。

怎么确定这种关系呢?喜庆想着……

“谁给你的?”

“什么?”

“小兔。”

“一个朋友。”

“男朋友吗?”

“嗯。”

他是干什么的?喜庆想,女孩能跟自己半夜跑到这个野外无人知晓的地方,说明了什么……

“太原的吗?”

“嗯。”

“社会上的混混?”

差不多。你怎么知道。猜的。女孩不置可否。

“你跟他发生过那种关系吗?”喜庆坦直问,毕竟年龄大,既无耻,又真挚。

“嗯。”女孩不隐瞒。

“真的吗?”

“也没有真的……”女孩不知道怎么就是真的。

噢,喜庆明白了,不问了。

“要不要我给你起个名字?”喜庆说。

“要!”女孩扬起脸,月光下,让喜庆走不动了。喜庆把车子停下,走到女孩跟前,捧起女孩的脸,亲了一下,在嘴上,甜甜的,是女孩的味道。但他没有楼女孩,重新推着车子,“咱们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她是我的心声,也是你的新生。”喜庆说。

女孩把小兔饰物摘下来,拿在手里,“我不想要它了。”“为什么?”喜庆问。女孩说:“不好看。其实我也不喜欢它。”女孩说,并不喜欢戴这些东西,不喜欢饰物。喜庆很高兴,好像只是因为这一点。“怎么办?”喜庆说饰物。“扔了它吧。”女孩说。“你扔吧。”喜庆看着,女孩把饰物扔进了水渠;玉石带着线,扑地落到黑色的波光里,顺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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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河只剩清水池,

喜庆弹琴创收实,

一位村姑有感觉,

思绪飘浮神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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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1


喜庆给女孩起了个名字叫“丑小鸭”。意即将来会变成天鹅的。丑小鸭丑吗?不丑。喜庆觉得,长的跟自己的妈妈一样,挑不出一点毛病来。后来经常说:你跟我妈一样一样的。说的是长的也像,性格也像。审美个性,看来喜庆喜欢这样的。男中音有一次领来了他的大美女,让喜庆看来,差点没恶心的吐。一个人一个眼光。丑小鸭在一般人眼里不算美,在喜庆眼里很美。女孩有着明亮的眼睛,黑黑的眉毛,整齐的牙齿,一颗也没坏;嘴里,多会也是清纯的,甜甜的,当然这只有喜庆能去感觉;还有一头秀发,柔顺,飘逸。

丑小鸭想学音乐,喜庆想着,一定要教给她;钢琴,长笛,小提琴,甚至作曲。这些自己会的,都要教,只要她愿意学。她是自己的学生,也是恋人,同时还是孩子。


1997.5.4

怎写……丑小鸭回来了。带了油糕。当晚我炸好,连吃数枚。炮弹一般,但我吃着好。

丑小鸭让我看了一张她们姊妹的照片,给我一种感觉,引起感慨乃至震撼。孩子们出乎意料地显得丑。穷人孩子的拘谨、粗糙,甚至委琐。我也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呐。不由我有一种彻骨的痛。我还是说:数丑小鸭长得好!听丑小鸭夸弟妹,不是那回事呢!我说,看来一个家里只有一个好的。她同意:一个家里出上一个好的就不错了。

我是说,我的浪漫又碰到了多么坚硬的现实!

晚上我让丑小鸭洗毛巾。丑小鸭洗好后给我,告我:你知道那孩子,就是我喜欢的那个男孩说什么?他说:哼凭啥给他洗,不给钱不给洗!我竟一时生气,说丑小鸭:我不理你了,你跟别人好吧!

这是多么轻浮的一句话,我却常说。任性犹如儿童。层面如同隔阂,我也痛感,我们有时不在一个层面上……

我渴望见到她……


1997.5.5

我弹C大调,坚持不转调,大段即兴,终于还是转入小调,c小调,同主音……

我累了,一时感到走神。你知道,亲爱的,神经,演奏时,须何等敏感,把情感注入音乐……我连音乐的音字也写不好了。

何等敏感才行。那是一种感情;且充满了想象力。否则,怎能给人享受。岂止享受,同时具有洗浴精神的功能。人们洗了澡,又洗精神。花点钱,真是合算呢!

静极。有时音乐使人安静。我逐渐来了情绪,心劲……唉,谁给鼓劲,丑小鸭不在。丑小鸭在时也弹不好!怎么回事?是因为我不能作表现式的演奏。我只弹听得懂的旋律给她,用心弹,不是表演技术。

我从“献给爱丽丝”开始,弹“秋日的私语”,“童年的回忆”,“星空”,“少女的祈祷”……通俗吗?通俗。我们不过俗人而已;一口气弹了四十分钟……其实,善良,人之天性,人皆有之。人们一片静寂,即是对我的赞许。弹完以后,我都不知道怎样走路。现实回到我身上,竟使我不自然。到点了,人们还不走……


1997.5.14

每天,我都是怀着崇高的心情去上班。因为丑小鸭在。即使她不在班上,我也是想象她在。

你知道,我的工作是弹钢琴。

弹起一个由c音开始的f小调主题。我是给丑小鸭的。她听后,露出感动的神情,说看到一种意境。这使我很高兴。犹如音乐里的我见到了音乐里的她。

接着我想发展这一主题,却是总不理想。几个乐句无法定型。

我是想说,困扰我,使我烦恼的,只是极小的事情,也许根本不值得提及。

在固定的地方,我看不到她的身影。你知道,我总是想着她,弹成一个乐章。我把工作当成了一种崇高的使命。她不知在哪儿和人闲聊,嬉戏。这竟使我产生了非常不愉快的感觉。突然觉得我的神圣的感情,我所倾注和依托的感情遭到了亵渎。我又一次检讨自己,不该把感情给一个不懂感情的人。我甚至痛苦地感到一种所谓“交易”的阴影带来的耻辱……也许这些都是错觉。因情急所致。我见了她,不由会把一切抛在脑后,糟透了……


同日

你不知道,我陷入了一种可怕的情绪之中。有一种听起来让人奇怪的想法。我跟丑小鸭说了。我说:你还有大概三年的时间能和我单独相处。这三年对我来说,也许是一生中最珍贵最幸福的时光。心里话,我珍惜分分秒秒。我是想,于我,能活上这么三年,这一生够了,就想完结生命。于我,这是幸福的。这是真实想法。

上班是累的。我是弹钢琴。何况是她,在澡堂子里侍候人。在我,一连几个小时的弹,违心地逢迎,竟把我心爱的钢琴变成遭人蹂躏的玩物。我感觉是这样,感觉精神上被人反复践踏。

以前,我怀着美好的感情,有丑小鸭在,她纯洁虔诚的表情,拘谨的站姿,给我以极大的感情上的力量。好像一切场景都不存在了。那嘈杂的噪音,喧闹,那丑陋的客人的脸,你知道,在这个可提供所谓性服务的场所,客人们大多有着猥琐心理。

这些,都不能对我造成腐蚀和危害。因为有丑小鸭在。她看我,我便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我是在一种音乐的幻觉中和她在一起,仿佛置身于春天的原野,芬芳草地……

那是一个小伙子,带着猥琐的心态捏住丑小鸭的手,捏来捏去。我陷入了什么样的情绪,难以写出,让人绝望!


1997.5.28

世界成为现象

只是因为眼睛


什么更基本

触动人心的景观


仿佛在欺骗

停留,处于高速


微妙的不对称

不会露出破绽


1997.5.28

不不,你总是由不同的物质组成

由此,因此才成为一种力量


碰撞是命运

遭遇是机缘


你是一个幸运儿

使过程得以实现


感人肺腑的应和

那是什么样的物


何以和完全不同的物结合

生就一场磨难


2


丑小鸭要弹钢琴,但在酒店是不能弹的。喜庆说,去我家吧,我家有钢琴。带丑小鸭去家里。邻居老太太看见了,品头论足:看这姑娘多好啊,不高不低,不胖不瘦,长得好看。给大胜做媳妇真是不赖!金凤嗯了一声。喜庆给炒得鸡蛋。一块吃饭。吃完饭,喜庆让大胜和女孩打羽毛球。

一时间,喜庆有一种很好的感觉。觉得真的是让两个年轻人在一起好。女孩和大胜,多好的一对。自己呢,很自然回到了自己的角色。一个长辈。父亲一般的看待他们。父亲的情怀。也是一种幸福。突然,就像陈世美回到驸马一样,不愿失去眼前的拥有。喜庆竟也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嫉妒。看见儿子和女孩不过玩儿了一会,他就有点受不了了。刚才的正常人的感情一闪而过,一扫而光。他强烈地感觉到,不能失去丑小鸭,一刻也不能失去。即便让她和大胜在一起也不能忍受。他想着挺好,但想着想着就不行了;看到她的身影随他而去,而那个他即便是他的他,……喜庆无法控制自己,心理不正常了。

大胜初中毕业的时候,和一个女同学相好。临考试还在热烈的交往,结果学习不好,没考上好的高中,花钱上了私立学校。这事让作为父亲的喜庆颇为失望。尤其看到女孩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居家一副破败相:喜庆找到了女孩家,见到了女孩家的情景。喜庆气愤难耐,把大胜狠狠骂了一顿。低素质,下三烂。说了些很不好听的字眼。大胜不敢搞了。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喜庆看到了大胜的日记。上面写道:当我看到天上的星星,夜空辽阔,那么温柔,我就想到了父亲,一个暴君……

金凤看出了喜庆的问题。终于和喜庆说,咱们出去走走,我想和你谈谈。说的时候很耐心,很友好。喜庆也想谈谈,不想隐瞒什么了。喜庆和金凤出了厂区,踏上郊外的小路。

他们是骑自行车出去的,走到一排杨树的荫凉下,两人下来车子,慢慢走着……金凤先说话了,金凤的脸色发白,心里很激动,但是说话很克制,也是直截了当的,她也不会拐弯抹角;来到郊外,让她不由得想起那时,和喜庆热恋在田野的情景。回了太原,他们还从未到郊外走过。

“你准备怎么办?”金凤说,简洁也理智。

“共同生活,和平相处。”喜庆似乎已经想好,回答的很干脆。金凤有点意外,但也清楚这是喜庆的真实想法:尽管听起来是那么荒诞离奇。

“怎么个共同生活?”金凤倒想听听,看喜庆怎么说。

“咱们,生活咱们的,我们生活我们的。”

“住在哪儿?”

“各住各的。”

听起来好像很有理似的。金凤一时无话可说了。她停了下来,喜庆在前面等着。过了一会,金凤走了过来,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唉,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能碰上这种事情呢?她在感叹自己。不由得想起父辈,想到祖辈永远不会出现的家庭悲剧,居然就要落在了自己的头上,命运何其不幸啊!她想起,父亲说过,原来对喜庆印象还不是太好。一过二十年,就觉得还是喜庆好些。穷虽穷,但有理想,有追求。对家里人,一大帮弟弟妹妹和蔼可亲,谈吐有致。也赢得了全家老小的爱戴和尊敬。比较起来,似乎父母对喜庆也是更好一些,这次盖房子,父亲不是鼎力相助吗?没想到,喜庆竟要干出这种事来……金凤走到了喜庆跟前。

“没想到你是这种思想。”金凤想了想说。

“什么思想?”喜庆没想到金凤非常理性。看着相伴了多少年的人,从不当外人,凸显一种对立。“这是一种结果。”喜庆给生活下着结论,在心里说,这是生活麻木的必然结果。喜庆想起,曾让金凤钻研一些喜欢的东西,她说,有什么用。应该对某一种东西感兴趣。但金凤似乎对什么也不感兴趣。这是一个人的特质,也是绝大多数人的秉性。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读书只是为了谋生。谋生为了温饱,一辈子衣食无忧,一辈子的目标,仅此而已。当然,这无可厚非。很正常。时代远没有进化到可以不考虑生活。而生活?即便是两口子,对其认识也是大相径庭。也许这就是分歧,裂痕。

“你能和两个女人一块生活?”金凤逼问喜庆。

“不在一块。”喜庆认真想着那种情况……

“我不能和你过那种生活!”金凤坚决表明态度,说完,扭头走了。

金凤也在检讨自己。抽了个机会,她对喜庆说:你教我钢琴吧。喜庆心里想,这不是开玩笑吗?但看见金凤执意的近乎发疯的样子,知道金凤内心的痛苦,他只好耐心地应付。跟金凤坐在一起,坐在钢琴前,耐心地教金凤弹音阶,金凤笨拙的,手指根本不听话;抖动的,平静不下来。“好了,你练一会吧。”喜庆说,离开了座位。金凤练着,从来没有练过……想想钢琴,两人的感情的结晶,喜庆弹得那么好,自己却一点也不会……她快要流出来眼泪了。


广达酒店又要关门了。营业不景气。喜庆和丑小鸭何去何从成了问题。分开?不认识了?这是不可能的。对喜庆来说,爱上,就是爱上,除非不爱,是绝不会放弃的。丑小鸭从心里也离不开喜庆了。跟喜庆交往的日子里,女孩看了不少书,都是喜庆给拿的。在精神上,女孩处于真空,亟需引导。喜庆给丑小鸭看的全是世界名著,有自己最喜欢的《约翰·克里斯多夫》、《马克思的青年时代》,各种诗集,当然也有喜庆自己的诗集。女孩的心非常的静,学习如饥似渴;写日记,也学着写诗。

喜庆和丑小鸭暗自商量,决定去上海闯荡。


1997.6.10

我们的女歌手说:“现在的社会真是好!男人,只要有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女人,只要不要脸,什么钱都能挣!”

这话说得有一定道理。我是想,看来,新来的这位女歌手还颇有思想呢!小妖已经走了,又来了一个价格低一点的女歌手。她的歌,感情过分,老跑调。


在河边,空气散发着清香。这是雨后的初夏早晨。河边的杨树昂扬着树冠,绿油油的叶子在晨曦里闪闪发光。粗大的树干光洁又平整,丑小鸭脸贴近树干,树的气息沁人心脾。

我拍下了这个镜头。


“假如我死了,你要设法收起我的一片骨灰。”

“我记住你的话了。”


我用激愤的音乐开始。情急肠断。弹中我叫丑小鸭。她猛回头,眼光有惊喜。几十分贝的音响中,她的耳朵多尖,这是一副音乐的耳朵,我还要教她!“外文书店!”“听见了!”她小声喊。


1997.6.19

那些世俗的人说:不要装模作样了!

你知道,世俗是生活的主体,世俗就是生活。生活就是世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这是一场侮辱。彻底的侮辱。

我宁可不要生活。

我知道,推动生活的清流即将变得浑浊。


怀着不良动机,对清纯少女,接触!

神圣与卑鄙只在于动机的差别!

而机灵的少女竟然茫然不做区分?

是傻还是博爱,或蠢!


我的钢琴愤怒得变了形。老板说,你疯了!我说,不是要弹的响一些吗?


歌手闲聊,我轻弹,情绪平静下来,走出一道旋律。我在想象着丑小鸭的形象。不是生活中的形象,不是工作中的形象;不是现在的生活和工作中的形象。是真正的丑小鸭原有的高贵、高雅、高洁的形象;虽被生活放逐,但并未屈服。


喜庆在餐厅的最后一篇日记:

1997.7.12

我弹即兴幻想曲。这首肖邦的钢琴曲,不像人们常听到的那样,激越,飞快。我愿意弹得流畅缓和,让幻想在音乐里流淌。

一顾客过来:;“咱们商量,你别在这干了。给我当专职钢琴教师吧,教我女儿。这儿给你多少钱?”

“你女儿多大了?”

“三岁。”

“太小。”

“我让你现在就教!这儿给你多少钱?”

“我可以给你的孩子上综合音乐课,一周两节课,一个月400元学费。”

“我可以多给。”


我想起,去上海若有此等事就好!

我的曲子练得更好些了。前些日,去山西大酒店一试身手,听者,一位西餐厅经理,评论:“棒极了!你是用心在演奏!”

我很高兴。丑小鸭在侧。有她,我心里就充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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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被夺去了的

……

被无望的希望夺去

被迷离的幻想夺去

被逼真的梦境夺去

……

无须音乐般甜蜜

无须图画般旖旎

无须诗歌般深邃

……

漫不经心

透过泥沼

落入虚拟


喜庆要去上海了。告诉金凤。金凤不让去。喜庆急了,说了一句:“你总得让我出去生存吧。”金凤不说话了。是啊,在家怎么办。钢琴不弹了,学生又没有。干什么?“我可以养活你。”金凤避开喜庆的眼睛,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你给我拿上6000块钱。”喜庆想好了的。这几个月挣的,拿这个数,不算多。去上海,少了也不行。

“你一个人去?”

“嗯。”

金凤不相信。唉算了。“什么时候走?”

“后天。”

走的前一天,丑小鸭退掉了房子,还有一晚上,没地方住了。丑小鸭想了想,“去小白那里吧。”

“就那个长辫子?”喜庆见过,丑小鸭在“晋龙阁”时的好朋友。一双长辫子,一个修长白净的姑娘,每天上下班,她爸爸必来接送她。喜庆和丑小鸭路过晋龙阁经常碰上。

“就一晚上,没问题。”丑小鸭说。

“你先和她说一说。”

“现在就去。”

喜庆和丑小鸭已经不在班上,酒店关门了。他们自由了,正处于飞的前夜。他们走到一个叫“晋龙阁”大酒店的门口,隔着马路,喜庆看着小丫头穿过车流,进了酒店。一会,跑了回来。“行了。”就这么快!唉多像一匹小马驹!喜庆心里赞叹。

晚上,喜庆送丑小鸭过去,还买了个大西瓜。既然麻烦人家,夏天,就买个西瓜吧。喜庆送到屋里,见了小白,和她的爸爸妈妈,挺不错的老两口。但看出来,不是本地人,住的院子也是租来的。院长和屋子都很简陋。只有小白,年轻亮丽,给这里增添着生气和光彩。喜庆告别丑小鸭:“我明天上午八点准时来。”

第二天,喜庆急急赶到,看见院子里丑小鸭的包在门口扔着,人呢?喜庆进去一看,只见丑小鸭站在屋里,小白披头散发在那哭呢!这是什么回事?喜庆非常纳闷。喊了一声:“丫头,走吧!”丑小鸭走到喜庆跟前:“人家不让走!”也是很着急的样子。“怎么了,要误火车了!快走吧。”喜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问,只想快走。小白的爸爸从那屋出来:“不能走!”喝住了喜庆。

“怎么了?”喜庆问。

“昨天还好好的,一晚上就成了这样!你得给我说清楚!”老人激愤的脸色通红。

“发生了什么事了?”喜庆只好耐下心来。

“谁知道咋搞的,一晚上就让人变成这样!”老头不说,只管生气。

喜庆去到老人那屋,看看老太太,能不能问问情况。进门一看,把喜庆吓了一跳。老太太几乎也是披头散发,目光呆滞,不和人说话的样子。

“不行!我得叫人去,你们不能走。说不清楚不能走。”老头出了院门。喜庆提起丑小鸭的包,叫丑小鸭快走,门口叫住一辆出租车。老头扭头看见了,回来就拽,喜庆把车门关住:“去火车站。”司机没太理会后面,载着客人开车走了。把老头扔在那里。

“到底怎么回事?”喜庆问。

“神经病!”丑小鸭笑着说:“昨天晚上我和小白说了一晚上的话。说到了我最近看的书,给她讲约翰·克里斯多夫,讲青年马克思,还给她念诗。一晚上都没睡,兴奋的,”

“你说去上海了?”

“说了,我说,年轻人应该出去闯,应该摆脱这种死水一样的生活。”

“我看他们家人不正常。”

“真是不正常。早晨小白不起了。她爸爸来叫她吃早饭,也不吃了。你来那时,刚起来,头也不梳,脸也不洗。”

“她跟你说什么来?”

“她说了一句,真羡慕。”

“你颠覆了她的头脑。”喜庆说。丑小鸭笑了,明白。

“你不仅颠覆了小白,也颠覆了他们全家。诗集在吗?”

“在!”

喜庆的两本诗集,丑小鸭随身带着,随时看的。记得昨天放在他们家柜子上了。

“她爹娘肯定看了诗集。”

“嗯。”完全可能,丑小鸭想。

管它呢,总不会追到车站吧。火车站到了。喜庆和丑小鸭下了出租车。


他们经过近二十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上海,这座中国第一大城市。下了火车,喜庆很明确,去吴淞口。这是长江入海口,喜庆想着离大海越近越好。到了吴淞口,前面就是宝山。离市区又远了点。干脆去宝山。名字多好听。还有著名的宝钢。他们马不停蹄,到了宝山。在紧挨长江边的地方,找了一个房子。月租200,一间小房子,十平米。这是一个奇妙的小院,住着一家三代,有老奶奶,也有小孙孙。还有房客,除喜庆他们,还有一家房客,带小孩的。院里有一个水井。水很充裕,几乎涨到井口。主家不吃井里的水,买纯净水。喜庆也买纯净水,后来试着吃了一次井水,也能吃,就吃井水,省钱。

最难为的是上厕所。院里没有厕所。上海人的习惯,用马桶。喜庆他们没有弄马桶。窗口外面是一片菜地。菜地中间有一个大缸,居然是上厕所的地方,天黑了以后,就见有人蹲在大缸边上。喜庆和丑小鸭从来不敢去。离他们住的不远的地方是临江公园,里面有厕所。他们买了月票。为了上厕所。

当晚,台风来临。喜庆和女孩都没有经历过海浪台风。听着害怕。真担心台风把小房子给卷走了。两个人紧紧楼在一起。“怕不怕?”喜庆说,对着丑小鸭的耳朵。女孩摇摇头。“房子吹跑了,有猴哥呢,别怕。”丑小鸭轻轻点头。紧接着就是暴雨,风小了,雨越下越大。

“我喜欢下雨。”喜庆有一种异样的激动:“丫头,我教你做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吧?”

丑小鸭轻轻打了喜庆一下,因为紧挨着身体,手几乎没有抬起来。睡以前,他们打来井水,好好洗了洗,身上滑滑的,还有一股井水味,好像鱼的味道。

记得和金凤在一起的时候,喜庆有一次说,不行,咱们俩在一起过敏。不知怎么,很不对劲。两人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快感。金凤听了,很伤心。也许,这就是命里不对。

丑小鸭很兴奋,开始找喜庆。喜庆的身体似乎有一种磁性,游泳的时候,像个泥鳅。喜庆控制不住自己了。丑小鸭摇了摇喜庆,用手抓住喜庆的胳膊,摇了摇,让听……雨停了下来,有一种声音,不知是什么,好像就在耳边……两人紧张起来,屏住呼吸听着……丑小鸭躺在那里,手反着指指,意思是说,在床下……喜庆在丑小鸭身上,一动不动。这是一张藤床,软的,两个人想不到中间都不行。很有弹性,两人叠在一起把中间压的凹了下去。喜庆不敢使劲,生怕把床压断了,一根一根的藤条编织的床。好像那奇怪的声音又没有了。喜庆想,决不可能是床底下有人吧。管它呢!喜庆静下心来,又想丑小鸭了……短短的停顿,好像给人注入了新的能量,喜庆敏感的感觉到女孩在动,自己在她的身体里,被攥紧了,喜庆往前冲着,调皮的躲避着,摇动着,突然女孩像一条鱼一样,身体跃起,好像要跳上岸来,喜庆使劲摁住,刹那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4


床底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别管它,听一听。”喜庆不想动,身体像松了劲的弹簧一样,丫头也不想动。就听得那声音一会有,一会又没了。“不行,得看一看,什么东西……”喜庆说,翻身起来,“来,丫头,把被褥卷起来。”微弱的灯光下,他们终于看见了,一条大虫子,足有手指那么大,抓着床上的藤条,慢慢移动……喜庆没见过,丑小鸭也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虫子,大概南方才有。看见灯光,虫子停了下来,触角乱动。喜庆说,快点把被子拿了;得把床翻起来……他们把床往起一掫,虫子掉到了地上装死。喜庆抬起脚来就要踩……“别别,”丑小鸭制止了,上前蹲下,拿手捉住虫子,起来撩开窗帘扔出去了。这家伙真够胆大的!喜庆心里赞叹。“你不害怕?”“我就不害怕虫子。”丑小鸭说,在地里,经常捉虫子。好个丫头!毕竟劳动出身。喜庆非常高兴。

天亮了,喜庆睁开眼睛,轻轻摸了一下丑小鸭的脸,“走,看长江去!”“走!”他们一骨碌起来,悄悄出了院子,往江边跑去。

海风阵阵,江风阵阵,不时有浪,打在岸上。他们站在高高的围墙边看海,看江;这是江海连成一片的地方。

太阳在哪?太阳在大海的方向,虽然烟雨朦胧,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在宇宙的边缘

星星“退离”我们


直至我们看不到

边缘那边还有星星


我们看的东西

在遥远的地方聚集


那些东西变得稠密了

是因为距离似乎已经“缩短”


而这“缩短”似乎使我们

感到是一种“退离”


我们无法看清“远也不小,

“近也不大”


台风过后,很多小螃蟹被吹倒了岸上,他们看见了。“走!咱们下去……”喜庆拉着丑小鸭的手,他们到了一个有梯子的地方,下去了,来到了水边。小螃蟹纷纷攘攘,往石头缝里钻。“哎,敢不敢抓?”喜庆说,看丑小鸭。“别抓人家!”丑小鸭说,蹲下看小螃蟹。这要是抓回去,肯定能卖钱。想起太原,花鸟鱼虫市场,小螃蟹,跟这儿一样,一块钱两个。看嘛,遍地都是。“咱们拿个桶来抓吧?”喜庆说。

“干吗?”

“吃。”

“就知道吃!”

喜庆抓住一个,两个指头捏住八条腿的小家伙。“抓一个回去玩呀。”丑小鸭过来,“快放了人家吧,看人家着急的。”喜庆把小螃蟹给了女孩,女孩弯下腰,把小家伙放在石头上,小螃蟹腿儿一起动,钻进了石头缝里。“噢快回家家吧!”丑小鸭还念叨。“大海才是人家的家!”喜庆说。

他们去了公园。公园的后门紧挨着江边,早晨锻炼的人群出出进进,他们进去了。丑小鸭紧抓着喜庆的胳膊,一点都不避讳。“昨天好不好?”喜庆小声说。“嗯。”丑小鸭害羞的摇喜庆。“感觉比啥也好。”丑小鸭说。喜庆很惊异这种回答。“好不好?”又问。“真的,说不上来一种,那种感觉,比吃肉还香!你说的,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丑小鸭天真极了,得不得说着。“还要不要?”“要!”

上海人很会活的样子。中年妇女走路走的是神仙步,两手飘摆,两条腿扭捏,飘来飘去,神仙的样子。一群人在练功,打的大旗,煞有介事。中国人的自信都在这些人的脸上。

“看,上海人那个牛逼样!”喜庆小声说。“不爱看他们。”丑小鸭看也不看。

“咱们吃什么呀?吃馄饨吧,你爱吃。”“嗯。”

他们到了公园的前门,外面有小吃。社区的大妈在包馄饨,“全是菜,没肉。”喜庆说,在北方,喜庆见这玩意全是肉,到这不一样了。大妈听见了,用普通话说:“肉很贵的!”看见喜庆这些外地人,哪像吃肉的。所以,这是大众服务。“多少钱一碗?”“两块。”喜庆他们买了两碗,还买了两个包子。他们坐在小凳子上。

“咱们先买两辆自行车。”喜庆说。

“我不会骑自行车。”丑小鸭说。

“你还不会骑自行车?”这,喜庆还真没想到,“跟我妈一样。”

“好吃吗?”喜庆问馄饨。

“不好吃。”

喜庆记得以前上海的饭很好吃,现在变得不好吃了。

“我那年要了个鱼头鱼尾汤,四块钱,还嫌贵,没想到一大碗,全是肉。”那还是在音乐学院时,喜庆去南方,路过上海。

吃完饭,他们就去买自行车。带了800块钱,花了700多,买了两辆自行车,一辆凤凰,一辆飞鸽,都是中国的老名牌。买了车子,就去上户。

“需要上户。”喜庆说。很清楚这是在上海。没牌照可不行。让警察看到,还以为是偷来的呢!那可就麻烦了。

他们去了管理站,上牌照,打钢印。推着车子去的,丑小鸭还不会骑,推着,还勉强。一切都弄完了,好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学车子去吧。他们还是来到了江边。

半会不会的,连推带骑,丑小鸭跟着喜庆上路了。先去南京路,把大上海转一转。从宝山到南京路少说二十公里,够练一程了。丑小鸭在前面,喜庆在后面看着她骑。“慢点,孩子。”不时嘱咐“靠边,靠边!”一路上,丑小鸭差不多会骑了。溜马路边骑着,两个人就到了南京路。横过马路,路口,自行车,摩托车潮水一样涌过。纵向,一辆车也没有。喜庆有点奇怪,这条路怎么没有自行车呢?不对,往回弯,他叫住丑小鸭,回过头来,就看见一个警察站在那里。跑吧?不敢。警察正等着他俩呢。喜庆推着自行车过去,丑小鸭跟在后面。

“罚款。”警察不多说。

“我们不知道。”喜庆辩解。

“罚了你就知道了。”

“多少钱?”

“二百。”

“我们没有那么多。”

“一百。”

喜庆掏钱,警察开票。他们找了一个存车的地方,把车存了,走上了南京路。这时,天色近晚,华灯初上。商店一个挨一个,高大的橱窗,亮起了霓虹灯。喜庆他们一个商店也没进。逛逛街就可以了。就见前面空地摆出来字画,工艺品制作,卖的。上海人就是高雅,地摊儿上都是卖的艺术品。喜庆想起,自己还在五一广场摆过贝多芬的素描。哎真的,要是能卖,咱们也能弄呀。这也不失为一条谋生之路呢。喜庆他们在跟前看着,好像置身于小说中的巴黎,看见艺术家出卖艺术一样。你别看,地上摆的画还是颇有水准的,不愧上海。

“那个,多少钱?”喜庆问一个老者。年龄比自己大。画得比自己好。

“一百。”老者看看喜庆,又看看远处。

“你买呀?”丑小鸭拽喜庆。

突然,买东西的慌张收拾,老者也蹲下,卷起自己的画。喜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身后过来几个穿制服的,上来就把字画踩在了脚下,老者起来了,任人踩去。穿制服的疯狂地乱踢,把字画踢飞,并没有说一句话,走了。前面摆摊的,就像卷起了一阵风,纷纷逃窜。

喜庆他们躲在一边。没想到,上海也是这样。在太原,人们叫“黑狗子”,不知道上海,这些人叫什么。

“走,”喜庆拉着丫头的手,“不早了,咱们去外滩看看,就赶紧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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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地下通道里有一个吹笛子的,是个年轻人,手舞足蹈地吹着,有人扔硬币。上楼梯的时候,丑小鸭跑在了前面。喜庆刚上来,有一个女子迎了上来,“陪你玩玩好吗?”把喜庆吓了一跳。

“你刚才跟谁说话?”丑小鸭问。

“一个女的。”

“你认识?”

“不认识。”

丑小鸭不问了。好像也知道了什么。他们走到围栏边看外滩的夜景。喜庆在想,怎么生存。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个问题。觉得和丑小鸭在一起的幸福异常宝贵。怎么能永远在一起。哪怕再艰苦,都不怕。喜庆想到了弹钢琴,给钢琴调音,带学生,摆地摊,找活干,什么都想到了。准备从高到低,一样一样试试。对,还有诗集。还可以自由写稿。这么多门路,还怕活不下去?试试看吧。喜庆想。外滩的景色很美。但喜庆和丑小鸭都不太喜欢这城市的夜景。他们感到,眼前的景色并不属于他们。

他们饿了,找了一个卖盒饭的地方。小摊的主人是个中年男子。见丑小鸭清纯腼腆,忍不住搭话:“哪来的?”

“太原。”丑小鸭说实话。

“噢,山西省,知道。山西有啥呀?”掌柜的很傲慢。

“山西有武则天!”丑小鸭脱口而出。“上海有啥?”

“上海有黄金荣,大流氓!哼哼……”卖盒饭的怪笑起来。接着说……全国每六块钱里就有上海的一块。知道不知道。

喜庆暗示丑小鸭别说话了,吃完赶紧走。

回得家里,已是半夜一点了。这使喜庆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假如真要是在市区找上干的,这跑一趟两个小时,来回就得四个小时,能受得了吗?上海太大了。在太原,喜庆跑着去学生家上课,最远也不过五公里;这里进一趟城,就是二十公里。这确实是个问题啊!

喜庆想 ,最好是能找上一个弹钢琴的地方。他们选中了离宝山近一点的一家宾馆,喜庆打问情况,人家说,弹钢琴的?有啊,我们这有两个。“僧多肉少!恐怕没你的份啊!”

这是上海,很多艺术学校的学生想找这份美差,恐怕轮不到你。这是人家的忠告。

那就试试钢琴调律吧,怎么能揽上这种活儿呢?喜庆琢磨,买上一个BP机,印上点小广告,只能这么办。但这是上海,怎么敢去贴小广告呢,让人家逮住,罚款,能受得了吗?想来想去,喜庆设计了一种小广告,非常小,像一张糖纸,往树上一粘,哎,人家还以为是糖纸呢。每天去公园,贴在公园的树上,打太极拳的那一边打着,一边就看见了:钢琴调律、钢琴教师BP:……喜庆想得很不错,就这样做了,印了一万份“糖纸”,花了三百多块钱。这下够用了,一年两年也用不完。

喜庆沿路都贴上了小广告,每天去公园都能看到自己贴的东西。有天,他看到一个小广告上好像写上了字,走进一看,是用中性笔写的两个字:傻子。

唉,这就是等了几天的信息反馈。喜庆不免有点泄气。喜庆心里很着急,但跟丑小鸭在一起,还是很高兴。带着一支笛子,在公园里吹。教丑小鸭。丑小鸭还一下也吹不响。

“你的BP机响了!”丑小鸭听见了,告喜庆。“哦,”喜庆看了一下,“快!打电话!”拉上丑小鸭往门口跑去。不用说,肯定是广告上的回复。这是BP机首次发出声响,在上海还没有和任何人联系呢!跑到公园门口。喜庆抓起公用电话。对方说了,要学音乐。喜庆赶紧联系见面的地方。因为人生地不熟。就说好了在公园门口见面。打完电话,喜庆说,“就在这儿等着,半小时以后,他就来了。”

“一个男的。”喜庆说。

“小孩?”

“是个大人,可能是给他家小孩问的吧。”

喜庆想着,学费一小时八十贵不贵。不行就六十。……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眼睛在找……,喜庆看着像,迎上去,“您是要学钢琴吗?”“噢,您是老师?”年轻人看了一下丑小鸭,对喜庆说:“我是要学音乐的。走吧,去我家吧。”“好!我们推上车子。”喜庆和丑小鸭去存车处推出来自行车和小伙子去了他家。

到了一座公寓楼,喜庆他们把车子停在楼下。跟着年轻人上了楼。屋里很乱。很拥挤,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和我哥哥住。他上班去了。我上夜班。”年轻人,给找了两个小圆凳。“我坐床上。”

哪有钢琴?“你家谁学呢?”喜庆小心翼翼的问。

“是我要学的。”小伙子跟喜庆说的是普通话。口齿清楚,态度诚恳。

“你学钢琴?”

“不是钢琴,我是想学唱歌。”

噢,原来是要学唱歌,不怨在电话里听不清他说什么,说得含含糊糊。喜庆很灵活,唱歌也行,只要给学费就行,现在关键是学费。这是上海的第一笔买卖。

“你识谱吗?”

“唉关键我就是不识谱!我就是想学学识谱,还有乐理。老师您能教我吗?”

“没问题,我在大学教的就是乐理、作曲,还有钢琴。”

“啊,那肯定没问题了!”年轻人露出了惊讶和欣喜的表情;看来很喜欢音乐。

“来测试一下你,”喜庆写了一道简单的带小节的简谱,让小伙子唱。小伙子勉强唱了下来。“谱子唱对了,音准还可以,就是节奏不对。来,”喜庆又给画了一道五线谱,年轻人看见了,说“老师,五线谱我一点也不懂。”

“怎么给你安排上课,你什么时间上课?”

“我上夜班,白天就能上课。我得先问一下老师学费是多少?”

“一小时三十块钱。“喜庆已经想好了,不比钢琴,不能多了。

“好,那我一次上一个半小时吧。”

“行。”喜庆想,怎么都行。

“那咱们今天就算上课吧。”学生说。

“可以。”喜庆很高兴。今天的晚饭挣上了。

下了课,天都有点黑了。学生给了五十块钱。喜庆找给五块钱,学生说,不用了,都已经超时了。要送老师下楼,喜庆拦住,让人家回去了。说好了,下次上课,电话联系。

楼道里,喜庆见没人,拉住丑小鸭亲了一下嘴。丑小鸭没防备,嘴到了跟前,瞬间很顺从的吐出舌尖,喜庆觉得甜甜的。出得门来,两个人推车子……

“你的车子不见了!”丑小鸭说。

啊!真的,两辆自行车就剩下一辆丑小鸭的“飞鸽”,喜庆的那辆“凤凰”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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